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新的需求階層
如今有一個關於人類的病痛與健康的全新概念正在興起,這項心理學令人振奮不已,而且充滿了美好的可能性。
──亞伯拉罕.馬斯洛,《邁向存在心理學》(一九六二年)
透過對自我實現者的研究,馬斯洛發現,達到人性顛峰的人們通常具有多數人畢生追求的特質;他們往往樂於幫助他人、富有創造力、思想開放、真誠可靠、心胸寬大、獨立自主且勇往直前。然而,馬斯洛並不是指每個人都必須如此。他相信,如果社會創造出可滿足個人基本需求的環境(包含直言不諱、發展獨特的能力與熱情,以及享有社會公平正義的自由),人們自然能發展出與至高人性相似的特質。
馬斯洛將教師、治療師與家長的角色視為園藝家,他們的任務是「讓人們以獨特的方式健康成長與發揮效能」。對他而言,這意指「我們努力讓玫瑰花美麗盛開,而不是嘗試將玫瑰變成百合……想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樂見那些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個人達到自我實現。這甚至意味著,我們應該在最大程度上尊重與承認,每個人都是神聖且獨一無二的」。
馬斯洛熱中研究「存在心理學」的必要性,這個領域透過系統性的方式來探究目的,即終極經驗(如驚嘆、歡笑與情感)、終極價值(如美、真相與正義)、終極認知(如感知現實與新奇體驗的出色能力)、終極目標(如最終的考量或目的),還有以人為本,而不是達到目的的手段(即馬斯洛所稱的「存在的愛」〔Being-Love,或簡稱B-Love〕)。馬斯洛提倡存在心理學(他有時也稱之為「正向心理學」或「正統心理學」),是為了回應一種更注重「捨得,而不是擁有」、「努力奮鬥,而不是實現目標」、「擁抱挫折,而不是得到滿足」、「追求喜悅,而不是獲得喜悅」與「試圖前進,而不是抵達終點」的心理學。
馬斯洛在這條路上並不孤單。一九三○年到一九七○年間,一群志同道合的思想家崛起,其中包括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詹姆斯.布根塔爾(James Bugental)、夏洛特.布勒、亞瑟.康布斯(Arthur Combs)、維克多.弗蘭克、埃里希.佛洛姆、尤金.簡德林(Eugene Gendlin)、凱倫.荷妮、西尼.朱拉德(Sidney Jourard)、吉姆.克利(Jim Klee)、R.D.連恩(R. D. Laing)、羅洛.梅、克拉克.穆斯塔卡斯(Clark Moustakas)、卡爾.羅傑斯、唐納.斯里格(Donald Snygg)與安東尼.蘇提奇(Anthony Sutich),他們全都認知到當時的實驗心理學、行為主義與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派的限制。他們認為,這些學科並沒有公平地對待所有個體;它們沒有顧及人類發展創造力、靈性與人道主義的龐大潛能。他們自稱第三勢力(Third Force),試圖整合對於傳統觀點的洞察,同時探索「完整體現人性的意義是什麼,以及那種意義如何讓自我實現或充滿活力的生命展現光彩」。
最終,第三勢力的心理學家被稱為「人本心理學家」,而馬斯洛與安東尼.蘇提奇在一九六一年創辦《人文心理學期刊》(The Journal of Humanistic Psychology)之時,這個領域正式成立。今日,有一群精神治療學家與研究人員在人本心理學的傳統中工作(其中許多人自稱為「存在人文主義」心理治療師),並始終強調人文議題,包含真實性、意識、具有同理心的社會行動、最有利成長的社會與生態環境、靈性、自我超越、整合、完整,以及接受人類存在所固有的掙扎與矛盾。在人本心理學的架構中,健康的人格會不斷尋求自由、責任、自覺、意義、承諾、個人成長、成熟、整合與改變,而不是一味追求地位、成就甚至快樂。
