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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客觀性有不足的可能,應避免擔任專業角色
(美國心理協會倫理原則與行為守則,準則3.06)
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很普通,我可以證明。
回想一下你在高中認識的那些人。現在,把焦點放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你幻想中的主角,當你在走廊瞥見他或她,立刻會啟動原始的感知,出現一股純然的腎上腺素重擊你的腦幹,換句話說,也就是一見鍾情。
現在,看著那人走向你,在嘈雜擁擠的走廊朝你走來,然後經過你身邊。那髮絲,那步伐,那笑容。
你的心跳稍微加快了,對吧?
這讓你見識到那股力量。在多年後,你的腦中出現一個孩子,是一個正要去上學的笨拙小孩,然而,在你的心靈之眼中,這孩子的樣貌依舊使得大腦皮質震顫不已,打亂你呼吸的節奏。
懂了吧。工作時總會有些難以控制的情況發生。
現在,想像一下:你是一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是個心理學家。你坐在紐約州懲戒所地下室的諮商中心辦公室裡,這是一間女子監獄,週一早上你上班遲到了,沒有時間重看手上的檔案,甚至對行程表瞥上一眼。接著,當日第一名囚犯走進來,身穿州政府發放的黃色制服。
她就是那個人。
她還是那個沿著成排「砰砰」關上的置物櫃門、緩緩靠近的孩子,驚人地一點都沒變。那髮絲,那步伐。
難道你不會有點驚訝嗎?
說實話,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
我立刻就認出了她。誰會認不出來?她不是那種可以輕易忘記的人。至少我沒辦法,尤其是那張臉。我也許會拿來跟媽媽種在我們家周邊花壇的鮮花比較,那些花平凡無奇,只是一般會長滿後院的那種野花,卻依舊有一種美,如果你看得夠仔細的話,它們的內在散發出些許錯綜複雜的氛圍。這張臉留在我記憶邊緣幾乎有十五年之久。偶爾會有一些稀鬆平常的事物召喚她浮現──例如當年的老旋律,或瞥到一名有著淺紅長髮的女性跑者。如果我是那種會去參加同學會的人,我願意付錢買票、乖乖釘上名牌,只為得知她的近況,看她是否會出現,看她變成什麼模樣。
現在我看到了。她坐在我對面那張水藍塑膠椅上,胸口有個黑色墨跡印得模糊難辨的NYS DOCS註1。
她不記得我,這十分明顯,因為她眼中並沒有閃過或燃起記憶的光芒。
所以我也沒提。我能說什麼?高聲喊出她的名字,說:嘿!妳好不好?妳為什麼會在這裡啊?這根本不可能。我一面試圖處理眼前情況──她?出現在這裡?──一面往角落的文件櫃前進,我把泡茶組放在那兒:一個小小的紅色電水壺、幾盒烏龍茶和伯爵茶、紙杯、塑膠湯匙。我簡短的泡茶儀式會帶來一種溫暖且舒適的感受,可以讓客戶稍微安心一點,因此我幾乎每次諮商都這麼表演一次。在我邊顫抖邊準備兩個杯子時,我吐出每次都會講的開場白,也就是:歡迎,謝謝妳來,讓我們先建立幾個基本原則,妳在這裡吐露的一切絕對不會離開這個房間。做了這工作六個月後,我已經可以不用腦子,倒背如流講出這些說詞。我給她一杯冒著煙的茶飲,她接下,臉上帶著一副稍微令我刺痛的笑容。我回到我的座位,讓雙手穩穩圈住溫暖的杯子。她的檔案上夾了一張紙條,說明她剛解除隔離監禁,所以我就問了她這件事。但我沒聽進她的答案。我忍不住又陷入回憶──這幾年來在我腦中來回打轉無數次的回憶,一如念書時期電臺放的洗腦歌。她這樣鮮活又真實地坐在那兒,我的腦袋卻在想這些事,這讓我忍不住想蠕動身軀。然而我還是勉力撐起專業架勢,不要亂動。
