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瑪瑪的最後擁抱:雌黑猩猩族長的告別
在瑪瑪(Mama)滿五十九歲前一個月、強.范霍夫(Jan van Hooff)八十歲生日的前兩個月,這兩個年長的人族動物(hominid)有過一次感人的重逢。瑪瑪年事已高,可能隨時都會離開人世,她是世界各動物園中最年老的黑猩猩之一。范霍夫有一頭白髮,穿著紅色的防雨夾克。他是生物學教授,多年前曾經指導我的博士論文。他們兩位彼此認識超過四十年了。
范霍夫大膽地走進瑪瑪晚上睡覺的籠子裡,發出友善的咕嚕咕嚕聲,靠了過去。我們長年研究猿類的人,通常會模仿牠們典型的聲音和姿勢:柔和的咕嚕咕嚕聲能夠讓牠們心安。在麥稈墊子上的瑪瑪,如同胎兒身體蜷曲,當她從睡眠中醒來,花了幾秒鐘才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她很高興看到范霍夫前來,欣喜地露齒而笑,這個表情的幅度要比人類同樣的表情來得大上許多。黑猩猩的嘴唇有很高的伸縮性,還能夠把內側翻出來,我們不只會看到瑪瑪的牙齒和牙齦,還會看到她嘴唇的內側。瑪瑪的臉笑開了,發出尖叫聲,這種高音調的叫聲是興奮時才會出現的。這時她的情緒顯然是正面的,因為當他彎下腰的時候,她靠近他的頭,溫柔觸摸他的頭髮,一條長手臂繞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在擁抱的時候,她的手指規律拍打他的背後和脖子。黑猩猩在安撫嗚咽的幼猩時也經常用這種方式。
對於瑪瑪來說,這再正常也不過了:她一定感覺得到,范霍夫因為侵入了她的領域而正感到不安,她要他別擔心,她很高興見到他。
認識自我
這次接觸絕對是首次發生。雖然在范霍夫和瑪瑪的一生當中,有過無數次彼此理毛的時刻,但是中間都隔著柵欄。從來沒有一個心智正常的人類會直接走進關著成年黑猩猩的籠子裡面。黑猩猩體型看起來不會比人類大,但是牠們的肌肉遠比人類強壯有力,激烈攻擊事件時有所聞。即使體型最高大的人類摔角選手,也敵不過成年黑猩猩。我問范霍夫,他是否會對這座動物園中其他黑猩猩做相同的事情,其中有些他也已經認識了將近四十年,他回答說自己很愛惜生命,所以想都不會想。黑猩猩的脾氣反覆無常,只有扶養過黑猩猩的人類,才能安全靠近那些他們親自扶養長大的黑猩猩,瑪瑪和范霍夫之間的關係並非如此。不過她已經年老體衰,情況不同了。除此之外,以前她對范霍夫表達正面情緒的時候非常多,彼此已經建立了信賴感,因此范霍夫有勇氣成為荷蘭阿納姆市(Arnhem)伯格斯動物園(Burgers Zoo)中在位許久的女皇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個人訪客。
多年來,我和瑪瑪之間也有類似的關係。我為她取這個名字完全是因為她是黑猩猩群中的女族長(matriarch)。不過我現在住在大西洋的另一側,無法參加這場告別活動。數個月前,我最後一次去見瑪瑪。她老遠就從人群之中認出我來,忍著關節炎的疼痛跑過來,隔著圍繞著活動區域的水溝,對我發出叫聲和咕嚕聲,並且伸出手迎向我。這些猩猩生活在一座長滿樹木的島嶼上,算是所有動物園中最大的人工島嶼。我還是年輕的科學家時,在這裡花了上萬個小時觀察牠們。瑪瑪知道,在這一天稍晚,當所有猩猩都回到屋內時,我會靠近她的夜間籠子,和她說話。
攝影組通常會善加利用我和瑪瑪會面的可預測性。在我到來之前,他們已經做好準備,攝影機也打開了。整群黑猩猩都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有工作人員會指出瑪瑪所在的位置,好讓攝影機對準她。她總是輕鬆地坐著,不是整理毛髮便是打瞌睡,突然之間她會跳起來,連連高叫,朝我跑過來,可能是注意到我來了,或是聽到我呼喚的聲音。攝影團隊會把整個過程都錄影下來,包括我的反應、其他黑猩猩的反應,有些黑猩猩也記得我。人們總是對於瑪瑪的記憶力和熱情印象深刻。不過對於這些攝影工作,我的感覺很複雜。首先,這干擾了老朋友之間真誠的重逢。其次,我看不出來這件事情有什麼好讓人震驚的地方,了解黑猩猩的人都知道牠們善於臉部辨認,而且有長期記憶,所以高興見到我有什麼特殊之處嗎?或只是因為不同的靈長類物種之間居然能夠建立聯繫?那個狀況就像是我出國一年回來,去拜訪鄰居時,有個攝影團隊跟著我,錄下所發生的事情。我按下門鈴,門猛然打開,然後有人說:「你回來啦!」
有什麼好驚訝的?