九○年代晚期,心理學家馬汀.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推動正向心理學的發展,以便對幸福與「賦予生命價值」的事物進行更縝密的研究。如今,人本心理學家與正向心理學家都渴望瞭解與培養健康的動機與生活方式。過去四十年來,下列十三種幸福來源持續受到嚴謹的研究,而你可以透過自己的方式來實現每一種幸福:
幸福的來源
• 更多正面情緒(在日常生活中感受正面的心情與情緒的頻率更高、程度更強烈,例如滿足、歡笑與喜悅)
• 更少負面情緒(在日常生活中感受負面的心情與情緒的頻率更低、程度更輕微,例如傷心、焦慮、恐懼與憤怒)
• 生命的滿足(對整體生命的正面主觀評價)
• 活力(對生理健康與精力的正面主觀認知)
• 環境控制(將環境塑造成能夠滿足自己的需求與欲望;掌控自己的人生;不被日常生活的要求與責任壓垮的能力)
• 正向的關係(感受他人的愛、支持與重視;擁有溫暖且可靠的人際關係;以愛與寬容對待他人)
• 自我接納(以正面態度看待自己;自我價值感;喜愛與尊重自我)
• 掌握(完成困難任務的成就感;達成自我重大目標的效能感)
• 自主(獨立自主,能夠在人生中自由做出選擇與抵抗社會壓力)
• 個人成長(不斷尋發展與進步,而不是追求固定不變的狀態)
• 生命的參與(全心全意與充滿熱情地投入日常活動與生活)
• 生命的目的與意義(相信自己的人生是重要、寶貴且值得的;清楚自己努力的方向與意義;與超越自我的事物建立連結)
• 超然的經驗(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敬畏、心流、啟發與感激的經驗)
注意,許多這些幸福來源超越了人們對於快樂的刻板印象。成為全人,指的是活出完整的存在,而非不斷追求快樂。感到快樂未必就是活得幸福;這其中也包含持續在生命中融入更多意義、參與成長──即人本心理學關注的重點。
在這個部分,我將介紹二十一世紀的全新人類需求層次理論,這個模型與人本心理學的精神相符,但也建立在關於人格、自我實現、人性發展與福祉的最新科學發現之上。我相信,這個新的需求層次模型可作為心理學領域的實用組織架構,也能有效指引你踏上健康、成長與超越的自我旅程。
但是,首先我們必須先糾正關於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一些常見誤解。
人生不是一場電玩遊戲
馬斯洛的需求理論通常被視為一層接一層的進展,彷彿一旦我們滿足了一連串的需求,就會永遠滿足於現狀。這彷彿將人生當成電玩遊戲,我們過了一關(譬如安全),天上就會傳來一個聲音說,「恭喜,現在你解鎖歸屬感了!」然後就永遠不會回到上一關。這種看法完全誤解了馬斯洛的理論及其所有研究的精神。雖然很少有人這麼認為,但馬斯洛其實是一位發展心理學家。
馬斯洛強調,我們隨時都處於成為的狀態,而人的「內在核心」純粹由「潛力」構成,而不是「終極的實現」,這些可能性「脆弱、微妙又棘手,非常容易遭學習、文化期待、恐懼與非難等所吞沒」,並且容易為人所遺忘、忽視、空置、輕視、未表達或抑制。馬斯洛清楚表明,人性的發展是漸進的發展,成長「並非一蹴可幾」,而往往是前進兩步、又後退一步的過程。
