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片白淨,眼前只有充斥著白色的世界。
瀰漫在四周的白色比晨霧更加純淨,比飄盪在高山上的雲海中更加寧靜。
霧。
在佔據了整個視野,輕柔白淨、無法碰觸的霧中,有一個小女孩。
以她為中心朝上下左右擴散開來,覆蓋住整體視野的白霧中,小女孩緩緩地將手往前方伸出。
霧氣纏繞了上去。彷彿要妨礙她的動作般,像鉛一樣沉重的白霧纏住小女孩的身體。
完全不是霧該有的質量。對舉起手臂這樣細微的動作產生反應,沉沉地黏附在小女孩的身體上。即使如此,小女孩依然試著勉強舉起手臂,但她纖細的手臂承受不了纏繞在其上的霧氣重量,啪地一聲折斷了。
「啊……」
手臂因骨頭折斷而扭曲的小女孩只是發出一聲有點遺憾的嘆息,看不出有一絲感到疼痛的樣子。她揚起下巴,從周圍的聲音中找到了樂趣。
霧氣濃到看不見扭曲手臂前方的手指。在無法仰賴視覺的空間中,一直響著不悅耳的聲音。
隨時都有某些東西在互相啃咬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衝撞聲、彷彿將許多鳥獸絞殺之際的慘聲混合在一起的尖叫、肌肉與肌肉互相撞擊而生的戰鬥聲,以及死前的慘叫。正因霧氣濃到連眼前都一片白茫茫,傳進耳中的聲音才會令人感到如此不安。
不只是耳朵。肌膚也暴露在令人不舒服的感覺中。持續不斷地有液體滴落,將肌膚打濕。
如果以為打在皮膚上的感觸是雨水,那就錯了。
落在身上的每一滴液體都是鮮血。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正上演著互相啃食、互相殘殺、互相蹂躪、吸吮血肉、撕裂精神、吞噬靈魂的鬥爭。
即使是拚命想將白色空間染紅的血雨,也無法在這個空間久留。偶爾還會傳來肉塊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上的聲音。然而掉落下來的血肉,很快地就會被某物稀哩呼嚕吞食殆盡。
「嘛、嘛──嘛啊──」
小女孩如同往常,一邊用除了被染白的視覺以外的耳朵、皮膚、鼻子、舌頭等四感感受著周圍,一邊哼起歌來。
「嘛、嘛──嘛嘛啊、嘛、嘛、嘛啊──」
與這個詭異的場所格格不入的天真少女哼著不知名的歌曲。沒有明確的歌詞,只是哼唱著一段段的旋律。
小女孩呈現坐姿,讓雙腳懸空擺盪,她的腳邊也隨著歌聲晃動。晃動的方向並不固定,不只是前後左右,甚至還會上下移動。好像地面本身在動一樣。
「嘛嘛嘛~嘛啊~嘛──」
在小女孩身旁,有某樣東西啪嗒地發出鮮明的聲音掉落下來。
那是一團兩手合圍大小的肉塊。注意到的時候,空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拆散開來。大量血肉啪嗒啪嗒地掉落下來。
轉眼間,小型魔物就聚集過來啃食肉塊。隨時都在爭食的霧中,死掉魔物的血肉是絕佳的糧食。來爭食死肉的某隻魔物盯上了在一旁哼著歌,毫無防備的小女孩。
那是一隻外形像鳥,體型比人還要巨大的魔物。牠覺得比自己渺小的身影是無力的象徵,於是急速下降,想用長長的嘴喙將小女孩刺穿。
小女孩毫不在意。因為她本來就沒有必要做什麼。
「嘛嘛~嘛嘛嘛──」
小女孩坐著的地方朝上方移動。
