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張三等車票
中午陽光下的縣城景象破敗,房舍的米黃與淡棕油漆剝落,灰塵很厚,許多骨瘦如柴的狗舔著身上醜陋的癩皮。每家商店都播著震耳欲聾的電影音樂,又吵又刺耳,節奏太快,而且每家都至少在跟其他四家播出音樂的商店打對台,終而產生久入鮑魚之肆的效果,讓人對這片市囂置若罔聞。村民走得更慢了,彼此緊隨。他們以前為了喜事採辦來過這鎮上的市集,所以知道此地。一些男人在戰爭期間年年都來這裡,為道路和鐵路施工。有兩個婦女在本地的女修院學校念過一年書,經過學校時還笑呵呵的。當年暴亂期間,班上的女穆斯林突然都失蹤了,於是她們兩人也跟著逃掉。村民認得那家小醫院,他們不好意思地看著阿米雅,因為阿米雅最小的孫子最近才死在這家醫院的。高大的阿米雅雖然邊走邊哭,卻沒有現出踉蹌姿態。他們很高興終於走到了簡陋的火車站。
蘇倫德拉詢問一名警衛,想知道下班前往席達的火車幾點開出,那人卻叫他去問詢問處的人。詢問處關門了,因此他又去問另一名警衛,那人說他得去問站長。站長正在吃午飯,不能打擾蘇倫德拉於是去找票務主任。那人抬頭說道:「三等車票,單程,席達。」蘇倫德拉摸不著頭腦。票務主任又重複了一次,然後把車票摔在老人面前,蘇倫德拉笨手笨腳地摸取著票,一面暗想:「我到底要不要付錢?」
票務主任稍等了一會兒,擺夠了無所不知的派頭之後,才說道: 「老頭,你從思理瑪悌.烏瑪.沈村子裡來的,對吧?」
「是的, 先生。」
「你們總共應該有四十四個人,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 先生。」
「你們大家的車票都在這裡,不用付錢,只要叫他們一個個上前來拿票,好讓我可以數人頭免得那些可惡的乞丐混進來拿票。」
蘇倫德拉向後退縮著:「我們不用付錢?」
「不用付,思理瑪悌.烏瑪.沈已經付過了。車票都在我這兒,我還接到指示,要好好對待一群從沈家莊來的笨村民。鐵路總局有公函給我們。我看這簡直就是胡亂浪費金錢。」
他很不以為然地看著蘇倫德拉沾滿泥漿灰塵的雙腳,還有縐巴巴的腰布、瘦骨嶙峋的肩上圍著的破舊披巾,以及老人的花白頭髮和迷惑目光。
「我得去問問老戴。」蘇倫德拉喃喃說道,趕緊擺脫了這番責備。
「喔!用不著了,老傢伙。先拿你的票,要不你別想走,我還要吃午飯哪!」
蘇倫德拉小心翼翼拿了那張小小的綠色硬卡車票。
「你可得拿好,有這張票你就可以到席達去。現在你去叫其他人來我這裡,趕快!」
蘇倫德拉拿著票去給那群人看。等到他們把票還給他時,他發現那張票已經變得又髒又縐。他本來滿喜歡那張票剛到手時乾淨硬挺的感覺。他順勢往下一滑,改為平常蹲坐的姿勢把票夾在兩膝之間,想看清楚上面已經模糊的地名——席達。
每個村民都走到票務主任那裡,開口說:「沈家莊來的,請給車票到達。」他們已經商量好了,認為這是最妥當的接觸法。票務主任每次都從那疊票裡,取出一張綠色的小票卡摔到來人面前,一面核對著那份用粗體字標示出「鐵路總局公函」的名單,然後說道:「三等車票, 單程。」等他們大家都拿到票時,他已經不耐煩地對他們喝叱,嫌他們動作太慢。光拿票不用付錢這件事本身就夠奇怪的了,拿到票不付錢,動作還慢吞吞的,簡直就難以忍受。他吼著說:「真他媽的亂浪費錢。」然後把窗閘拉下, 吃午飯去了。
村民在水泥月台上坐了下來,開始東張西望。