人們鮮少談論的一個面向是,馬斯洛的需求層次劃分了不同的心理狀態,也就是看待世界與看待他人的各種方式。他主張,每一項需求遭到剝奪時,會連結到本身獨特的世界觀、人生態度與未來展望:
人類有機體受到特定需求所支配時,會呈現的另一個特質是,對於未來的整體人生觀也往往隨之改變。對於長期處於飢餓狀態的人類而言,烏托邦只不過是一個食物豐足的地方。他們大多認為,如果餘生都衣食無虞,就能得到絕對的幸福,再也不缺任何東西。生命的意義就是吃,其他都不重要。自由、愛、合群、尊重與人生觀等,都是沒有價值的廢物,因為它們無法填飽肚子。這種人僅僅是為了吃而活在世上。
雖然馬斯洛經常以這種極端情況為例,但他也接著指出,多數人的「所有基本需求有一部分得到了滿足,同時也有一部分未獲滿足」。他堅信,「任何行為往往都同時取決於數個或所有基本需求,而非其中一個」,我們每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回到特定的心理狀態,端視需求是否遭到剝奪。
另一個大家經常誤解的概念是,這些需求各自獨立或是毫無關聯。同樣的,從馬斯洛理論的實際陳述是無法推衍出這個概念的:「〔人類的需求〕依照整合式階層所排列,而不是二分式,也就是說,它們層層相疊……這表示個人永遠有可能退回到下一層的需求,而在此情況下,我們不可將這種逆行的過程純粹視為病理或病態的行為,而是應該認知到,這對有機體的完整性是絕對必要的,而且是『高層需求』存在與運作的先決條件。」
英國人本心理治療學家約翰.羅文(John Rowan)以俄羅斯娃娃來比喻馬斯洛的整合式階層概念:每一個娃娃都包覆了體型更小的娃娃,但同時也超越了它們。舉例來說,我們努力達成最頂層的目標時,對於安全、情感或自尊的需求並未消失;相反地,這些需求融入了頂層目標。個人達到完全的整合時,所有的基本需求不只得到滿足,也互相合作,推動個人實現終極的目標與價值。
這種概念的另一個意涵是,如果你沒有先透過健康的方式整合不安全感與遭到剝奪的需求就急著成長,攀上頂峰的可能性便會減少。一週花個幾分鐘利用手機應用程式進行冥想,或者每天早晨做下犬式瑜珈,並不會如魔法般地帶給你深刻的自我價值感及與他人的情感。一如先前所述,馬斯洛認為成長通常是前進兩步又後退一步的過程,我們會不斷回到基本需求以汲取力量、從困難中學習,並努力讓全人達到更好的整合。
針對馬斯洛理論的現代論述往往遺漏了整合式階層這個關鍵概念,而聚焦於階梯式的金字塔──馬斯洛在已發表研究中,從未實際利用金字塔來演示需求層次。陶德.布理吉曼(Todd Bridgman)與同事們深入探究金字塔圖解的由來,得出的結論是,「馬斯洛金字塔」其實是六○年代一位管理顧問發明的。從那時起,這個概念迅速席捲新興的組織行為學領域。布理吉曼等人發現,這個金字塔概念呼應「〔戰後〕美國普遍流行的個人主義、國家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意識型態,並讓官僚政治(即層層相疊的三角形結構)的管理主義有了發展的正當理由」。
遺憾的是,這個金字塔圖解不斷出現在管理學教科書裡,使馬斯洛博大精深的智慧結晶淪為拙劣模仿的對象,並違背了馬斯洛的自我實現概念──這實際上指的是,個人發揮創意潛能以達到人性的顛峰。布理吉曼與同事指出,「假使根據需求層次來啟發管理學及其與創造力的關係,以及共同利益的追求,會比設計一個簡化的五階式單向金字塔更能彰顯馬斯洛理論的價值」。
