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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過午夜,我極度清醒。此時我穿著最好的黑西裝、白襯衫和綠色領帶,站在我的辦公大樓外頭。我的鞋子打過蠟,頭髮也梳理整齊,正等著一輛車把我帶進活生生的夢魘裡。
因為入夜,轉角酒吧早關了,西四十六街因此顯得相當安靜。任何還逗留在外遊蕩的覓食者都避開了露天座,轉而待在室內,並讚嘆著上帝發明了空調設備。我不過在街上待了五分鐘,那件乾淨襯衫的背後就整個濕透。紐約的七月就代表街上一切人事物都將會又熱又濕。
夏天時人們總會變得有點瘋狂,犯罪率也隨之上升。通常在一年的其他時候,大家並不會這麼瘋。犯罪圖表的底部會由一些一般犯罪者組成,因為天氣該死的實在太熱,他們不會對自己或他人做出太嚴重的傷害。而補上這部分的則是因酷熱失去理智的尋常男女,他們的雙手被血與汗濡濕。人在紅了眼的電光火石之間,會對他人做出難以想像的行為。七月是瘋狂的季節。
我們已進入這打破紀錄的熱浪整整兩週,即便黑夜降臨,也沒有帶來抒解。
我與大部分律師不同,不帶公事包或平板。說實話,我甚至不確定身上有沒有筆。我外套口袋裡有份文件,共四頁,單行間距。那是我的委託書。委託書底下有個空格,是要給我的新委託人簽名的。我不需要其他東西。一人法律執業者最有利的地方就在於:我不需要記一大堆有的沒的,以防有人得接手我的案件。證人的證詞、警察偵訊、法庭日期、陪審員的挑選——除去臨時的潦草筆記,我全記在腦中。而那些我們都努力想忘卻的案子呢……則是例外。
在我身著西裝、不安等待的同時,心中也思考著我將接下的這起案件會否成為未來拚命想忘記的案子之一。
電話是在二十分鐘前來的,直接打到辦公室的市內電話,而非我的手機,所以我一開始沒接。只有少數經過篩選的人有我手機號碼。我幾個最好的客戶有,外加一些朋友,以及半數管區警局的行政警察。他們會在聽到可撈一筆的犯人遭逮時給我通風報信。
因為已過午夜,所以我知道那不會是我的妻子或女兒。不管打電話的人想要什麼,都可以等。
我讓答錄機去接。
「辯護律師艾迪.弗林的辦公室已經下班,請您留言……」
「弗林先生,我知道你在聽。請你接電話。」是個男人的聲音。不年輕,可能四十或五十幾歲,似乎很努力想將話講得清晰得體,把紐約老工人階級的愛爾蘭腔藏起來:布魯克林的愛爾蘭後裔。
他等待著,等我伸手去拿話筒。我又往我的波本裡多倒了點水,然後坐在床上。我睡在辦公室後方的一個小房間。因為最近幾張報酬優渥的支票,我存的錢越來越接近買下一間公寓的頭期款。但就現階段而言,房間後面一張拉開能變床的沙發,足矣。
「我時間不多,弗林先生,所以接下來我打算這麼做:我要告訴你我的名字,你有十秒鐘可以拿起電話。如果你不接,我就會掛斷,你再也不會接到我的來電。」
從那道聲音判斷,我覺得可以不用理這傢伙。他打擾我晚上的睡前酒。一天一小酌是我這些日子以來唯一的放縱。一到六點我的肚子就渴望酒精,不過我發現只需要在睡前喝一點就行了。一只大玻璃杯、慢慢啜飲,能夠幫助睡眠,有時甚至能讓夢魘變得溫和些。所以我不接,我下定決心,無論這傢伙說他姓啥名誰,我都不會接這通電話。
「雷奧納德.霍威爾。」那聲音說。