原來小女孩坐著的地方是一隻巨大的怪物。別說是全長了,就連寬度都很難衡量。簡直像是整座小島站立起來的怪物張開了嘴巴。
怪物的嘴中布滿了像尖刺一樣的牙齒。就算是其中最小的一根牙齒都比人類還大。俯衝而下的鳥型魔物像是被鯨魚吞吃的小魚一樣被吸進口中,撞上某根牙齒,慘遭刺穿。
由於巨大魔物展開的行動,讓爭食的速度變得更快。血沫如同噴泉般四處飛濺。碎骨與肉片不斷堆疊。被壓潰的血肉多到會讓人誤以為是大海。
不論何者,都沒有引起小女孩的注意。
「嘛~嘛啊嘛嘛嘛──」
從天而降的血雨、肉塊。消散的靈魂與四散的精神。即連試圖以絕望與混沌將世界染紅的原色都被塗抹成白色的霧中,小女孩對各種異狀都毫不在意,只是天真無邪地哼著歌。
就在這樣一如既往的日子中。
「……嘛?」
小女孩突然停止哼歌,眨了眨眼睛。
嘎吱的聲音在某處響起。
當然,有什麼被破壞掉的聲音在這裡到處都能聽見。因為在這霧中的生物一直都在互相啃食。
可是,剛才的聲音很奇怪。
那不是生物的肉被壓爛的聲音,不是骨頭碎裂的聲音,也不是靈魂迸裂的聲音。簡直像是整個世界本身被扭曲一樣奇妙的聲音。
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呢?小女孩微微偏過頭,凝神傾聽,但沒有更進一步的變化。可以聽到的只有生物被壓爛死亡的聲音。在這裡只會發生互相殘殺與互相啃食的鬥爭。
當小女孩以為是錯覺而快忘記這件事的時候。
白霧再次發出受擠壓而嘎吱作響的聲音。有第二次就會有第三次。小女孩小心謹慎地等待著,發現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響起白霧受到擠壓的聲音。
以無法從內部離開的觀點來看,這片濃霧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的結界。
然而,面對來自外部的壓力就不一樣了。
儘管為了達到將小女孩封閉在內的目的,白霧已經接近完美無瑕,但並沒有完美到能對應所有狀況。
白霧被扭曲的聲音再次響起。外面的世界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外來的壓力讓白霧的結構開始扭曲。
已經在這裡存在千年的白霧產生了變化。
「嘛啊……嘛~嘛!」
小女孩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說出口的聲音卻無法構成語言。
這也沒辦法。因為她在這一千年間一直待在同樣的地方。不需要與他人對話的千年,長到足以從她身上奪走語言。似乎曾經聽過的聲音,讓小女孩試著從記憶深處擠出某個單字,但她只能發出類似叫聲的聲音。
「嘛──……」
她一直都待在這裡。累積的光陰足以讓她忘記時間的感覺。
在這個由於太過無聊而毀滅國家、吞噬島嶼、吸乾大海,連自己的記憶都早已被耗盡,只剩下白霧的空間裡,能做的事就只有一直互相啃食而已。
這樣的狀況正要產生變化。
「嘛啊!嘛!」
白霧受到擠壓的聲音再次響起。扭曲終於超越了臨界點。白色的濃霧中出現了一個小洞。雖然是只能讓小指通過的縫隙,但那的確是通往外界的洞。
從這裡離開。
離開。這裡。也就是離開「霧」。
可是,所謂的外面。
白霧之外,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呢?