最後,還有一項常見的誤解,那就是馬斯洛的理論不允許跨文化的變動或個體的差異。然而,馬斯洛承認,不只基本需求會在人的一生中不斷更迭,滿足基本需求的順序也會出現重大的文化與個體差異。例如,一些缺乏安全與健康的重要資源的社會(如在飽受戰亂所苦的社會,人們經常活在真實的危險與恐懼中),肯定會比其他社會更注重基本的生存需求。但即便如此,這樣的社會仍然可以帶給人們一定程度的群體意識、尊重與發展技能和才華的機會。如顧問蘇珊.福勒(Susan Fowler)所言:「『自我實現』的地方無所不在。」若要讓每個人都有自我實現與超越的機會,就必須解決世界各地真實存在的結構不平等,但這不表示人們必須先滿足與安全有關的需求,才能努力獲取更大的成就感。不同需求的滿足可以同時並行。
即使屬於同一個社會,人們的需求也會因為不同的性格與環境經驗的結合,而有不同的優先順序。舉例來說,有些人一向把注意力放在與別人建立深厚的關係,有些人則持續尋求別人的讚美與尊敬以獲得前進的動力。即便就個人而言,我們在成長的同時,重視的需求也可能會跟著改變。再次強調,重點是改變與成長。
儘管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的排序會在不同的文化、個體甚至個人的一生中有所變動,但有一個核心面向在現代科學的檢視下始終不變。現在我們就來看看那是什麼。
匱乏vs.成長
雖然多數人把重點放在需求的三角階層上,但馬斯洛實際上強調的是這個階層的另一個特點。他主張,所有需求都可以歸為兩大類別,而若想成為全人,就必須整合這些需求:匱乏與成長。
匱乏的需求──馬斯洛稱之為「D-needs」──出自於滿足感的缺乏,不論是缺乏食物、安全、情感、歸屬或自尊。「匱乏境界」(D-realm)的存在影響了我們的所有感知並扭曲了現實,它會要求個體的全人:「餵我!愛我!尊重我!」這些需求越缺乏滿足,我們就越容易扭曲現實以符合自己的期待,並利用他人來滿足自己最急迫的需求。在匱乏境界中,我們也越容易利用各種防衛機制來逃避免這種不足。某種意義上,這些防衛機制可謂「具有智慧」,能夠幫助我們避免當下無法承受的痛苦。
然而馬斯洛認為,成長需求(如自我實現與超越)所具有的智慧與匱乏需求頗為不同。論及「防衛智慧」與「成長智慧」之間的差別,馬斯洛主張,存在的存有境界(B-realm,或簡稱存有境界)就如同以清晰的鏡片取代模糊的鏡片。如此一來,我們不會受恐懼、焦慮、懷疑與不斷對現實提出要求的需求所支配,而是更能夠接受與善待自我和他人。成長智慧讓我們更清楚地認知現實,去探索「什麼樣的選擇將能引領我達到更好的整合與完整?」而不是「我要如何保護自己才能得到安全感?」
從進化的角度來看,安全與安全感、以及感受短暫愉悅的欲望,比成為全人的欲望更吸引我們注意,是非常合理的現象。如身為記者與作家的羅伯特.萊特(Robert Wright)在《令人神往的靜坐開悟》(Why Buddhism Is True)中所述,「人的大腦經過天擇演化,是來誤導、甚至奴役我們的」。我們的基因只「在乎」繁衍後代,不管這會讓全人的發展付出多少代價。即使這會限縮我們的世界觀,導致我們對與現實脫鉤的世界反應過度,那也無妨。
然而,這種狹隘的世界觀可能會阻礙我們更全面地瞭解世界與自我。儘管成長的路上會面臨許多挑戰,但馬斯洛仍然認為每個人都有能力達到自我實現,即使大多數的人都花太多時間注意自己的不足,而未能成就自我。馬斯洛對於安全與成長辯證本質的強調,與當前人格心理學、控制論與人工智慧領域的研究及理論化驚人地一致。學界普遍認為,整個系統(不論是人類、哺乳類或機器)若想達到理想的運作狀態,便必須能夠在分心與干擾的情況下持續追求目標的穩定性,以及具有適應與探索環境的彈性。
現在我們瞭解安全與成長是成為全人(包括健康的超越)的兩個必備條件後,是時候來尋找一個嶄新的意象了。
嶄新的意象