我立刻覺得這名字耳熟,但在晚上這種時刻我腦子向來不太清楚。在傳訊庭和客戶會議之中度過漫長的一天,中間沒什麼空吃飯,代表著此時此刻的我整個人已頭昏眼花,搞不好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
過了四秒,我終於想起自己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名字。
「霍威爾先生,我是艾迪.弗林。」
「能聽到你的聲音真好。你很可能知道我為什麼打來。」
「我有看新聞,也讀了報紙,真的相當遺憾……」
「那麼你就會知道,我不想在電話上談。我想知道你等一下有沒有空,我可能需要一點法律上的建議。抱歉這麼直接,畢竟我沒有太多時間。」他說。
我有成千上萬個問題,但沒有一個可以在電話上問。我們家的老朋友需要幫助,目前我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凌晨四點你有空嗎?」他說。他根本不用解釋,一定出大事了。
「我有。但我不會四點才過去。如果有能幫上忙的地方,我可以現在就去找你。我剛才說了,我一直在追蹤新聞。我記得你以前在社區幫我爸經營足球投注,他一直很喜歡你。你女兒的事我真的感到遺憾。如果這些話能帶來什麼幫助……我只能說,我也有類似經驗;我知道你經歷過什麼。」
他什麼都沒說。他沒預料到。
「我記得你爸——還有你。這算是我打來的原因吧。我需要能信任的人,一個能理解我狀況的人。」他說。
「我懂。我希望我不懂,但我真的懂。我女兒被帶走時才十歲。」
「但你把她救回來了。」霍威爾說。
「沒有錯。我以前玩過這場遊戲。如果你要我幫忙,我現在就得到現場。你在哪裡?」
他嘆了口氣,說:「我在家。我會叫車過去,你想在哪裡上車?」
「我辦公室,我會在外面等。」
「司機會在半小時內到。」霍威爾說,此外,我還在他掛上電話時聽到「喀」一聲。我想著雷尼.霍威爾。現在他不喜歡任何人叫他雷尼。他比我年紀大很多,在以前那個社區名聲遠播。最開始是個小流氓,犯些小罪,小偷小搶。他家很窮,成長過程艱辛,他家老頭曾在他們家前面的階梯上痛打他,直到我爸某天目睹,把雷尼的老爸拉到一邊,進行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雷尼後來就再也沒挨過打,也再也沒偷搶過任何東西。反之,他幫我爸的非法賭博買賣當操盤手。雷尼從我爸那裡學會下注。我算是認識他,雷尼是第一個教我怎麼詐欺的人。某天,雷尼對一名週二賠不出錢的海軍太過粗暴——因為那人在週一晚上的足球賽下壞了注,欠下債款。那名海軍揍了雷尼,然後對他說,他該去從軍。那名海軍賞識年輕的雷尼,將他納入羽翼。加入海軍將雷尼從那樣的人生中拯救出來。他把過往老路拋諸腦後。我知道那種感覺。二十出頭時,我曾是個騙子,但因為進了法律業放棄老本行。不過最近幾年,我漸漸了解,其實你很難真正將過去拋到腦後。
三天前,我看著雷尼.霍威爾開記者會。各大新聞頻道都播了這個報導。警察局長坐在他左邊,新太太蘇珊坐在他右邊,戴著才不過四年的結婚戒指,戒指上那顆寶石因相機閃光燈熠熠生輝。那東西的尺寸讓我不禁思考她究竟是如何戴著戒指卻不會折斷那纖細的指頭。如果我是霍威爾的顧問,我會跟他說他自己上電視就行了。
他幾乎沒說話,其實也不需要。當他拿下眼鏡、直接注視鏡頭,眼中荒蕪的神情已道盡一切。他開口,聲線殘破且緊繃。我難以忘懷他說的話,因為我也曾與他處在同個境地,我知道那種痛。