我記得她光裸的背,一道恍若旗幟的白,然後是她扭身從長椅拿毛巾時一閃而過的一側乳房。她的頭髮──紅中隱隱透著棕色基調──窸窣垂過這邊的乳房,完美地與乳頭相襯。傑森.狄馬亞和安東尼.李竊笑著,但我不作聲,就這樣攀掛在女子更衣室外面的牆上,指尖壓在水泥窗沿隱隱作痛,球鞋腳尖硬生生卡著磚牆。這是我的主意。我看到窗戶開了個小縫,要讓這微涼而晴朗的十一月微風吹進室內,我也看到一年級女生田徑隊有個女孩在賽後獨自走進去。我一直有幫《林肯號角報》追蹤賽事,負責學校代表隊的女子組,安東尼則是代表隊的攝影師,我想這應該能讓你稍微有點概念,知道我們在《號角報》的團隊與整個林肯高中裡處於什麼地位。傑森.狄馬亞只是週二放學後實在沒事好做,所以才跟來。他們咯咯竊笑,互相用手肘推來推去。她穿上淺藍色燈芯絨、有耀眼的花朵圖樣的衣服後,他們從突出的窗沿下來,可是我仍攀掛在那裡看。她坐在長椅上,把踝靴的鞋帶綁好,抓起捆成一團的田徑服,用來抹了抹眼睛。我只能看到她一小部分的臉和一隻精巧的耳朵,耳上有著迷人的雙耳洞,串上細絲般的銀環,上面一點的地方還有隻小小的銀色飛馬。我在三角函數課坐在她後面,悄悄觀察到了這些,並暗自思忖這個圖樣是否代表她喜歡馬,或代表什麼藥註2,又或者是某些我永遠解讀不出來的隱藏陰暗面。她就這樣拿著那團制服揉眼睛,看起來非常悲傷,眼皮都浮腫了。然後她把眼神往上轉,望向她打開的置物櫃。她把田徑制服丟進去,伸手要打開門,那裡好像糊上了某種貼紙,可是從我躲的地方沒辦法看到。她使出很大的力道拉扯那東西,直接撕下來,然後用力把置物櫃門一關、手一甩,把那團揉縐的貼紙丟掉。但那東西黏在她手掌,她瞪著這團頑固的紙一會兒,開始放聲大哭。接著,她重新打開自己的置物櫃,小心翼翼把揉起來的東西放在裡面。她關上門,雙手遮住眼睛。過了一會兒,她走出那房間,消失在我視線中。
我打開她的檔案夾,雙眼掃過那些字句,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我稍微問了一下她在禁閉期間的狀況,直接進入往常的人格測驗。憑著記憶,我慢慢展開一連串的流程,她應答如儀,我也再次找回專注力。我仔細聆聽,關於林肯高中、她赤裸的乳房或扯下來的貼紙,以及我是三角函數課坐在最後一排的那個人……這些事我一概不提。我沒有告訴她,她參加田徑比賽的那一季,每一場比賽時我都在看臺上,還有,我知道她只贏了一次,那正是在那千載難逢、陽光明朗的十一月天。我沒有告訴她我知道她父親曾當過一任國會議員,也沒有說我在高中生涯漫長且混亂的每一天都遙遙愛慕著她。她顯然不記得我。這令我困擾嗎?其實是的,但並不嚴重,那藏在其他感受之下,並非處於清楚意識到的狀態。無論在哪種情況,我都沒有說出來。
我們結束了療程,她告訴我她睡眠有點狀況。她那個單位晚上有一堆噪音和亂吼亂叫的聲音。她不斷在大腿上將拳頭握緊又鬆開,並且遲疑地問說,是否有什麼藥可以幫她。「我只是需要昏睡個幾小時。」她說。
我實在忍不住注意到她指甲上番茄色的指甲油已經參差剝落。如果你問我,有什麼東西是我每個客戶都有的,我會告訴你:那就是完美無瑕、精緻度往往令人嚇掉下巴的彩繪指甲──彩虹、椰子樹圖案,或男友的名字,閃亮的條紋、星星和愛心。這些女人不剔指甲也不咬指甲,她們要它豔光照人。可是她的指甲很短,而且慘不忍睹。
我發現自己在一張藍色便條上潦草地寫著字,建議她用樂復得註3。我從椅子上起身,繞過桌子,遞出去給她。她站起來,身高比我矮了一個頭,她的目光低垂,纖長的睫毛下是零零落落且不明顯的雀斑。我慢吞吞地把目光轉開,肩膀往後挺,緩緩把自己原有的姿態找回來。「把這個拿去給兩扇門外的波金赫醫師的助理看就可以了。」
她讀了紙條,溫柔地謝過我。我們一起在那兒站了一分鐘。我考慮著是否要說那句我知道自己該說的話。「呃,妳猜怎麼著,」我起了個頭,結果卻說了別的事情。「我想將妳加到固定病患名單。我想我應該能幫妳找到一些解決辦法。」
她彎起嘴脣,露出一個憂傷而虛弱的微笑。「那太好了。」她說,然後轉身離開。她走出大門時,馬尾輕輕前後晃動。
然而,就這樣讓她離開,沒有說出我所知道的一切,這其實違反了倫理守則。這瞬間,我犯下了之後一連串違規的第一項。美國心理協會對於事先存在的關係有非常明確的方針。如果這樣的關係在任何層面上可能會有損客觀性,病患應該要被告知,這個療程也不該繼續。方針中其實講得十分明白。
我一定是從那時起不再遵守方針。在那瞬間以前,我不過是個跟一般人一樣,會守法也遵從方針的平凡人。
她改變了一切,雖然不是有意為之。她穿著州政府發放的黃色制服,有著一副如同後院花兒的容顏。對我來說,她還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女孩,是那個你怎麼也忘不了的女孩。
在這兒,我不能提及她的名字。不如我們就叫她M,然後我再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