在六○年代問世的金字塔圖像講述了馬斯洛根本沒說過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成就,關於突破一關又一關、直到你「贏了」人生這場比賽的故事。但是,這絕非人本心理學家強調的自我實現精神。人的處境不是一場競賽,而是一種經驗。人生不是攀登頂峰的一條路徑,而是在廣闊海洋中遊歷的一段旅程,當中有著各種尋求意義與探索的嶄新機會,但也充滿了危險與不確定性。在起伏不定的浪濤中,笨重的金字塔毫無用處。我們需要的是更有用的東西。我們需要一艘帆船。
人生的冒險旅程很少一帆風順。帆船能夠保護我們,不受跟我們同樣起伏不定的大海所侵襲。船身的每一片木板都發揮了抵禦海浪的作用。如果沒有它們,我們必將為了待在水面上而耗盡所有精力。儘管就算只有一片木板,也好過什麼都沒有,但是船越大,就越能抵擋風浪。同樣地,在人生中,雖然安全是獲得安全感的必要基礎,但若能擁有與他人的深厚情感及得到尊重與彰顯自我的價值,你將能安然度過暴風雨。
然而,擁有一艘穩固的船並不足以在汪洋中前進。你還需要一片風帆。如果沒有它,船或許不會沉,但哪兒都去不了。船帆每往上升一節,就能捕捉更多風力,有助你探索與適應環境。
要注意的是,駕駛帆船並不像爬山或攀爬金字塔那樣。要讓帆船行駛,你必須展開風帆,就如同你擁有了足夠的安全感,然後放下防衛心。這是一個持續的動態過程,上一分鐘你敞開心胸,下一分鐘便感受到威脅,將自己封閉起來以做好防禦準備。然而,你越能持續對這個世界保持開放心胸,就能走得越遠,從周遭的人們與機會身上得到的助益也會越多。幸運的話,甚至還能經歷高峰體驗的狂喜時刻──以帆船來比喻,就是乘風而行。在這種時刻,你不只暫時拋下了不安全感,也有了大幅成長,只是在海上行駛,就能激起浪潮,幫助其他帆船前行。如此一來,這艘帆船不僅是一個頂峰,而是一個完整的媒介,幫助我們探索這個世界與周遭的人們,同時有所成長與超越自我。
展開風帆
只是,帆船象徵的哪些要素最終可促使這個媒介超越自我?組成帆船的需求分別是安全、連結與自尊。這三項需求作為一個完整的動態系統,任何一個面向嚴重受挫,都對其他面向影響深遠。在一帆風順的情況下,不同安全感的需求會共同導向上一層的安全感與穩定性,但在強勁的逆風下,它們會造成深刻的不安全感與不穩定,使我們因為專注於保衛自身安全而停滯不前。不幸的是,有太多人在生命中受到不安全感的阻礙而徘徊不前,錯過了世界上有待他們探索的無窮美麗,以及達成自我實現、進而超越自我的可能性。我們錯失了浪頭,只能望洋興嘆。
至於風帆呢?風帆象徵成長。雖然自我實現的核心是成長,但對於「自我實現」一詞,有一個的合理批評是,這種說法將各種特質與動機混雜在一起,全部歸為同一類。馬斯洛認知到這一點,而在後期的著作中,他偏好使用「人性的充分發展」來指稱自己真正闡述的意涵。
為了闡釋這一點,我將自我實現──進而還有成長──分為三種具體需求,而這些需求得到了當代科學研究的有力支持:探索、愛與目的。我相信這三種需求掌握了馬斯洛將自我實現概念化的本質。而且,我認為這些需求不可概括為安全需求或混為一談(雖然它們可以相輔相成)。這三種需求合力幫助我們發展成全人。在有利的情況下,這三種需求若是得到滿足,便有助於個體邁向健康、完整與超越。在不利的條件下,個體會變得只在乎人身安危與安全感,忽視成長的可能性。
成長的基礎是探索的精神,即作為所有成長需求根本的基礎生理驅動力。探索是尋求與理解新奇、挑戰性與未知事件的欲望。安全主要關乎防衛與保護,而探索主要受到好奇心、挖掘、開放、擴展、理解,以及成長與發展的全新機會的創造所驅使。構成成長的其他需求──愛與目的──可以建立在探索的基礎需求之上,以達到更高層次的內在整合,並且對世界做出有意義的貢獻。