「不管抓住我女兒卡洛琳的人是誰,請不要傷害她。將卡洛琳還給我,我保證你不會有事。我們只想要卡洛琳回來。」
卡洛琳.霍威爾,十七歲,失蹤十九天。雖舉辦過常規記者會,但這是她父親初次現身。霍威爾可說比誰都了解失蹤事件。他在海軍服役,並戰勝役期二十年間的所有主要戰役。他以戰爭英雄的身分回國,轉換職涯到執法機構。過去十年,他經營霍威爾風險管理,收入豐厚。這是一家提供個人保護、人質談判、敵對領域評估與威脅評估的保全事務所。
這個國家中熟悉綁架、人質、救援和談判的人不多。而今,他的女兒成了受害者。
我還記得他將自己的懇求傳達給抓走卡洛琳的人的畫面——不管那人是誰。他每一句話都說得很對,沒有任何一字脫稿演出。他重複說出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但我能從他的眼神看出,從他嗓音的反響中聽見——曾經,我聽起來也是那樣。幾年前,我的女兒也被抓走。那痛苦的折磨不過兩天,但那些時日依舊困擾著我。如果我沒得到那麼多幫助,絕無可能將她從俄羅斯黑手黨手中救回。
每一次,只要我在電視上看到霍威爾的臉,或在報紙看見他的照片,胸口就會冒出一陣灼燒、空洞的感受。就像看著自己的舊照片。我也曾當過那個人。
我得將錶面厚厚一層凝結的發亮水珠抹掉,才有辦法確認時間。從我接電話到現在過了二十四分鐘。一輛紅色福斯轎車停在一間叫「精釀」的酒吧外面。司機朝乘客座傾身,打量著我。這和我預期的車不太一樣。我本以為來接我的會是賓士,或高檔BMW。霍威爾不會叫這樣的車。
那人從福斯汽車下來,戴上一頂白色棒球帽。他穿著一件褪色的紅T恤,胸口寫著「阿爾納快遞」。他從後座拿起一個用牛皮紙包起來的包裹,上頭壓了只白色信封。他關上車門,越過街道朝我走來,將包裹和信封夾在一隻手臂下,另一邊則夾著寫字板。
「艾迪.弗林嗎?」他問。
我渾身緊繃。現在送快遞未免太晚,而且這傢伙跟雷尼.霍威爾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迅速打量一下周圍:街上一個行人都沒看到。所以這傢伙沒有任何兄弟支援。他不是送快遞的——這點我很確定。我轉往右側,將成為他箭靶的機率降到最低,以防他牛仔褲後方其實塞了一把刀。
他在微笑,但不是真的在笑,只是演出來的。我放鬆雙手。如果他突然有動作,我隨時能打中這傢伙的臉。
「我就是艾迪.弗林,但我沒有在等快遞。」
他把包裹和寫字板放到人行道,拿起信封。他一這麼做,我馬上知道這人是誰了。
他遞出信封,我沒有拿。他慢慢上前,站在距離我的臉僅幾公分的距離,將信封抵到我胸口,說:「請收專人送件。」
我接下信封。
那人是專送訴訟書的。做這行的人把時間全花在追蹤別人上,無論是男是女。當他們找到要找的人,就會將這些沒人想收的信封遞交出去。因此,他們會裝成送貨人員、找路的觀光客、新顧客或委託人。我沒想過會接到任何公文。如果想找我,直接在下班後的時段來就好——就像大多送訴訟書的人一樣。不對,我幾乎可以確定,這種送信時機是由雇用這傢伙的人指定。不管那人到底是誰,他們就是要我在這麼晚的時間拿到,要我徹夜難眠。我用雙手摸索著空白信封表面,認為這只可能是一種東西——離婚協議書。