記得好像有什麼。
有什麼、自己、必須去做的事。
好像,曾經有過。
「嘛啊……」
想不起來。也不可能想得起來。
可是促使小女孩行動的本能,與回憶並沒有任何關聯。
小女孩的本能中刻著兩個不成文的規定。
為這個世界帶來混沌。
為這個星球帶來殺戮。
「嘛!」
小女孩伸出小指。
「嘛──嘛嘛嘛──嘛嘛嘛──嘛嘛嘛──」
依然什麼都想不起來的小女孩,只是哼唱著不知為何知道的歌曲。
打勾勾做約定。儘管在這個世界知道的人不多,但日本的小孩子不管誰都知道在做約定時要說的誓言。
同時,她的眼睛亮起紅色的導力光。
『導力:活物獻祭──』
那是過去被稱為南方群島聯合的場所。作為將極盡繁榮的古代文明毀滅掉的四大人災(Human Error)所遺留下來的爪痕,被濃霧封閉了超過千年的地帶。
『混沌沾黏‧純粹概念【魔】──』
與上億魔物共存的純粹概念。人盡皆知,擁有「啃食世界之天魔」稱號的異世界人。最終成為人災的純粹概念【魔】,被當作不該存在的事物封印在濃霧之中。
這個被濃霧封閉,不為人見的人災遺址,被人以敬畏的心情稱呼為「霧魔殿(Pandemonium) 」。
在魔物萬頭攢動,人煙絕跡的【魔】之領域中。
『發動【打勾勾作約定說謊的女孩】。』
有個魔導發動了。
第一章
港都里貝爾
君臨於藍天的太陽,灑下炙熱的陽光燒灼著大地。
燦爛日光照耀下的大地荒廢已久。草木枯萎,缺乏水分的空氣相當乾燥。一起風便會颳起沙塵。連綿不斷的褐色風景讓人一眼就能看出生物難以在這裡生存。
這片廣大得一望無際的荒涼大地是被稱為未開拓領域的地帶。
周圍的景色非常單調。乾燥的大地被風一吹就有沙塵在空中飛舞。如此嚴苛的領域,不由得令人裹足不前。這塊土地荒蕪到極點,被夾在已開墾、安全無虞的國家之間。
在這樣的荒野中有一條道路。
那是一條通往小山丘頂端的道路。狹窄的道路並沒有被整備得很好,勉強要形容的話只能算是有被踏實的程度。
在那條漫長的道路上,有兩名少女踏步前行。
其中一位少女有著成熟的美貌。她以黑色的緞帶將頭髮漂亮地綁起來,身上穿著藍色的神官服,從裙子右側的高衩露出穿著繫帶靴的耀眼美腿。
少女的腳步相當沉穩。看起來很習慣旅行的她,沒有一點疲倦的樣子。
另一個是娃娃臉的少女。
及肩的黑髮,以及即使隔著衣服也很明顯的高聳胸部,應該是她會讓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吧。而這個少女的腳步有點搖搖晃晃,不是很穩。看到因疲勞而有時腳步踉蹌的她,外表成熟的少女便放慢腳步配合她的步調。
兩名少女披著樣式,相同用來防沙的斗篷。默默地向前走的過程中,其中一名少女忽然喃喃自語道:
「我已經心力交瘁了啦……」
「真的心力交瘁的人才不會說這種話。」
外表成熟的少女冷淡地否定了娃娃臉少女的訴苦。
剛才那樣的抱怨不是一次兩次了。到這裡為止的路上已經重覆了許多次。如此冷淡的回應彷彿在表示,如果自己再認真回答就太蠢了一樣。
然而娃娃臉的少女不屈服不退縮也不畏懼。
「哼哼哼,或許瑪瑙妹妹說的沒錯。的確,要是沒有餘力,會連想抱怨的力氣都失去呢。想不想知道為什麼經歷了這麼辛苦的旅行,我的內心還能如此滋潤呢?」
「因為妳的胸部有很多贅肉,水分很充足的關係吧……」
「才不是咧!」
被稱為瑪瑙的少女給出的答案,很明顯是懶得思考了。聽到這個隨便又沒禮貌的回答,娃娃臉的少女鼓起臉頰,高高舉起手。
「瑪瑙妹妹,這是性騷擾!這種事請等我跟瑪瑙妹妹的關係更親密之後再說!」
「抱歉,燈里。我不會再說了。」
瑪瑙表情嚴肅地深深低下頭。
「我真的覺得自己錯了。這樣實在太沒禮貌了。所以妳也絕對不要說出像剛才那種夢話喔?」
