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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遇見過篤信自己會被毒殺的人嗎?」
說罷,奈良井明世的視線在三位友人身上逡巡著。
「有啊。」
答話的是後藤慎司。
「除了毒殺之外,還有堅信自己會被絞殺或射殺的。每個月都會有幾個人跑到警視廳來求助,稱有人要殺害自己。對待這樣的人,我們要做到態度親切、心懷同情,但同時必須處理得乾淨俐落。傾聽他們的需求,安撫他們的心情,然後請他們打道回府。迄今為止來求助過的人中,還沒有出現真正遭人殺害的例子。」
「我時而會在門診室遇見這樣的人。他們其實是被毒妄想的患者。」
竹野理繪笑瞇瞇地答道。
「被毒妄想?」
「具體症狀是總認為自己的食物或飲品中被人下了毒。這種病症通常還會伴隨有幻味幻嗅——即憑空嘗到奇怪的味道,或聞到奇怪的氣味。」
「妳的熟人裡,有人堅信自己會遭人毒害?」
說這話的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峰原卓。
「是啊,確有此事。我的同行之中,有位名叫西川珠美的女性。她出身資本家家庭,目前住在目白的一座老房子裡。她似乎正沉浸於這種被毒妄想之中——被自家女傭人毒殺的妄想。」
*
東京,三鷹市井之頭公園附近,有一棟名為「AHM」的四層公寓。公寓外牆貼有咖啡色牆磚,整體氛圍安寧素淨。這裡靠近JR三鷹站及商店街,地段相當不錯。「AHM」這個名字雖然古怪,但祇要看到入口處花崗岩上雕刻著的「Apartment House of Minehara」字樣,一切疑問便都煙消雲散了。
公寓建成已有十年,每層三戶,戶型均為2DK註2。整棟公寓共有十戶。若問公寓明明有四層,為什麼祇有十戶?那是因為整個頂層都是房東的住所。
七月五日,週五之夜。奈良井明世與三位友人一起,悠閒地坐在頂層的某個房間裡。
「AHM」各層均有三戶2DK,因此將三戶打通合併成一戶的房東之家可謂相當寬敞。玄關、起居室、書房、廚房、臥室、客房,每間的大小都綽綽有餘。
此刻,明世等人正位於書房之中。書房約有十二張榻榻米大小。訂製的橡木書架緊靠在北側與西側的牆邊,上面排滿了法律、美術、文學以及歷史等類型的書籍。通往起居室的門位於南側牆面上。這面牆上掛著古董鐘、律師資格證及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面相溫善的老婦人。據說她就是給房東留下遺產的伯母,這棟公寓也正是靠著這筆遺產才得以建造起來。東側牆上有一扇大飄窗,當下窗簾緊閉。但在白天,透過這扇窗,能夠眺望井之頭公園的一片翠綠,視野優越。
明世等人落座沙發,圍坐在玻璃桌旁。桌上擺著房東親手泡的紅茶,以及盛放著曲奇的餐碟。
明世是一名翻譯家,住在這棟公寓的三樓。一旁正以優雅姿態飲著紅茶的,是竹野理繪。她就職於中央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是一名精神科醫生,是二樓的住戶。另一邊,正粗放地大口咀嚼著曲奇的人,是後藤慎司。他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住在公寓一樓。三人同齡,今年三十歲。
而最後一位神態穩重、面露微笑、正享受著紅茶香氣的人,就是這棟公寓的房東,同時也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峰原卓。
他年約五十四五,身材瘦削,身高近一百八十公分。他的臉龐輪廓深邃,與傳統日本人的面容相去甚遠。眼神溫和,眼底卻會不時閃過冷酷的光芒,令人一驚。他的聲音頗具知性,低沉而有磁性。如果他去做舞臺劇演員,一定也能夠大獲成功吧。
長年從事民事律師工作的峰原,以繼承伯母的遺產為契機,辭去工作,興建了這座公寓。自那之後,他就過上了悠然自得的房東生活,潛心沉迷於自己興趣所在的犯罪研究之中。
明世是犯罪推理方面的翻譯家,理繪是精神科醫生,慎司是刑警。三人的工作均與犯罪有所關聯,因此與峰原走得很近,時常會到他府上拜訪。
眾人今天也一如往常地一邊喝著峰原泡的紅茶,一邊漫無邊際地談天。明世突然想起這樁事,於是說與大家聽。
「這位名叫西川珠美的女性,為何認定自己會被人毒殺呢?」
理繪語氣從容地問道。祇要經由她口,無論什麼話題都會變得毫無緊張感。或許這就是她能夠成為優秀精神科醫生的原因之一吧。
「關於這點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倒是知道她心目中的兇手是她家的住家女傭。這件事就是那位女傭——她名叫富樫加壽子——告訴我的。」