我認為探索的驅動力是自我實現背後的核心動機,不能簡化為其他任何一種需求,包括經過演化而來、尋求親和、地位、教養與適配的動力。儘管我同意演化生理學家道格拉斯.肯里克(Douglas Kenrick)及其同事的主張,即需求層次有可能建立在演化之上,但我相信探索需求應該要在演化的過程中占有一席之地。
最後,新需求層次的頂端是超越的需求,這凌駕於個人成長(甚至還有健康與幸福)之上,可促成個人的內在及個人與外在達到最高層次的統一與和諧。超越以安全與成長為基石,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可以透過接納、智慧及建立與其他人性的連結,更深入地洞察自我的全人。
我們都會茫然迷失
生命來自肉體的生存;但美好的人生來自我們在乎的事物。
──羅洛.梅,《愛與意志》(Love & Will,一九六九年出版)
我在本書提出的新需求層次以人為本。沒錯,我們在物種上屬於猿類,但我們是對於個人本體、創造力表現、意義與目的有著無窮好奇心的猿類。人類發展出其他動物無可匹敵的成長動能。我們在目標的長遠性與選擇優先目標的彈性上是獨一無二的,因此自我實現的方式也比其他物種來得多。只要想想人類創造的藝術、音樂、科學、發明、文學、舞蹈、商業與運動形式有多麼五花八門,便不難理解這一點。我們不斷培養能力來創造精緻且多元的各種文化,而文化之所以如此精細,正是因為我們對於目標的追求有著獨特的彈性。
人類在這方面與眾不同的事實,意味著並不是每一個能帶來滿足感的目標都與演化適存度直接相關。以滾球遊戲(Skee-Ball)為例,雖然贏得冠軍的目標與地位、自尊和掌握(mastery)的演化欲望有某種程度的關聯,但如果將這項目標完全概括於人性需求層次的其他需求內,便會失去了這個遊戲的根本人性。如人格神經科學家柯林.德揚(Colin DeYoung)所言:
說到世界滾球冠軍,就不免會意識到,這個比賽除了一般的演化限制外,還牽涉了其他因素。猴子不會是滾球比賽的冠軍。在這項比賽中,你可以自由選擇各種目標與制定新的目標。我們當然可以將這些目標對應到某些演化動機,但你不能單就個人演化而來的各種適應能力去判斷人類可能會有哪些行為。我們必須讓人們從極其廣泛的可行目標與追求中自由選擇,甚至讓他們可以自由創造新的目標。
當然,人類確實有許多驅策力與其他動物相同,而全面瞭解演化心理機制是一個非常值得追求的目標。然而,我們必須知道,沒有任何一種生物跟人類一樣面臨嚴重的生存危機。在《健全的社會》(The Sane Society)一書中,埃里希.佛洛姆主張,人類的處境牽涉了物種的共同本質與其他生物之間的根本衝突,以及人類發展出的獨有的自覺、理性與想像力。他指出,「如此一來,人類存在的問題在自然界裡是獨一無二的;人類一如以往地脫離自然界,但又屬於其中;人有一部分是神聖的,一部分具有獸性;既擁有無限的可能性,但又受到限制」。
以帆船作比喻,每個人朝自己的方向前進之際,都在廣闊的未知大海中航行。人類的存在伴隨著有時讓人難以接受與理解的情況,但值得欣慰的是,大家共生共存,都必須面對同樣的存在困境。一名病患曾對存在心理治療師歐文.亞隆說:「雖然獨自一人在船上很孤單,但每次看到周遭其他船隻的燈光閃爍,心裡便覺得寬慰。」以下是亞隆主張所有人類都必須妥協的四個「存在的既定事實」:
1. 死亡:希望繼續生存及自我實現,與無可避免的凋零之間的固有矛盾。
2. 自由:一邊面臨宇宙中看似隨機發生的事件,一邊背負伴隨選擇命運的自由而來的沉重責任。
3. 孤立:一方面希望與其他人類建立深刻的關係並成為更大整體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始終無法完全這麼做,總是獨自地存在於世界上。