「咦……為什麼要說這麼無情的話呢?」
認真地道歉,但對方不知為何感到不滿。
被稱為燈里的少女用打從心底感到遺憾的語調強勢地糾纏著瑪瑙。
「瑪瑙妹妹不想跟我培養更進一步的關係嗎?好壞喔。瑪瑙妹妹好壞!」
「為什麼妳就是做不到閉上嘴專心走路呢……」
作為旅伴的燈里實在太難溝通,讓瑪瑙終於忍不住抬頭望天。
要在跨越國境的巡禮路上旅行十分艱難。
在這塊大陸上,國與國之間的交界幾乎可以說一定存在著未開拓領域。必須徒步走在崎嶇又未經完善整備的道路上。光是要在文明尚未普及的土地上生活就夠嚴苛了,而且這些領域不屬於任何國家,因此存在許多不法之徒。再加上野生動物、五花八門的魔物、來自東部未開拓領域的魔導兵等威脅都會露出獠牙襲擊而來。
兩人在這麼多的威脅中,徒步走在崎嶇的道路上。
上午用來移動,中午到住宿地點。完成整理行李、洗衣服、購買物品等第二天的準備,在太陽下山後便早早就寢。然後早上從床上起來,做好準備之後朝下一個住宿地點前進。
在巡禮路途中,一切生活都花費在走路上。
只要路況不是太差,就算下雨也會繼續前進。將一切行動全部花費在前進的簡單生活,讓肉體與精神排除掉多餘的事物。正因如此,穿越未開拓領域的行為才會被當作「巡禮」,成為信仰的一環。
即使是受過訓練的神官也會覺得嚴苛而迴避的徒步旅行明明都已經持續了兩週,身旁的傢伙卻依然精神奕奕充滿雜念。這不由得讓瑪瑙感到驚訝。
「吶~瑪瑙妹妹。聽我說嘛~。無視很傷人欸!俗話不是也說沉默是金,雄辯是銀嗎?保持沉默雖然可貴,但說話也有價值不是嗎?也就是說聊天是很有趣的喔?」
「我知道了啦,聽妳講話就可以了吧?講完的話可以請妳閉嘴嗎?」
面對連古代文明的格言都拿出來強詞奪理的燈里,瑪瑙也放棄了,很不甘願地詢問理由。
「所以呢?為什麼妳的內心會如此滋潤呢?」
燈里聽到瑪瑙這麼問,挺起胸膛露出一副問得好的得意表情。
「那是因為啊,有瑪瑙妹妹這個心靈綠洲待在我的身邊啊!」
「我說妳啊……」
無聊到超乎想像的理由讓瑪瑙疲憊不堪地嘆氣。
燈里對瑪瑙表現得如此親暱,讓人無法相信兩人只相處了大約三個星期。從兩人相遇的第一週開始,燈里的好感度就莫名其妙地高。在進一步相處兩週之後,燈里變得更加煩人。瑪瑙也差不多開始放棄把她當成客人來對待了。
「妳這樣會讓我很困擾,能不能麻煩妳想辦法自給自足。每次跟妳講話,我都有一種、該怎麼說呢……精力被吸走的感覺啊。」
「自給自足是不可能的啦。瑪瑙妹妹成分是來自瑪瑙妹妹的成分,只能從瑪瑙妹妹身上獲得!沒有的話我會變成人乾啦!」
「沒有也不會變成人乾啦……。妳在遇到我之前不是也好好活了十六年嗎?」
「在我記憶中早已不存在那樣的十六年。」
「喂。」
從古都加爾姆的國境出發,走在舖設在未開拓領域的道路上已經兩個多星期,燈里一直都是這種調調。跟她認真只是在浪費時間。
穿越未開拓領域的方法大致上有兩種。
一種是徒步行走巡禮路的方法。雖然說是未開拓領域,但其中還是有可供人行走的道路,途中也有好幾處休息地點,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安全的。另一種方法是離開巡禮路挑戰未開拓領域,不過這種方法的危險度比瑪瑙等人現在走的巡禮路高好幾倍,應該要被歸類為「冒險」才對。
「要把握現在啊,瑪瑙妹妹。我們還年輕,應該要活在當下!不要回首過去!要向前邁進!」
「妳應該要多回顧一下過去再想想未來。」
在縹緲荒野中旅行的兩人表現得很開朗,儘管遇到了一些事件,但大致上還算順利。經過這兩個星期,瑪瑙也學會了應付燈里的方法。
她跟現在不在身邊的後輩桃子一樣。然後,跟值得信賴的優秀後輩不同,燈里會扯後腿。也就是說,只要用比應付情緒高漲的桃子時更冷淡的態度來對待她就好了。