我打開信封,不是我妻子克莉絲汀送來的。那是一張傳票,要取得與一個叫茱莉.羅森的人相關的所有檔案和文件。這張傳票上要求所有檔案必須在十四天內送達遞送訴訟書的辦公室。從這文件包含的少量資訊判斷,似乎是與茱莉.羅森公訴案的上訴有關。
這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非常確定自己從未代理過叫這個名字的人。這份傳票是由律師替他代表的上訴人所準備的,但一般而言,傳票並不會指名羅森的上訴律師是誰。
「嘿,茱莉.羅森的律師是誰?」我問。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轉過身背對我。就眼下情況而言,實在是滿不智的行為。我把傳票放進外套口袋,在那名快遞彎身拿包裹和寫字板時集中注意力。
他背對著我說:「我只是碰了好運。我本來要打到你辦公室,把整個快遞流程走一遍。你省了我好幾層階梯呢。晚安啊,老兄。」
「她的律師是誰?」我說。
那名快遞沒有轉身,只是開始朝他的車走去。「那是機密。你知道我不能告訴你的。」
「你不想把你的皮夾拿回去嗎——布萊德?」
他停下來,摸索著臀部口袋,接著轉過身。
「你是怎麼……」
我一手拎起他打開的錢包,另一手舉著他的駕照。
「你應該小心一點,不要背對陌生人。現在我知道你住哪裡了,布萊德。」我邊說邊將駕照插回皮夾。「想把這東西要回去,就告訴我是誰給你那張傳票的,茱莉.羅森的代理人又是誰。」
他皺起了臉,憤怒咆哮,把那個假包裹和寫字板丟到一邊,雙手捏成拳頭。
「我要把你揍得爬不起來。」他大步朝我走來。
他舉起雙手,像老電影中的鬥毆者那樣打直手腕,貼在下巴下方,我馬上知道布萊德不是什麼受過訓練的打鬥者。二十年前,我在地獄廚房最地獄的地方(也就是米奇.胡利的體育館)學到的第一堂課,就是如何痛揍某人而不弄斷自己的手腕。米奇教我們將手腕彎曲大約四十五度角,這麼一來,食指的指節就能與你手肘呈一直線,這個角度會用到你手腕周圍所有細小的肌肉,提供最紮實的出拳基礎。
我是可以在布萊德身上演練一番,將拳頭打在他那張憤怒的臉上。就某方面而言我還挺樂意這麼做的。布萊德可能認為自己很強悍,而我可以讓他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但我沒有。他的牙齒完好無缺的狀況下講起話來比較容易。因此,我使用了比右直拳更有力的東西,阻止他繼續向前。
我把駕照塞回他皮夾,從我的皮夾抽出一百元,拿到面前。
他放慢腳步,垂下雙手。我趁此優勢問了他幾個問題。
「最近一般的行情是多少?兩百?兩百五十?你扣掉事務所抽的部分,扣掉稅、油錢和保險,能拿到多少?我敢說八十塊,我說對了嗎?」
他停在不遠處,上下打量我,然後盯著我手裡的百元鈔票。
「八十九塊五。」布萊德說。
身為辯護律師,我差遣過全曼哈頓的訴訟書快遞人員。我知道最低工資,也知道最高工資,我清楚知道他們收多少,以及該如何擊破。
「布萊德,我可以做點什麼,決定在你。我可以天一亮立刻打電話給我認識的友善法庭書記官,讓她告訴我是誰發出這張傳票——我只需要在下次出庭時帶上一盒甜甜圈就好。又或者,你可以幫我省了這個麻煩,在我把一百元收回去之前,換成放進你的皮夾裡。你自己選。」我說。
布萊德抹抹嘴巴,盯著錢。
「要是後果還是我來擔呢?我可能會被開除。」他說。