4. 無意義:陷入一個往往看似毫無內在意義的中立宇宙,卻又渴望在我們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短暫得不可思議的時間裡,找尋個人存在的目的。
因此,新的需求層次理論不僅關於人類的本質,歸根究柢也關乎人類的存在。挖掘人類經由進化而產生的傾向與本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這正是本書的宗旨。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人類的生命何以對真正生活在當中的個體具有價值與意義。本書不只探討某些部分的人類演化遺產,也論述人要如何超越自我──透過獨特方式面對存在的既定事實的同時,達到比自我更強大的境界。
美好的人生
我不接受任何絕對的生活公式。沒有任何預設的規則可以預見生活將發生的每一件事。我們過生活的同時,會成長,信念也會跟著改變。它們必須改變。因此我認為,我們應該與這種不斷發現的過程共生共存。我們應該以高度的生存意識迎接這樣的探險。我們應該將自我的完整存在押注在探索與體驗的意願上。
──馬丁.布伯(Martin Buber),引述自奧伯利.霍茲 (Aubrey Hodes),《從私密的角度看馬丁.布伯》(Martin Buber: An Intimate Portrait,一九七一年出版)
「沒有人可以替你建造橋梁,讓你跨越只有你能跨越的生命之河。你也許會遇到無數的路徑與橋梁,還有樂意帶你前行的半神;但若是依賴祂們,你就得犧牲自己作為代價。世上有一條路,除了你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走。你問,那條路通往哪裡?不要問,走就對了!」……這是……痛苦而危險的探索,你挖掘自我,克服艱困的障礙,直搗存在的深層意義。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教育家叔本華》(Schopenhauer as Educator,一八七四年出版)
我在本書呈現的美好人生願景與近年來普遍所提倡的並不相同。這種人生的主要動力不是金錢、權力、社會地位,也不是幸福。我闡述的美好人生深植於人本心理學的核心原則與對人類需求的務實理解,其目的是藉由健康的方式表達自身需求,進而探索與展現最適合你的自我。
美好的人生不是終極目標,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就如卡爾.羅傑斯所說,「美好的人生是一個過程,不是一種存在的狀態。這是一種方向,不是一個目的地」。註60在此過程中,你不會總是擁有幸福、滿足與極樂,有時甚至還會感到痛苦與心痛。羅傑斯強調,這種生活不適合「怯懦」的人,因為你需要不斷擴大舒適圈,一天比一天更加認識自己的潛力,並且「全心投入生命的長河」。你勇敢揚帆出航,讓風引領你前行,同樣地,你也需要付出巨大勇氣,才能成為最好的自己。
然而,如果你堅持到底,必能創造豐富人生,讓「充實」、「令人興奮」、「值得」、「具有挑戰」、「富有創造力」、「意義非凡」、「充滿熱情」、「令人讚嘆」等形容詞成為你生活的最佳寫照。我相信人類與生俱來就有成長的能力。不論你現階段的個性或處境為何,我相信本書必能幫助你朝著你真正希望的方向,經由獨一無二的方式成長,向宇宙證明你確實存在過,而且曾經帶給他人助益。
讓我們展開這段成就自我的旅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