不過,像這樣一直在走路的生活也差不多要結束了。
「哇啊!」
兩人來到丘陵頂端,視野一口氣變得寬闊。眼前的光景讓燈里發出歡呼。
因為從丘陵上可以看見地平線的藍色。
「瑪瑙妹妹瑪瑙妹妹!是海欸!有船欸!有城鎮欸!」
「嗯,是啊。」
她微笑著對嬉鬧的燈里這麼說。
瑪瑙心中也有一股成就感。身體疲憊不堪,心靈也受到磨耗。累積至今的辛苦在達成目的的瞬間馬上轉變成充實感。
丘陵下方的沿岸有一座城鎮。紅褐色的城鎮輪廓呈現著凹凹凸凸的形狀。從海面吹來的海風侵蝕了綠地,將岩石削磨成奇怪的形狀。
「那就是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城鎮里貝爾喔。」
港都里貝爾。
從位於古里札力卡王國之古都加爾姆的國境出發,在未開拓領域的巡禮路行走兩週左右才能到達的城鎮。靠海的港都里貝爾,並不像觀光都市加爾姆那麼繁榮。儘管是港口,但主要的功能是漁港,因此城鎮的規模並不大。
瑪瑙回頭望向與城鎮相反的方向,自己一路走來的道路。
她是第二次走這條路了。瑪瑙小時候曾經跟可以算是師父的導師(Master)「陽炎(Flare)」一起走過巡禮路。
──妳看,是大海。
──是的。
可能是記憶受到懷念的風景與海水味道的刺激,瑪瑙的腦海中浮現了過去在這裡的對話。
──……是大海喔。
──是的。
──妳是第一次看到吧?
──是的。
──沒有什麼感想嗎?
──很大。
──只有這樣嗎?
──很藍。
紅黑色的神官低頭看著年幼的瑪瑙老實回答問題的模樣。
──……妳真是無趣啊。
瑪瑙當時無法理解導師那像是在鬧彆扭的語氣,但現在可以理解了。
「雖然我的反應也很不可愛……不過那個人意外地也有那一面呢。」
「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稍微想起了往事而已。」
瑪瑙瞇起眼睛這麼說。
更重要的是眼前寬廣的水平線。在隱約可見的彼方,有一片寬廣的白色領域。追尋著瑪瑙視線的燈里也注意到那片領域,開口說道:
「啊,可是在海的另一側有雲呢。如果天氣會變差的話,最好要早一點進城喔。」
「……那個不是雲喔。」
瑪瑙一邊留意盡可能不讓聲音表現出不安,一邊糾正燈里的誤會。
「在這片海域附近有霧喔。」
「霧?」
「嗯,是霧。」
這裡是海拔比較高的地方,能在水平線彼方看見會讓人誤以為是雲的霧氣。
那裡一直瀰漫著霧氣的主要原因並不是氣候或海流的影響。而是因為那裡封印著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
人災。
存在於過去,在這個世界留下災禍爪痕的存在之一被封印在那裡。
港都里貝爾位於大陸南端,是距離四大人災之遺址「霧魔殿」最近的城鎮。
這個城鎮的教會建在能夠眺望整個城鎮的高地上。
從古里札力卡王國的古都加爾姆經由未開拓領域往南方前進,便可到達位於瓦尼拉王國的港都里貝爾。
完成入境的入國審查後,瑪瑙先去造訪教會。當她提出籌措任務經費的申請書時,馬上就被司祭叫了過去。
由於指名的是身為處刑人的瑪瑙,沒辦法讓燈里跟在身旁,因此她讓燈里坐在禮拜堂的椅子上,用很嚴肅的表情叮囑道:
「我先去跟管理里貝爾教會的司祭打招呼,妳要在禮拜堂乖乖地等我回來喔?聽好喔?不管有誰跟妳說話,都不能跟他走喔?」
「嗯,我是沒問題……呃,瑪瑙妹妹。」
「怎麼了?」
「這是什麼?」
燈里忽然對完全把自己當成五歲小孩管教的瑪瑙舉起手,她的手腕上綁著某樣東西。那是剛才瑪瑙幫她綁上的。
瑪瑙若無其事地回答。
「繩子啊?」