「聽好,我不會說的。我沒打算告訴任何人我是從你這裡知道的。他們會覺得我是去跟書記官甜言蜜語,只會是這樣。」
我拉開布萊德皮夾的鈔票位,他的皮夾很整潔,裡面沒有塞滿舊收據或名片,駕照和幾張信用卡從一個個整齊排列的獨立卡位中凸出來。一百五十七元現金在皮夾中依序排放好。百元鈔票在最後,然後是一張二十元,一張十元,三張五元,兩張一元。我將皮夾轉向布萊德,把我的一百元小費塞進他的一百元和二十元中間。
「最後機會。」我說。
「寇普蘭,律師是麥斯.寇普蘭。」他說。
我背後彷彿通過一陣電流,冰冷且刺痛。
我在布萊德的注目下將一百元放入他皮夾,隨後「啪」一下關起,丟回去給他。布萊德接住皮夾,塞進自己前口袋——他再也不會把皮夾放在後口袋了——至少在給皮夾買條釦鍊前不會。我看著他拿起那個假包裹和寫字板,回到自己車上,發動車子離開。
離開前,布萊德沒有檢查皮夾,因為他見到我從口袋拿了張一百元,直接放進他的現金之中。我打開右手,展開不久前用指頭及熟練的掌中技巧掉包的那張布萊德皮夾裡的一百元。布萊德沒看見,是因為我沒讓他看見。我將手伸進他皮夾把我的錢放進去,但他沒看到我將他的錢拿出來。我盯著那張百元鈔,想著麥斯.寇普蘭。
三年前,頂多幾個月誤差吧,在法律業界外沒有多少人知道麥斯.寇普蘭的任何訊息。他沒有廣告,沒列在黃頁上,沒有網站,辦公室外甚至沒有招牌。律師只聽過他的大名。麥斯.寇普蘭專門代理那些你想像中最糟糕的客戶,並且彷彿帶著一股嗜血的狂熱上工。只有當文章出現在《華盛頓週報》上,才會容大眾看見這名字。
頭條標題為「惡魔的辯護律師」,儘管老套,但算是相當精確的概括。麥斯代理戀童癖、殺害孩童者、連續殺人犯和強暴犯。他這麼做時心中有著一個目標,就是把他們放出來、回歸社會。我從沒見過他,也一點都不想見。我不喜歡有這種名聲的人。
說來說去這也無所謂了——我從沒代理過茱莉.羅森,也相當確定手邊沒有她的檔案。
一對車頭燈從轉角出現,來自一輛訂製的加長林肯汽車,黑色,很漂亮,十九吋的鉻合金輪輻外加打蠟,使得這傢伙耀眼得像是蘇珊.霍威爾手指上那顆鑽。
車子停在我面前,我將傳票放進外套口袋,並產生一股遲來的領悟:也許,我不接雷奧納德.霍威爾的電話比較明智。可能是因為那張傳票,也可能是聽到寇普蘭的名字——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個,但產生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請那輛林肯汽車的司機告訴霍威爾我很抱歉,我改變心意了。
這晚一開頭就不順遂,而且不知為何,我覺得情況將會越來越糟。
2
司機那側的車門打開,一個有些行動不便的人下了車。他穿著一件稍嫌過大的黑色西裝,灰白髮,皺紋橫陳的臉與那雙犀利藍眼形成對比。他的年紀有些難推測。若不是快五十歲,就是在街上混了太久。街上的生活會讓人變成那樣,那比世上任何事物更能令人蒼老。
我聽著硬底鞋刮在路面發出的刺耳聲響。他拖著右腿走路,跛腳的狀況感覺相當笨拙且痛苦。他繞過車頭引擎蓋朝我走來,我見到他的右腳內曲,在瀝青路面上拖行時歪著腳,左腿則伸出打直,好彎身搖晃著前行。他低下頭,靠在引擎蓋上穩住身體。當他低頭,我瞥了一下他的腳,看見他腳踝上戴了一條皮製帶子,綁帶連到一塊金屬,應該是內嵌在鞋弓裡的,位於鞋跟一側。
「弗林先生?」他用輕盈、甚至有點像唱歌的語調開口。
