序章 『旅程途中』
「──其實,我不是尤克歷烏斯家的嫡子。」
圍坐在營火旁的由里烏斯眼泛憂愁,如此低語。
昴一邊聽他這番話,一邊梳理坐在腿上的碧翠絲的頭髮。
身為人工精靈,碧翠絲的身體經常處在乾淨的最佳狀態。即便如此,睡前保養頭髮仍是非常重要的接觸時間。
平靜地將今天發生的事娓娓道來,與重要的同伴加深羈絆。
「在這個時間點,幹嘛突然投放這麼重量級的炸彈?」
「抱歉。只是想說如果錯過了,下次不知還有沒有機會。」
相較於眉心緊皺的昴,回應的由里烏斯表情並沒有歉意。至於那是高傲還是不客氣,端看接收者怎麼想了。
「你說不是嫡子,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並非尤克歷烏斯當家的親生兒子。現任當家亞爾維羅・尤克歷烏斯是我的養父,其弟克萊因・尤克歷烏斯才是我的親生父親。由於他過世了,所以我才被現在的家給收養。」
「這樣啊……。啊,那你就有兩個爸爸和媽媽了呢。」
這番回應蘊含著「這樣很棒」的意思,由里烏斯頓時圓睜雙眼,接著緩唇微笑,點頭道:「是呢。」
「──?唉呀,我講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不,完全沒有。不如說不愧是愛蜜莉雅醬才會有的感覺,果真E・M・T。」
「抱歉,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麼。」
嘟起嘴唇鑽牛角尖的少女──愛蜜莉雅讓昴苦笑。
剛剛對她的稱讚並非諷刺挖苦,而是發自真心。事實上,昴對她不會引人反感的思考方式感到很佩服,這點由里烏斯也相同吧。
所以他才會像平常那樣,用修長手指玩弄自己的瀏海。
「────」
月兒被薄雲籠罩,只有昏暗的篝火照耀眾人。環視圍繞火堆的面孔,再次覺得這些人會湊在一起真的很不可思議。
──離開水門都市樸利斯提拉後,一行人一路朝世界地圖的東邊前進。
這趟旅途的目的地是東方盡頭,找到據傳居住在奧吉拉沙丘的「賢者」。為了與這位被譽為全知的英雄豪傑見面,習得他的過人智慧。
老實說,出發前收集情報時,就已經預期到這將會是一趟艱辛的旅程。
奧吉拉沙丘是危險魔獸的巢穴,還以蔓延著可怕瘴氣聞名。更何況,還有一個為那個魔域簡直是最差勁的魔域掛保證的事實──
「連萊因哈魯特都攻略失敗的魔域啊。……雖然也對他本人說過,但光聽他描述就覺得是很絕望的詞彙呢。」
萊因哈魯特是有可能從月亮活著回來的人。連他都無法突破了,甚至有種人類沒法完成這項挑戰的感覺。
但是──
「必須化不可能為可能。因為我們不是要去赴死,而是要救人。」
為此,說什麼都得跨越這個絕望的障礙。
因為這是一趟為了給予失去未來的眾人希望,為了讓大家還有明天的旅程。
「昴,表情好恐怖喔。」
整個人靠在昴身上的碧翠絲,伸手戳認真陷入沉思的昴臉頰。被玩弄頭髮的少女那特殊花紋的瞳孔帶著擔憂。
「假如因為想太多搞得腦子亂糟糟的話,就專心跟貝蒂接觸交流吧。不然的話,貝蒂的可愛都浪費掉了。」
「喂喂,講那什麼……真的耶!一個不注意碧翠子就變醜了!」
「哪有可能!貝蒂一直都很可愛!真是失禮!」
在昴的逗弄下,碧翠絲鼓起腮幫子從他膝上跳起來抗議。「開玩笑的啦。」雖然笑著這麼說,但她還是不高興,就乘著愛蜜莉雅的微笑招手移動過去。
整個人靠在愛蜜莉雅的胸前後,她說:
「愛蜜莉雅,差不多該睡了。熬夜對身體不好。」
「嗯,也是。今天跟我一塊睡吧。好懲罰壞心的昴。」