聽到答案的燈里驚訝地合不攏嘴。順道一提,繩子的另一端握在瑪瑙手中。
要是放著燈里不管,她一看到感興趣的東西就會到處亂跑,破綻多到很容易便被拐走。就連到這裡之前的巡禮路上,也好幾次對瑪瑙造成困擾。
所以,瑪瑙就照自己以前說過的,用繩子牢牢地將燈里綁住。
當然是在物理層面,而非比喻。雖然只是綁在手腕上,不過瑪瑙依然相當滿意地點了點頭。
「妳啊,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真~的是很不安分。我也學乖了。沒看著妳的時候,必須把韁繩緊緊綁好才行呢。」
「住、住手啊瑪瑙妹妹!」
回過神來的燈里對自己受到的束縛出聲抗議。她把被繩子綁住的手舉到胸前,用很做作的語氣大聲說道。
「這種事情拜託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獨處的時候做啦!我跟瑪瑙妹妹的感情的確很好,可是在戶外做這種事難度太高,太羞恥了啦!」
「住口?」
燈里用周圍可以聽見的音量開始胡言亂語起來。瑪瑙用平靜但氣勢十足的笑容進行威嚇。
「妳對自己的事情太沒自覺了。要是再說這些沒有根據的話,下次我就用草蓆把妳捆起來丟在地上喔?」
「拒絕暴力,對我更溫柔一點啦!我想要瑪瑙妹妹的愛。」
「想要的話就給我安分一點。」
「安分的話就會給我嗎!?」
「怎麼可能給妳啊?」
即使從旁人的觀點來看,也是關係融洽的互動。
話雖如此,這裡可是教會。身為一名神官,為了不讓這裡發生騷動的瑪瑙把雙手放在燈里的肩膀上,再三叮嚀。
「聽好了?總之就在那裡給我安分一點喔?只要坐著等我回來就好。沒問題吧?十歲小孩都能做到的事,十六歲的燈里應該能輕鬆做到吧?」
「瑪瑙妹妹,妳太操心了啦。我覺得妳不用管那麼嚴喔。」
「我是真的很擔心啊。看到妳這麼沒有危機感,有時我真的以為妳的精神年齡在十歲以下。要是能乖乖聽話的話,下次我便不用繩子,這次妳就放棄吧。」
「我這麼沒信用嗎……」
未理會聽到如此不留情的評價而垂頭喪氣的燈里,瑪瑙走向教會內部。
城鎮的構造會因為風土民情而不同,不過教會的結構不管在哪個城鎮都差不多。瑪瑙毫不猶豫地來到司祭使用的辦公室,伸手敲門。
「請進。」
「打擾了。」
瑪瑙得到許可後走進房間。坐在辦公桌前的是一位看起來有點神經質,臉龐削瘦、眼睛周圍帶著黑眼圈又有點陰沉的女性。
那是站在港都里貝爾之第一身分(Faust)頂點的司祭。雖然不知道她的為人如何,但從事前得到的唯一資料得知,她的名字叫西西莉雅。
「那就立刻進入正題吧,瑪瑙小姐。關於妳提出的申請書,我會將我的見解告訴妳。」
「是。」
瑪瑙進入城鎮後,對這個城鎮的教會提出了任務經費的申請。
在徒步旅行時攜帶大量的資金非但不安全,也會成為負擔。話雖如此,要是擁有固定的帳戶,在面對第二身分(Noblesse)的掌權者時就會被抓到小辮子。
正因如此,才會採用讓瑪瑙這些處刑人向所到之處的教會請求資金協助的形式。各地的教會也被規定應該要盡可能地提供協助。
是的。
盡可能。
「我大致上看了一下,感覺有很多不必要的項目呢。為什麼在國內移動時要搭乘高價的長距離列車呢?應該有更便宜的交通手段吧。我覺得乾脆連在國內也用徒步的方式移動可以更省錢,這麼說有錯嗎?」
對於想要得到經費從這個城鎮出發的瑪瑙所提出的申請,掌管這座城鎮教區的司祭直接對計畫的問題點做出指謫。
「我們當然在『盡可能』的範圍內會提供協助,不過妳不覺得自己也該『盡可能』地努力壓低經費嗎?」
「是的。誠如您所說。」
瑪瑙很冷靜地回答。她很清楚處刑人這個立場本身就是招人嫌惡的對象。