「能否詳細道來?」
「我初次得知這件事,是在約一個月前。當時,我為借閱珍本外文書而造訪珠美夫人家。她招待我喝了紅茶,但那紅茶非常古怪。」
「古怪?」
「她拿來的是罐裝紅茶。」
慎司臉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這有什麼古怪的?」
「珠美夫人與你不同,她的飲食生活豐富多彩,對紅茶極為講究。她將許多不同種類的紅茶裝在玻璃小瓶中,像是大吉嶺、阿薩姆還有烏瓦等等,每天按照英式紅茶的標準,精準計量著水溫和時間沏茶。另外,她對茶壺茶杯也很講究,用的都是皇家道爾頓的杯具。這樣的人竟會拿出罐裝紅茶與客人共飲,無論怎麼想都太奇怪了,不是嗎?」
峰原似乎也對這個話題有些感興趣。他將杯子放到桌上,用沉穩的聲音開口道:
「妳有沒有問她,為什麼喝罐裝紅茶?」
「我問了。珠美夫人說:『罐裝茶方便快捷,味道也挺不錯,不是嗎?』說這話時,她表情僵硬,聲音也很不自然,怎麼看都像是在說謊。不過我若是繼續刨根問底,祇怕太過失禮,於是我便沒有繼續追問了。不過,我準備離開時,加壽子她……」
「加壽子就是妳剛才提過的那位女傭吧。」
「沒錯。她在珠美夫人家做住家女傭已有近二十年了。她一臉悲傷地與我說了些悄悄話。她說:『夫人認為我在食物裡下了毒。』」
峰原點點頭。
「原來如此。所以她才會選擇罐裝紅茶。茶壺茶杯或是裝茶葉的容器都有可能被下毒,而罐裝茶可以擯棄這種擔憂。沒人能給密封的易開罐投毒。另外,罐子的開口很小,要想在打開罐口後再進行投毒很有難度。」
「加壽子將珠美夫人的妄想講述給我聽時,滿臉藏不住的傷心。不過這也很自然,畢竟她為珠美夫人服務了這麼多年,事到如今竟然被冠上投毒嫌疑。」
「女傭有沒有提到,珠美夫人是從何時開始產生自己會被投毒的妄想的?」
「是從今年三月二日開始的。早餐時,珠美夫人說加壽子泡的綠茶有股怪味兒,不願喝。第二天,夫人就開始買各種罐裝茶了。
「加壽子實在憋不住,詢問夫人為什麼這麼做。珠美夫人對加壽子怒目而視,回答說,因為妳下了毒。她似乎並非開玩笑,而是對下毒一事十分確信。加壽子茫然不知所措,解釋說自己不可能做這種事。可珠美夫人壓根不聽,堅持說:『妳恨我,想搶我的遺產,所以準備偷偷下毒殺了我。』
「同時,除了茶水飲品之外,珠美夫人也絕不吃加壽子做的飯菜,現在似乎每餐都在外面吃。加壽子歎息說,這樣的飲食很不均衡。總之,但凡是經加壽子之手的東西,珠美夫人是一口也不會動的。」
「三月一日前,珠美夫人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嗎?」
「是啊。就是在三月二日早餐時,突然變成這樣的。加壽子也因此身心俱疲,實在可憐。她在珠美夫人身邊工作了近二十年,卻偏偏被當成投毒的歹人。」
「那麼,這位珠美夫人,沒有考慮過向警方報案嗎?」
慎司詢問道。
「似乎是的。她大概認為警方不可能替她試毒,即使報案也沒有用。」
「不報警反倒不好辦啊。她若來報案,我們還能開導開導她,讓她看清被毒殺不過是自己愚蠢的妄想。她不主動報案,我們也沒法自己找上門去。」
「對了,關於剛才提到的被毒妄想,能否再仔細說說?」
明世向理繪詢問道。這應該屬於精神科醫生的專業領域。
「被毒妄想——Delusion of Poison——是統合失調症的其中一種症狀。」
「統合失調症?」
「以前叫精神分裂症。主要症狀有妄想、幻覺、情感淡漠、語言、思考和行為的紊亂、無精打采、自閉傾向等。」
「妄想具體是指?」
「認定有人要害自己的,叫被害妄想。認定配偶或戀人出軌的,叫嫉妒妄想。認定自己身患重病的,叫疑病妄想。認定自己犯了罪的,叫罪責妄想。認定這本小說的主人公是以自己為原型,將毫不相干的人與自己扯上關係的,叫關係妄想。認定自己是神或偉人後代的,叫血統妄想。除此之外,還有各種根據內容取名的妄想症。
「被毒妄想的患者總會因為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堅信自己的飲品食物中被人下了毒。祇要飲食的味道有一絲不對勁,就是被人下毒的證據;祇要餐具擺放的位置有一點偏移,就是被人下毒的證據——總之,一切雞毛蒜皮都能成為被人下毒的證據。無論在旁人看來有多不正常,但對於患者本人來說,那都是確鑿的真實感受。另外,患者還會有幻味幻嗅的症狀,憑空嘗到奇怪的味道或是聞到奇怪的氣味。無論是患者本人,還是患者身邊的人,都苦不堪言。」
理繪微笑著娓娓道來。她的外形與其說話的內容之間存在著相當的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