瑪瑪記得我這件事情如果讓人印象深刻,代表人類低估了動物的表達情緒和心智運作的能力。研究腦部較大動物的學者,總是會聽到來自研究腦部較小動物(例如大鼠和鴿子)學者的懷疑。那些科學家通常把動物看成由本能和簡單學習驅動的機器,只會對刺激做出反應。他們無法忍受動物有思想、感覺和長期記憶的說法。我上一本書《你不知道我們有多聰明:動物思考的時候,人類能學到什麼?》(Are We Smart Enough to Know How Smart Animals Are?)的主題,就是在指出他們的看法早已過時。
范霍夫和瑪瑪會面的過程用手機錄了下來。在荷蘭全國性電視頻道上播放時,配上了范霍夫顫抖的旁白說明(當時他情緒激動)。播出會面過程的談話性節目很受歡迎,觀眾大受感動,他們在該電視網官網留下了長篇看法,或是直接寫信給范霍夫,說自己在電視機前面落淚大哭。這些觀眾會受到震撼,一是因為那悲傷的內容,那時已經公布了瑪瑪去世的消息,同時也因為她擁抱范霍夫、輕拍他脖子的方式,跟人類非常類似。他們第一次了解到,這種看起來屬於人類的典型動作,其實在靈長類中很普遍。在這種小事情上往往最能夠顯示出演化的連結。人類約九成的身體表達方式具有這種演化連結,包括人類在驚恐時身上已經稀疏的體毛會豎立起來(起雞皮疙瘩),到雄性與雌性黑猩猩會活潑拍打彼此背部。在漫長的冬季過去,春天終於來臨,黑猩猩從住所出來時,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激烈的身體接觸。最後牠們會成群在草地上享受陽光,彼此拍打擁抱以示友好。
在其他時候,我們對於人類和其他猿類之間明顯的演化連結,報以嬉鬧或嘲笑(動物園的遊客經常模仿他們自己認為的猿類抓癢方式)。人類超愛嘲笑其他靈長類動物。我在演講的時候,經常播放猴類和猿類行為的錄影,就算是牠們再平常也不過的行為,觀眾看了也幾乎都驚嘆連連。聽眾會笑,表示他們認出了這些動作,但也顯示這些和人類相似的動作讓他們難受與不自在。我有一部網路點擊率達數百萬次的熱門短片,內容是一隻卡布欽猴不高興的模樣,因為她完成了一件任務之後,所得到的食物沒有同伴的好。她憤怒地搖動實驗箱子、拍打地板。我們一眼就可能看出來,她失望是因為遭受到不公平的對待。
比嘲弄更糟糕的是厭惡,人們以前面對靈長類動物常出現這樣的反應。幸好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厭惡靈長類動物,不過還是有人認為靈長類動物「醜陋」,當我說一頭雄性靈長類動物「英俊」、雌性「美麗」時,他們會感到震驚。之前西方人從來沒有見過活的猿類,只見過這種和人類親緣關係最接近的動物骨骸及皮毛,或是照片。當猿類首度活生生地展示在他們眼前,他們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一八三五年,一頭雄黑猩猩抵達倫敦動物園,展示的時候穿著一件水手服。在他之後又展出了一頭雌紅毛猩猩,她穿上了洋裝。維多利亞女王看了展覽,大受驚嚇,她完全不想看到這些猿類,認為牠們是讓人痛苦和不愉快的人類。看猿類會噁心的消息就這麼傳開。但是如果猿類不會說出一些我們不想聽的話,又怎麼會讓我們覺得厭惡、噁心呢?達爾文年輕時曾去倫敦動物園觀賞這些猿類,他贊成女王的說法,但是不包括她的反感言論。他覺得如果有人真覺得人類比其他動物優越,就應該去看看。