像瑪瑙這樣直屬於聖地的處刑人不僅是專門處理骯髒事務的職位,對掌管教區的聖職者來說又算是外來者。突然造訪不可能會受到歡迎。在古都加爾姆遇到的大司教歐威爾所展現出來的歡迎態度只能算是特例。
如此熱情款待瑪瑙的歐威爾卻是為了抵抗衰老而打破禁忌的異端。西西莉雅雖然表現出厭惡的態度,但沒有不自然的感覺。司空見慣的反應反而讓瑪瑙鬆了一口氣。
話雖如此,但如果要問她對這種態度難道不會感到煩躁?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面對一直在雞蛋裡挑骨頭的傢伙,瑪瑙的內心縱使感到煩躁,依然提出反對意見。
「可是,如您所知,異世界人是很危險的。由於危險性會隨著時間經過而增加,因此才需要快速地移動。是否能請您將移動需要較多經費的理由考慮進去呢?」
「哎呀。即使在身邊也無法控制?那不是怠忽職守嗎?妳的職責是什麼啊。要處置異世界人的是妳,不是我們喔。首先,快速移動要做什麼?」
這邊說了一句,對方就會反駁兩三句。
西西莉雅對說不出話來的瑪瑙指出最具決定性的缺失。
「在妳的計畫表中,不是還沒決定『該如何處理結伴同行的異世界人』這個最終目標嗎?妳該不會真的想帶她去聖地吧?」
被戳到痛處的瑪瑙只能保持沉默。
瑪瑙是隸屬於第一身分之暗部的處刑人。
必須把從異世界被召喚過來的燈里殺死才行。瑪瑙在到這裡來之前,之所以會跟在古里札力卡王國被召喚的燈里接觸,原本的目的就是要殺死她。
然而,瑪瑙暗殺燈里的行動失敗了。
燈里沒有辦法被物理手段殺死。
「我明白跟妳同行的異世界人時任‧燈里無法用一般的手段殺死。藉由【時】之純粹概念而回歸。這樣的能力無法用普通的方法消滅吧。」
西西莉雅說的沒錯。
異世界人在被召喚時會被賦予【純粹概念】的能力。在這些有如超能力的能力中得到【時】之力的燈里在死亡的同時會自動發動【回歸】之術,讓自己的死變成未曾發生的事。
瑪瑙會跟燈里一起旅行,一方面是為了監視擁有危險能力的燈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在可能的情況下找機會將其處刑。
然而,瑪瑙至今仍未找到能夠將燈里處刑的手段。
「沒有決定目的地,也沒有自信能夠控制結伴同行的異世界人,卻說出『請給我錢讓我繼續旅行』這種話?想開玩笑也要適可而止啊。妳才應該認真地考慮一下自己的工作。」
「所以,您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說的也是。」
坐在瑪瑙面前的西西莉雅用指尖捻起申請書。
「給我看這麼草率的旅程計畫書,也沒有錢能給妳呢。」
申請書在瑪瑙面前被撕得粉碎。
瑪瑙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寫的申請書被撕成碎片。讓變成垃圾的碎紙散落在桌上,西西莉雅用手指將眼鏡往上推。
「或許妳不知道也說不定,不過我們的預算也不是無限的。能夠提供給像妳這樣非教區人士的經費就更加有限了。」
「這點我當然清楚。」
「很好。金錢的流動必須健全。妳不覺得,如果採用對費用提供回報的形式,就很容易理解了嗎?」
「那麼?」
「有事想請妳協助。」
處刑人不受歡迎。像瑪瑙這樣的人來申請任務經費,在營運地方教會的人眼中看起來就像不屬於自己教區的人跑來討錢一樣。
然而同時,在第一身分中也沒有人會對經過聖地嚴苛訓練後被選拔出來的處刑人之能力有所懷疑。
「只要做出具體的貢獻,我也不會置之不理。妳所申請的金額,就以成功報酬的名義提供吧。」
所以,像這樣被要求交換條件的事是很常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