他們背後是拱頂車站,如今雖然破敗不堪,當年卻是仿效堂皇建築蓋成的。拱形軒窗被塵垢染得黯不透光,因此在車站裡得小心翼翼地摸索,像個睜眼瞎子似的,穿過堆了滿地的郵件、行李和甘蔗。雖然有幾盞燈籠,不過只在晚上燃亮,光天化日的中午時分是不點燈的。每個售票窗口和辦公處前面都有沉重鐵柵,由於長年被人抓著上面的鐵枝問些簡單問題,問者手心沁出的油摩挲得鐵枝光滑油亮。通往月台的出口大門一邊卸掉了,人來人往暢順無阻。這時村民坐在寬敞的一號月台上,從行李中取出東西悠閒地吃著,月台上有成行的簍子、碰撞凹痕的鋼鐵箱子、還有補過的帆布袋,全部貼了顯眼標籤,被人不當一回事似的遺棄在那裡。這堆行李前面有幾個腳夫,骨瘦如柴,卻纏著泰山壓頂的紅頭巾,正彼此靠著睡覺。前方軌道對面的階梯底下,有一群乞丐正在小火堆上煮東西;不時有個衣衫襤褸的兒童沿著鐵軌遊蕩,然後跑回來扔點東西到鍋裡去。阿米雅在吃東西時就看著這些人後來忍不住好奇,不顧肚子餓,站起身來略為離開大隊,理一理身上的紗麗,想要看清楚那些孩子把什麼東西扔進鍋裡。憨婆娣帕卡平時在村裡經常跟阿米雅形影不離,這時趕忙舔乾淨手指,站起身來跟著她,兩人站在一起。娣帕卡有點困惑,因為不知道究竟要看什麼,而且經過長途跋涉之後她感到很睏倦。老戴吃完了午飯,也走上前來,朝著兩個女人微笑,想著該說什麼好。
「火車還沒這麼快來, 你們應該歇歇。」他想到說辭了。
這兩個女人沒理他,只顧看著兩個小孩沿著鐵軌飛奔經過他們,又把一些東西扔進鍋裡。阿米雅一把抓住娣帕卡手臂:
「那是垃圾!一團骯髒的飯,還有吃了一半的橙子,他們從那堆垃圾撿來的,是人家吃剩扔掉的。」由於太震驚了,她簡直是尖叫著說出來的。她喝叱那群乞丐,想要趕他們走, 其他村民也呼喝乞丐走開。阿米雅拾起一塊煤炭,對準他們扔過去,好像在村裡拿石頭趕狗一樣,煤炭打中鍋子,還把鍋子打翻了,那群乞丐搶抓著那點食物,有些小孩更被四濺的炭火燙到手而抽泣著,那些較年長的乞丐一面很快哄得他們不再哭了,一面拿著那個鍋子和破衣服,走在月台下的陰暗處。有一陣子,他們來到一片陽光下,被陽光照得有點眼花,然後在另一排階梯下找到了庇蔭所。阿米雅和娣帕卡回到原位上,她們吃了從村裡帶來的飲食之後,還不時彼此驚訝的嘀咕說:「那是人家扔在鐵軌上的垃圾耶。」
然後也像其他村民一樣,靠著行李睡著了,這大概是離開村子、踏上旅程之前的祥和時刻吧
終於出現腳夫喧嚷的景象,買車票的婦女吱吱喳喳聊天講話,兒童好奇地東張西望,村民也收拾著,準備要上火車了。
「你們都拿了車票了嗎?都拿了車票了嗎?」老戴在他們中間來回踱步,扯著嗓門問,一下擋住了人,一下又被行李捆絆倒,卻極力做出很沉著的樣子。尖銳的火車汽笛聲突然響起,劃破了喧囂,餘音繚繞於古老車站的拱頂下,嚇了村民一跳,四十四個人不自覺相互靠緊。火車來了,一面噴著蒸氣,挾千鈞之勢駛來,接著放慢速度,噴出的蒸氣驅散了一群沒綁好的雞,那些雞是個農夫的,他要去的地方不很遠。乘客紛紛忙著拿自己的行李,那些雞也亂衝亂飛,蘇倫德拉反覆念著:
「媽呀!看那火車!」
驚慌失措的村民你推我擠,唯恐火車撇下他們就開走了。必要時,蘇倫德拉總會咧嘴笑著伸出援手,他撩高腰布下擺,好像要下田似的,幫忙把行李捆扔上火車,把粗壯的娣帕卡推上火車踏階,然後把所有村民都安頓好在三等車廂裡。
「黎娜在哪裡?」
「杰德夫在哪兒?」
「巴柏拉在哪?」