「謝謝你來接我。」我說,伸出一手。
他稍微跳步上前,握住我的手。力道比我想像中要強勁。
「我、我、我是喬、喬、喬治,」他說:「霍、霍、霍威爾先生叫我來……」他要吐出「接」這個字時嘴唇一下子卡住,顫抖不已。
我外公也有口吃。六歲還是七歲時,我會去他家跟他玩。他會在廚房每個角落藏糖果,由我來找出糖果的位置。找的時候,他可以搖頭或點頭,讓我知道自己是接近還是遠離了糖果。這是他最喜歡的遊戲,因為不必說話。如果我們開始說話,媽媽通常會出言責罵我,因為我老接著外公的話說完。後來我就不再這樣了,我學會有點耐心。
我等喬治說完,依舊握著他的手。每過一秒,他手的力道就更用力一分。我都開始疼了。他的臉色變成深粉紅,當他終於快要吐出那不易說出的字時,頗為可觀的唾沫如機關槍般從他口中噴出。最後,他稍微倒回到句子前面,再從頭嘗試一遍。
「……叫我來『接』你。」他說。
「謝謝你,喬治。」我說。
他放開我的手,拖著腳步、刮著地面,轉身往車的方向走去。
「我、我、我來開門。」他說。
「沒關係,喬治,我從二十七歲就自己開車門了。」我說。
喬治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對我擺了擺,以不便的姿態轉過身,繞回駕駛座。
他還沒碰到駕駛座的門,我已坐進後座。車內空調被開到最大,感覺棒透了,就像從蒸氣房走出來,再被一件經過冷凍的絲綢緊緊包裹。我朝前座中間的縫隙傾身,忍不住瞥了眼踏板。油門看起來是正常的,但煞車踏板較低,並用厚厚的橡膠踩板調整過,讓喬治比較好踩。
雷尼.霍威爾依舊是個好人。
喬治上了駕駛座,發動引擎,手伸進口袋拿手帕。他擦掉臉上的汗,說:「又、又、又是一個炎熱的晚上。」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我們在亨利哈德遜公園大道上沿著曼哈頓北側開,伴著強大空調與左側河面上的月亮,經過華盛頓高地、哈林區,接下來高速公路漸漸靠近英伍德內地,城市逐漸熱鬧。喬治下了交流道,開上前往新羅謝爾的越野大道。這期間,他除了問我是否舒適外,沒說其他的話。我很高興終於能脫離潮濕,頭髮也幾乎乾了。
我思索過茱莉.羅森這個名字,但什麼也沒想到。我的前搭檔傑克.哈洛蘭和我合作非常密切,如果這是傑克的案子,我一定能認出來。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是擱在一家叫福特與基廷法律事務所倉庫中的死檔案。我之所以進入司法界,就是因為得到了機會,跟當時身為兼任法官的哈利.福特見面。我們成為朋友,而當我掛上哈洛蘭與弗林事務所的招牌,哈利也得到全職司法工作,並放棄他在福特與基廷的合夥關係。哈利的老搭檔亞瑟.基廷差不多在同時間退休,傑克和我於是買下他們手上幾個進行中的官司,連帶著這二、三十件官司,我們也一併保管了他們的舊檔案。因為收留了這些無用檔案,還獲得了折扣,這些案子搞不好還可以賺點錢。
茱莉.羅森可能是福特和基廷這兩位辯護律師的老客戶嗎?我檢查手錶:晚上十二點四十分,打給哈利太晚了,就算那是他其中一個舊檔案,我也不想在這種時間打給他。等到早上吧。不管這是什麼,寇普蘭與此有關一事就足以讓我胃部痙攣。
「我非、非、非常希望你能幫助霍威爾先生。」喬治說。
「我也是。他還行嗎?」
喬治只是搖搖頭。無須其他言語。