「沒錯,要嚴懲。」
兩人意氣相投,把昴當壞人。接著愛蜜莉雅便牽著揉眼想睡的碧翠絲的手,朝昴使個眼色,帶走了她。
目送兩人回龍車後──
「看了忍不住會微笑呢。」
「她們看起來感情很好吧?其實在一年多前,還沒那麼合得來。」
「真是難以置信……一年啊。假使有你居中斡旋,那也難怪。」
說完,由里烏斯垂下眼簾,昴則是用手指抓抓自己的臉。確實跟昴的存在不無關係,但認同的話又覺得是自我意識過剩了。
因此,昴早早斷了這個話題。
「對了,剛剛的話是怎樣?」
「你說的,是我的出身嗎?」
「對啦。愛蜜莉雅醬傻傻的,碧翠子是有所顧慮才什麼都沒說。畢竟以你現在的狀況,講起以前的事……」
「說得對。要是讓人覺得沉重,我很過意不去。」
打斷欲言又止的昴,由里烏斯緩緩搖頭。那樣的態度讓昴心頭苦澀,面露苦惱。
慘遭大罪司教「暴食」的權能所害,由里烏斯的「記憶」──不,是由里烏斯的「名字」被世界遺忘。所有人的記憶中都丟失了由里烏斯這個人。
他的狀況,跟喪失記憶的庫珥修,以及被眾人遺忘、如今仍在沉眠的雷姆似是而非,是第三種案例。──被一切忘卻的迷途羔羊。
這種被世界隔絕的絕望感,昴也曾有過。
因「死亡回歸」而回溯時間的昴,確實擁有誰也不記得的世界的記憶。一度構築出的關係因時間重來而消失的狀況,不只發生過一、兩次。
例如就曾被羅茲瓦爾宅邸裡的同伴給忘記過。
「昴,被你這樣盯著看,我會沉不下心。有話就直說沒關係。」
「你……真的是出人意料的傢伙。」
輕聲咂嘴後,昴的視線撇離由里烏斯。
難得自己發自內心擔心,他卻這種態度。不愧是「最優秀騎士」。
陷入同樣狀況時,昴一個人根本無法振作。也因此能夠深刻理解獨自振作的由里烏斯有多堅強。
不過要是老實承認的話會很不爽,所以才反骨地嗤之以鼻。
「我個人要說的話就是抱怨啦。不要突然就講起身世,會嚇人一跳好嗎?再說那八成不是我應該過問的事吧。」
「並非如此。不只萊因哈魯特和菲莉絲,近衛騎士團都知道這件事。當然,安娜塔西亞大人也知道。所以不是多稀奇的事。──不,該說是曾經知道嗎。」
「──」
「沒錯,大家曾經知道的事。──所以也才會希望讓你知道。畢竟現在還記得我的人,就只有你了。」
聲音平靜沉穩,說完,由里烏斯站起身來。「最優秀騎士」輕拍腳邊,俯視還坐在火堆旁的昴。
「我打算休息了,你呢?」
「我……再看著火一下。就算是安全的大道,還是有人看守比較好吧?」
「知道了。那麼,我先去歇息。」
留下這句話與一個眼神,由里烏斯也離開營火,回到龍車上。
剩下自己後,昴邊看著火,邊撫摸自己的右腳。腿上留著在樸利斯提拉的傷疤,以及不會消失的黑色斑紋。
「……真不像樣。」
小聲地脫口說出鬧彆扭的話。
是在說自己還是由里烏斯,自己也不知道。
總之,宛如憤慨的感受就像根刺卡在喉嚨裡。
「啊啊,該死。笨蛋嗎我?不對,我就是個笨蛋……」
用力抓頭,如實吐露焦躁。雖然這樣沒有比較輕鬆,但沒法不說些什麼。
昴就這樣瞪著火堆之際──
「──用不著那樣譴責自己唄?」
背後突然傳來和藹的聲音,昴停下抓頭的手。
慢慢轉頭,看著雙手在身後交握的少女。
「……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麼叫妳才好。」
「不用想那麼多,就叫倫家安娜塔西亞小姐不就好咧?──不那樣的話,我也會很傷腦筋的。」
台詞前半段和後半段的口氣截然不同,簡直就像是換人說話一樣,但音色本身相同。