范霍夫在電視上說明瑪瑪有多特別,以及為何他在瑪瑪死前要去拜訪她,這可能引發了前述種種不同的反應。對於這次會面,他覺得沒有什麼值得震驚、好笑或是訝異的。他只是覺得應該來道別而已。而且這也不是什麼關係不對等的會面,不過像是人類面對熊、大象或是鯨魚那樣,靠近之後訴說自己對於動物的感覺。在這類的狀況下,人們會體驗到強烈的聯繫感,並且深受感動,但是這樣感情是否是互相的?值得懷疑。這樣的接觸很像是「自殺協議」(suicide pact),畢竟那些動物可能會傷及人類,若因此造成人類死亡,對於那些動物來說就太不幸了。
有位記者非常喜愛某保護區中的一頭雄黑猩猩,愛到當他看著這頭黑猩猩的眼睛時,想到了自己的身分,他覺得自己正直接注視著他所失去的演化歷史。儘管他想要表示尊敬,但在無意之間,這份親切卻帶有優越感。現存的猿類不只是顯示人類演化起源的時光機而已。我們有一個長得像猿類的祖先,這個祖先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牠們於六百萬年前在地球上活動,而眾多後代經歷了許多變化,大部分都滅絕了,最後有些殘存到現在:黑猩猩、巴諾布猿(bonobo)以及人類。由於這三個人屬物種有相同漫長的歷史,在演化上要算是「平等」的。注視著一頭猿類,不只揭露我們共有的歷史,那頭猿類也看著人類。如果猿類是人類追溯歷史的時光機,那麼人類也是猿類追溯歷史的時光機。
不過范霍夫和瑪瑪都沒有想到那麼多,兩者分屬不同物種這個事實,只是枝微末節而已。他們只是兩個親緣相近的物種,在多年前便相遇、相識了,並且尊重對方是獨立個體。我們在撫摸兔子或和狗散步時,可能帶有優越感,但是在面對猿類時,我覺得這種優越感無法持續。他們的社會活動、情緒行為與人類相近的程度,讓人無法在彼此之間畫出一條明顯的界線。
加拿大的神經心理學家唐納德.赫柏(Donald Hebb)被認為是神經心理學之父。他在約克斯國家靈長類研究中心研究黑猩猩時,便注意到這條界線是模糊的(在一九四○年代,該中心位於佛羅里達州,現在位於亞特蘭大市郊)。他認為黑猩猩的行為遠遠超出了人類定義其他動物行為的狹小範圍之外,這些行為包括餵食、梳理、找尋配偶、爭鬥、發出聲音、用動作示意等。我們可以仔細記錄下猿類的一舉一動,但是難以指出這些行為背後的動機。根據赫柏的研究,我們最好把猿類的行為歸類到情緒層次,以直覺的方式理解這些行為:
用情緒或是類似的方式分類,即便定義不明確,但是能夠捕捉到客觀分類方式的不足之處,例如各自獨立行為之間的某些秩序或關係,這些對於了解行為而言是必要的。
赫柏的這段話暗示著,生物學界普遍認為情緒統整了行為。各種情緒就本身而言,根本沒有什麼用處:對一個生物體來說,恐懼的感覺不會帶來任何好處。不過如果恐懼的狀態能夠促使個體逃避、躲藏或是反擊,那麼就有可能保住性命。簡單來說,情緒演化出來是為了能夠在危險、競爭和求偶等狀態下,引發適應性反應。情緒能夠激發行動。人類這個物種和其他靈長類物種有許多共通的情緒,因為我們都需要採取那些幾乎相同的行為。人類和其他靈長類動物的身體構造相近,可以表現出相似的行為,因此我們能夠和其他靈長類動物之間建立深刻的非語言聯繫。人類的身體和其他的靈長類就像是同個模子澆出來的,了解彼此的能力也不差,所以范霍夫和瑪瑪彼此是對等的存在,而非人類與野獸。