「家裡其他人呢?」我問。
「還可以,」喬治說,頓了一下。「只有霍、霍、霍威爾太太,她、她、她不是那女孩的親生媽媽,你知道吧。」
「我在報紙上讀到,霍威爾先生再婚了。」
喬治儘管口吃,但回應中帶著某種沉重。
「也、也、也許這是好事?這女孩真正的媽媽已經入土,沒、沒、沒有一個父母應該失、失、失去小孩的。」喬治說。
《郵報》最初幾篇文章的其中一篇提到,卡洛琳.霍威爾的母親已過世一段時間。
我們下了高速公路,迅速找到主幹道。這個時間點沒什麼車。我們朝新羅謝爾的尊榮苑前進。那是尊爵苑的姊妹社區。在高強度保全管理的尊爵苑社區中住了五十名世界億萬富翁,相對於此,尊榮苑像個窮人親戚。那裡也是有保全管理的生活空間,私人街道,全副武裝的保全,但你只要花個七、八百萬就能買到爬上尊榮苑房地產的梯子最底下那根橫木。你不會有直升機停機坪,或私人高爾夫球場,不過那裡依舊很有吸引力。
新聞台的廂型車與大門對面開放停車場周邊四散的各式各樣衛星天線,讓我知道我們已接近入口。基於商業考量的優良傳統,某咖啡攤和墨西哥捲餅的廂型車也選中同一個停車場,好讓這些新聞主播與記者能處於高度興奮狀態,且被餵得飽飽的。那些黑色身影把咖啡一扔,手忙腳亂擺弄鏡頭。當我們開進私人車道、停在警衛室前,他們試圖要拍到幾張照片。警衛室裡逸出暖暖的光,我們坐在那裡等警衛出來。喬治將車打到P檔,交叉雙臂。我猜他早已習慣等待夜間保全慢吞吞地將屁股從警衛室裡的電視前移開。夜間保全做事從來快不了,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當夜間保全。
我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哈利.福特。這麼晚來電只可能是因為某些棘手的大麻煩。
「嗨,哈利,你打來我還滿高興——」
他打斷我。「艾迪,我剛收到一張提交書面文件的傳票,跟一個舊官司的檔案有關,只是來提醒你一聲,你很可能也會收到一張。」哈利已步入六十歲,是紐約歷史上首批身為黑人的最高法院法官之一,也是個在一日將盡、墜入夢鄉前會享受幾杯波本的人。我能從他嗓音中聽見威士忌帶來的影響。
「晚了一步——我已經拿到了。我本來要打電話,但不想吵醒你。我需要擔心嗎?」
「這是我大概十五年前處理過的老官司,很糟的官司。茱莉.羅森被控謀殺:她在襁褓中的女兒還在嬰兒床裡熟睡時燒了房子。」
他音調中有著異狀。但不是酒精,是懊悔,甚至是罪惡感。
你若請訴訟律師喝酒,大部分的人會跟你娓娓道來他們最輝煌的勝利,各種關於打勝仗的故事。律師最喜歡打勝仗:愛說他們如何獨排眾議,如何智取對手拿下勝利。但因為我知道了些內幕,所以,就算是我最大的敵手,我也絕對不會為他們雇用這種律師。你如果讓一位優秀的訴訟律師談論職涯,他們不會和你聊勝仗,雖然你比較想聽那個——他們會講輸掉的那些官司。
人都會輸,遲早的事。糾纏你的永遠是那些從手中溜走的判決。為什麼對其他人來說敗仗更重要?為什麼這種事會糾纏著那些優秀律師?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們該死的非常在意;他們把這當一回事。我想要的律師會因二十五年前確判竊盜罪而徹夜難眠,因為他害自己的客戶在新新懲教所關了一個月。你會希望站在你這邊的是這種律師。哈利曾是這樣的律師,我能在他手下學習是我的幸運。沒有哈利,我也不會有前途。他先收我做職員,之後支持我執業。沒有他,我可能還在街上汲汲營營,而不是在法庭上汲汲營營。