「都在這,要不就在那。」蘇倫德拉來回忙亂地數著人頭,再回過頭去看看月台,確定沒有留下了東西,他的目光掃過那些腳夫、揮手送行的親友、一灘灘濺在水泥地上的紅色檳榔漬,還有一隻被農夫拋棄的雞,正逍遙地啄食一些散落在地的穀粒。他又審視了擠在車廂長椅上的村民,他們正努力把鋪蓋攤在上舖,一面設法找地方擺好所有行李捆和包袱。然後他把自己的鋪蓋捲從老戴旁邊拿過來,鋪在靠近車門的地方,那裡會聞到廁所的氣味,不過空間夠大。接著安頓下來,點起了土菸,享受接下來的每一時刻。有個警衛走過來,把他前面的鐵閘用力拉下,問他:
「老傢伙,出遠門嗎?」
「對, 要去看看整個印度。」
「還有月亮?」
「那個不用,我已經看過了。」老農夫吼回去說。那個警衛咧嘴笑著走遠了,蘇倫德拉搖晃著身子,對這番幽默和實話感到竊喜。腳夫在火車的另一頭又擾攘了一番,尖銳的汽笛響起,車身突然顛簸起來,一次又一次,終於緩緩地從月台遮頂下開動了,經過那群被攆走的乞丐,駛向夕陽餘暉中的縣城邊境。
「我的車票掉了, 我的三等車票。」有個聲音慘叫著說。
「沒掉,在這,娣帕卡,塞在你的腰繩上呢!」
「啊! 我都是把紙鈔塞在這裡的。」
「你這憨人, 你太胖了, 塞在這裡不保險。」
「你別笑我, 我生了十二個孩子, 免不了腰會變粗。」
「娣帕卡,還有腦筋也變粗了嗎?」
「只有在他們小時候才是。」她報以一笑,然後又想到說:「或者是他們死掉以後。」她有六個兒女還活著,四個女兒,兩個兒子,他們把土地打理得很好。
她的身子順著火車晃動而前後搖擺著,對車窗外景色還沒產生興趣,一心掛念著家裡的孫子們,還有遠嫁各地的女兒。沒多久,她就悄悄哭了。哭著哭著又覺得很傻,於是偷眼望望周圍,哪知見到其他女伴也都用紗麗捂著臉哭。這些傻婆娘,還有傻烏瑪姐,安排這些婆娘來參加旅行。奇怪,我們大家怎麼都叫她「烏瑪姐」?其實她又不是老人家。她還沒出嫁的時候,我已經生了五個孩子了。可憐的烏瑪姐,沒兒沒女的日子實在孤單,可能因為這樣,所以她才把錢都花在火車上,而不是捐給廟裡。嗯,這也不錯,所以我們現在才能去席達。我不知道阿信是不是還記得娣帕卡?如今又胖又醜而且又老,沒資格跟他
一起唱歌了。
蘇倫德拉瞄瞄他身後滿滿一車廂的人,有些女人正在拭淚,轉而眺望車窗外面。那些男人早就拿出了紙牌;老戴很努力地在看一幅地圖。更前面的一節車廂裡,有些村民正在跟那個農夫聊天,農夫仍然抓著那些雞。
「就跟在村裡水井邊一樣。」蘇倫德拉咧嘴一笑,又燃起了另一根土菸。他蹲著,背靠金屬車壁,很喜歡車身搖動的感覺,還可以看到兩邊車外的景色。大地非常乾旱,雨季的雨量得要很多才行。他瞄一眼就能看出土壤狀況,接著扭扭腳趾頭,好像正走在自家土地上。他瞥見右前方出現一座村莊,這才發現火車又掉頭朝恆河駛去。
「就跟我們那條河一樣,永遠不變。」
電報線的橙銀兩色在午後陽光中閃著鮮明的色彩,一根接一根的電信杆彷彿在召喚火車加速向南疾馳而去。愈接近村莊,低矮樹叢就愈濃密,有時蘇倫德拉還瞥見炊火,或者矮屋茅頂的曲線。除了有隻被拴住的羊,還有些牧童一邊玩弄著牲口尾巴,一邊趕著牛群回家。有時透過那道碧籬,他窺見一個婦女正慢慢走著,頭上頂著一個裝水的大銅罐,剛打滿了水,很小心頂在頭上保持平衡,還舉起一隻手扶著。火車速度有點加快了,蘇倫德拉透過沿岸林木間隙,看著波光粼粼的河流。天色漸漸黑了,暮靄逐漸籠罩,車廂裡出現了查票員。