只不過身體的支配權,被轉移給了有異於原主的不同生命。
「圍巾多娜……」
「我不拘泥名字,但感覺你對這個稱呼還是有些抵抗呢,菜月。」
沒錯,瞇起淺蔥色雙眼的女性是安娜塔西亞・合辛。至少,身體是她這個王選候補者的。只是裡頭是別人,應該說是別種生物。
現在,佔據她身體的,是繞在她脖子上的白狐圍巾──擬態成圍巾的人工精靈艾姬多娜。
老天開了天大玩笑,這個名字和「強欲魔女」相同的人工精靈,否定自己跟同名魔女是同一人,同時跟昴他們一塊旅行。
她無疑是令人頭痛的根源──
「疑心病不要那麼重。這個狀況並非偶的本意,倫家不是都說了那麼多遍哩。所以才會自願擔任險途的帶路人。」
圍巾多娜的話是真的,一行人的旅途成敗端看她指路。不然的話,根本不可能挑戰連萊因哈魯特都撤退的魔境。
明知如此,但魔女的名字還是讓人掛心。
「包含這點在內,我就是信不過妳的創造主。假如能信妳,我也很想去相信,畢竟那樣比較輕鬆。」
「唉呀呀呀。不在我記憶中的製造者似乎很惹你的厭呢。」
「──」
「所以,不用那麼生氣好唄。很恐怖耶。」
昴的三白眼一瞪,安娜塔西亞也以同樣的表情吐舌,背對他走回龍車,準備去睡覺。
「菜月不要熬夜比較好喔。畢竟你的個性本來遇到事就很容易擔心了。」
「……我抱持的煩惱之一這樣講我,沒話可回啦。」
「就會自尋煩惱。」聽了挖苦,圍巾多娜聳肩離去。
不過,確實需要切換想法。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不小心就脫口叫她圍巾多娜了。不能叫她圍巾多娜──要叫她安娜塔西亞。
「要隱瞞的事增加,絕對不是好的傾向。」
喃喃自語後,昴澆水熄滅篝火。接著回到停在路旁的龍車,準備把座椅當床躺。
愛蜜莉雅他們睡在龍車車廂內,因此他安靜又謹慎地躺下。
「又一臉擔心的事增加了的表情呢。」
「……妳醒著啊。」
剛躺下來就被叫喚。一看過去,頭髮放下來的碧翠絲就站在座位旁,昴苦笑。
「什麼都被妳看穿了。真的是瞞不過妳呢。」
「那是昴的壞習慣喔。有事擔心就給貝蒂分攤一半。畢竟貝蒂比昴還要細心。」
「……哦,也對。過來吧。」
身子更往椅子裡頭靠,讓出空間後,少女鑽進他懷裡,準備一起休息。
昴內心的不安和深層的部份,就只有碧翠絲知曉。──唯有她,和昴一起共享安娜塔西亞與圍巾多娜的「交換」狀況。
跟碧翠絲一樣是人工精靈,又斷言沒打算加害安娜塔西亞的艾姬多娜──通稱「圍巾多娜」的問題,要是隨便透漏會引發大混亂。但是不能鬆懈警戒。因此折衷方案就是找碧翠絲商量。
老實說,考量到碧翠絲的心情,不是很想讓她跟名字是艾姬多娜的生命扯上關係。
「用不著擔無謂的心,昴就像平常一樣厚顏無恥地求救就好了。不過,一開始就選擇貝蒂這件事值得誇獎。」
善於傾聽的碧翠絲的讚賞讓昴苦笑,內心只有感激。
「不能永遠煩惱下去呢。明天就會回到懷念的家了。」
撫摸碧翠絲的頭,為即將抵達旅途第一個停靠點而繃緊神經。
前往「賢者」所在的監視塔的路途上,一行人會先順道去羅茲瓦爾宅邸做旅途準備與報告。只不過,順道去的理由不單只有如此──
「畢竟不只是順路經過而已。」
以大眾的目光來看,那是雞毛蒜皮到會被人嗤之以鼻的理由。
但對於菜月・昴這個小人物來說,卻是蘊含龐大可能性的理由。
──與自家人久別重逢,而且也是為了能讓彼此能真正重逢,所以這趟順路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