你可能會反駁說,對於一個自由的人和一個被關起來的猿類來說,用「對等」這個字眼並不恰當。這是個不錯的意見,不過瑪瑪在一九五七年出生於德國萊比錫動物園,她完全不知道野外的生活是什麼樣子。隨著動物園的發展,瑪瑪有幸加入了全世界第一個大型黑猩猩聚落。在黑猩猩首次出現在女王面前、並讓她大感不適的數十年之後,動物園往往只飼養單獨一頭黑猩猩,或是只有一小群。當時人們認為黑猩猩太暴力,在小群體中只能夠有一頭成年雄性。其實在自然的族群中,許多群體中有多頭成年雄性,有的時候甚至有十幾頭。范霍夫在當學生的時候,曾經在美國新墨西哥州的機構中進行研究,這個機構是美國航太總署(NASA)當年為了把年輕黑猩猩送入太空才成立的。在這所機構中,他親眼看到了大批猿類居住在一起所帶來的可能性與問題。問題來自餵食牠們的方式:飼養者把所有的蔬菜水果全部堆在一起,使得猿類之間發生爭執,破壞了原有的社會結構。大約在同時,英國動物行為學家珍古德(Jane Goodall)在她位於坦尚尼亞(Tanzania)的香蕉營中也得到類似教訓,她因此放棄提供食物給野生猿類。
基於美國經驗,范霍夫和他的弟弟、伯格斯動物園的園長安東(Antoon)決定嘗試以符合黑猩猩社會的方式照顧牠們,並且餵食是以個體或是小家庭為單位。這項實驗的結果便是在一九七○年代初期,動物園建立了一座兩英畝大的戶外島嶼,上面有約二十五頭黑猩猩居住,稱為「阿納姆黑猩猩群」(Arnhem colony)。雖然有專家鄭重警告,這個做法絕對不會成功,但是這群黑猩猩持續繁衍,從中誕生的健康後代要比其他動物園多。非洲和亞洲森林中的猿類族群一直持續快速減少,這使得動物園中的族群更顯珍貴。阿納姆黑猩猩群在當時很成功,現在依然是全世界各動物園的典範。
所以,瑪瑪雖然是圈養的黑猩猩,但是壽命很長,而且擁有自己的社交天地,生活中面對了出生、死亡、性、權力事件、友誼、家庭關係,以及其他靈長類在社會中會經歷的事情。她可能知道范霍夫會特地來見她,是和自己的身體狀況有關,但是我們依然不清楚,她是否稍有察覺到自己將要死亡。猿類知道生命終將死亡嗎?如果從日本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的黑猩猩雷歐(Reo)身上的跡象來看,你可能會認為黑猩猩並不知道死亡為何物。雷歐在身強體壯的年紀時,由於脊髓發炎因而頸部以下癱瘓,他能吃能喝,但是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部位。獸醫和學者全天候照顧他六個月,在這段期間他的體重依然持續下降。雷歐後來復原了,最讓人感興趣的是他臥床時的反應。他對於生活的展望完全沒有一絲一毫改變,周遭的人覺得他的狀況悲慘至極,但他依然和罹病前一樣,用吐口水的方式逗弄年輕的學者。即便他瘦得像根竹竿,但是似乎毫不擔憂,也不會沮喪。
我們有的時候會認為動物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例如前往屠宰場路上的母牛,或是寵物在死前數日會消失。其中大部分都只是因為人類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才有這樣的推論。但是動物本身會知道嗎?誰說貓咪在生命中的最後數日躲在地下室,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生命將要終結?她可能只是因為身體衰弱或疼痛,才想要獨處。同樣的,在我們的眼中,瑪瑪正一步步邁入死亡,但是我們絕對無法知道她自己心中的想法。
瑪瑪當時會獨自住在寢室中,是因為雄黑猩猩,特別是年輕的,會像是混蛋那般攻擊瘦弱的目標,動物園希望瑪瑪不要受到這樣的虐待。在黑猩猩的社會中,溫順衰弱的個體沒有立足之地,也因此,瑪瑪的地位讓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