哈利有幾個結尾不怎麼好的官司。他大多都告訴了我。我沒印象他討論過這類官司。
「我正在去見一個客戶的路上。聽好,哈利,我不想害你擔憂,但那個送文件的人是為麥斯.寇普蘭工作。」
他什麼也沒說。
「你把這個官司一路帶到判決階段嗎?」我說。
「當然。茱莉告訴我,有個全身黑衣的男人縱火燒了她家。她說,她要不是沒看到他的臉,就是他沒有臉。她講得有點七零八落,頭上的傷滿嚴重的。陪審團不相信她。」
「有那人的下落嗎?」
「沒有。沒人見到他。你認為麥斯.寇普蘭找到那人了嗎?」哈利說。
「我不知道,但他可能拿到了什麼。聽著,我得掛了,但早上我會打給你。」
「等下就打給我,我會醒著,要讀明天的一個案子。」他說完後就掛斷了。律師和法官作息時間都很怪,但我已經很久沒見哈利這樣熬夜讀案子。他很可能早就讀過,或根本不必讀。我有種感覺,哈利只是希望有個東西能把傳票的事擠出腦袋。
我知道他在擔心那張傳票。寇普蘭慣於攻擊他委託人過去的辯護律師。不管他打算在這次上訴亮出什麼新證據或新目擊證人,都沒有差。他主要的批評目標會是哈利。他會尋找機會,證明這個定罪並不靠譜,因為茱莉.羅森有個蹩腳律師,他總以此為由。為了贏得過往案件的上訴,他會毀人職涯。哈利會成為他的目標。
而那也使寇普蘭成了我的目標。我不打算讓哈利被麥斯.寇普蘭那樣低級的傢伙弄得一身腥。
守衛終於從警衛室冒出來,喬治對著那個身穿有釦的深色短袖襯衫的人伸出友善的一手。他配了克拉克手槍,以及一頂上面寫著「霍威爾保全」公司標誌的棒球帽。
手電筒照了一下我的臉,使我看不清守衛的輪廓。
他轉過身,關掉手電筒,揮手讓我們通過。
路是兩線道的,兩側有高聳的白色柵欄,帶我們一路推進到尊榮苑裡頭。我搖下車窗,這麼一來便能聞到東河的鹹味。十分鐘後,我們右轉進一條單線的私人道路。路口一側矗立一道石牆,此外還有別的事物。起先我以為那是標出這個地產名稱的牌子。我曾在一些私人道路看過,像是「曼斯」、「小木屋」與「九月休閒屋」。霍威爾地產外頭的路標並沒有把名字大大地秀出來。當我們更靠近,我看見牌子上的藍色字跡寫著:「待售」。
開在路上時,我忍不住思考著不曉得哪樣東西會先斷掉:是林肯轎車的懸吊系統呢,還是我的脊椎?這條路到處坑洞,有的很小,有的很大,而喬治……儘管他用盡一切努力,依舊該死的開到了每個洞上。我想,就一塊打算出售的地產而言,雷奧納德.霍威爾似乎覺得,如果可在不多花錢的情況下賣掉,就不用重新鋪什麼路了。大概過了一分鐘左右,我看見遠處一棟巨大的屋子。幾乎每扇窗的燈都亮著。它的體積大得不太能稱作「屋」,然而,在城鎮的這區又不算大到能稱為「宅邸」。
有五、六輛廂型車和普通轎車停在屋外的碎石車道上。車是福特的,型號都相同。其中有兩輛廂型車,一輛上面有紐約市警察局的制式標誌,另一輛則是聯邦調查局。
喬治停在房屋外頭。我能看見打開的門口站了一個人,就只是一道身影。從她雙腿的形狀和頭髮,我猜出那是一名女性。外頭沒有燈,只有從窗戶散發的溫暖光芒。
我下了車,轉身面對車子、關上車門。
一個聲音說:「聯邦調查局!不准動!立刻把手放到車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