查票員在三等車廂的車尾,先幫即將於下一站下車的那家人打了票,然後走到正專心玩牌的男村民身邊,他們擱下紙牌,摸索出車票,一面大聲罵查票員毀了他們的牌局。查票員也回敬他們,罵他們妨礙公務,並說他們是討人厭的乘客。如此這般,他們就交起朋友來了,然後查票員跟他們混了很久,聽聽八卦新聞,於是知道了有關烏瑪姐的遺囑,以及這趟旅行的事。他還數落那些女人沒帶夠村裡的甜食,不夠在這整趟旅行享用,結果馬上有人從行李中掏出最好的甜食送給他。他逗著阿米雅說,等她回到老家,一定會發現,因為她不在的緣故,村裡天下大亂;接著又吃吃娣帕卡的老豆腐,她正梳理著一頭散髮,查票員對那頭灰髮的長度驚嘆了一番。等到查票員來打票時,蘇倫德拉對他發牢騷說,他拿的可是第一張票,卻被大家弄得又皺又髒,於是那個快樂的人就在口袋裡摸索,掏出了一張沒打過洞的無效票,是他之前在別的車廂沒收的;他把這張票給了蘇倫德拉做紀念,老人等他走出了視線範圍之內,才很不屑地把那張票扔出了車窗外,然後把那張打過洞、上面有席達地名的爛車票,塞進旁邊的檳榔包裡。
火車速度漸漸放慢,駛入一座小鎮車站的燈光下。賣茶水的推車響著鈴鐺,大盤油炸美食的香辣氣息從車窗外飄來。乞丐的哀聲乞討朝著車窗和車門湧來,更有新乘客尖叫著推擠上車,車上則有幾個乘客慢慢地下到月台上。村民探身窗外買茶喝,一面打量這個車站。他們頗感失望,因為這個車站跟前一個看起來沒什麼兩樣。汽笛又再度響起,火車開出了車站,這回卻是駛向夜色中。愉快的閒話家常使食物吃得久些,褐色小陶杯中的茶早已喝盡,卻還滿懷溫馨地捧在手中。廁所發出的臭氣愈來愈難忍受,於是蘇倫德拉抱起了鋪蓋,擠到壅塞的車廂裡。過道上坐滿了剛才上來的新乘客,行李架上也都塞滿了,實在很難找到位子。後來他在那群玩牌的男人以及女客區之間找到了空間,於是鋪好鋪蓋躺下,縮著身子準備過夜。他轉身面對著村民,點燃了一根土菸,然後問米圖還有多久才會到席達。
「很久, 半夜之前是到不了的。」
「我們要睡在哪裡?」
「我想大概是睡在火車站吧!」米圖想了一下前景,又補充說:「那裡會有很多人,席達是個大地方。老爸和我以前每年都南下來此,帶玩偶和鍋盆來賣。我們通常都在巴利貢蓋(Ballygunge)的表親家裡過夜, 可是今天晚上去那裡太遠了, 而且他恐怕已經過世了。」
米圖家人世代都是村中陶匠,他整天伸直兩腿坐在黏土堆中,全神貫注地用連枷揉打黏土然後捏成形狀,因此人長得瘦,又滿臉皺紋,一身古銅色。他是個手藝很好的陶匠,每年雨季過後,總喜歡在村廟附近捏製易破的陶器,然而如今不鏽鋼便宜,連村子裡也可買到,所以他的兒子們已經愈來愈少製作陶器了,反而進了愈來愈多的塑膠玩具貨到店裡來賣。上了顏色花花綠綠的陶器很好賣,可是老米圖瞧著就不順眼,而且對他的巧手來說,這種東西實在太醜了。他那頭灰髮和憂傷的眼神,跟蘇倫德拉的果決倒是很相稱。他們兒時常在一起,可是現在很生疏,因為蘇倫德拉是個農民,而陶匠卻屬於不怎麼受人
尊重的階層。然而此刻,這些階級藩籬都遠遠地留在夜色的陰影中,他們長談起來,聊著從小就知道的村子,還有多年來的變化,村中年輕人日益往外展,到黃麻廠或加爾各答街頭找工作,以致農作物逐漸減產。他們講到離開人世已久的老婆,談到兒孫的失意與希望。他們談到如今的孫兒輩不肯學習老作風,實在是很不智。待周圍的嘈雜已轉為鼾聲之後,這兩個男人還在低低細語。最後終於鄭重互道晚安,各自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