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師公的故事
有個漁夫名叫勘作。這天他去捕魚一無所獲,晚餐不能喝他最愛的酒,只喝了些大麥粥果腹後,就孤伶伶地坐在地爐前抽菸。
「鯉魚那麼多,為什麼我偏偏就是抓不到呢?那個山腳下,絕不會連個一、兩條魚都沒有。到底是怎麼搞的?」
這個夜晚出奇的暖和,地爐裡燒的火,照亮著小小的斗室。
「兩條兩尺左右的鯉魚……真想要兩條兩尺左右的鯉魚啊……」
勘作接到村裡大戶人家下的訂單,說只要抓得到兩條兩尺左右的鯉魚,不管開價多少,都願意照價收購。所以勘作從兩、三天前起,就一直想捕鯉魚。結果別說是鯉魚了,連普通的雜魚都沒捕到。
「既然用網子撈不到,明天就來釣釣看好了。在那個潭邊釣釣看,說不定是個好方法。」
沒得喝酒買醉,讓勘作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這裡是勘作家嗎?」
不知是誰來了。勘作以為是漁夫同行來找他聊天,結果往院子裡一看,發現有個膚色白皙、個頭矮小的男人站在那裡。勘作對這張臉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記性不太好,請問你是哪位啊?」
「我最近才搬到這個村子來,你可能不認識我。」
「這樣啊?那以後可要多多往來啊!來來來,進來坐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矮個子男人說完,便進門走到地爐旁。
「你是哪裡人啊?」
「我老家在東邊。我從東邊一路飄泊到這裡落腳。這裡還真是個好地方呀!還有魚可捕,對吧?」
「本來是有,但最近魚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是嗎?」
「而且這兩、三天,我連個魚影子都沒看見,所以今晚連我最愛的酒都不敢喝。」
「這樣啊,那還真糟糕呀。」
「兩、三天前,有人要我抓兩條兩尺的鯉魚。我在那麼大的一片湖上到處撒網,結果別說是鯉魚了,連雜魚都沒撈到。」
「沒那回事。雖然我最近才剛搬來,不過區區兩、三條鯉魚,就算要讓買家等一等,我也會去抓來。」
勘作聽了對方這番隨口胡謅的說詞,覺得可笑至極,大聲地笑了出來。
「要是你覺得我在吹牛,我現在就去捕來讓你瞧瞧吧?漁網在哪裡?」
「漁網就晾在外面的柿子樹上。你可別被狐狸逮住啊!我在這個湖邊當了二十年的漁夫,鯉魚可沒那麼好抓,不是叫客人稍等一等,就能馬上交貨的呀!」
「既然你覺得我在吹牛,那我這就去抓,你就在這裡等著吧。」
矮個子男人突然跳進院子,往門外走去。勘作抽著他的菸,臉上泛著一絲冷笑。這時外面傳來船櫓的聲響,勘作便打開面湖的拉門瞧瞧。矇矓月光灑落的水面上,浮著一艘剛離岸的小船,朝湖心駛去,甚至還看得到矮個子男人搖櫓的模樣。
「老子我都抓不到了,哪還輪得到那小子啊?」
勘作關上拉門,躺著吞雲吐霧了一番。不到三十分鐘,外面竟傳來了腳步聲――矮個子男人回來了,懷裡還抱著勘作原本放在船上的空簍。
「怎麼樣啊?勘作兄,你要的鯉魚我抓來了。」
勘作起身往簍子裡一望,裡面有四條兩尺的大鯉魚,還有好多條鯽魚和溪哥,看得他瞠目結舌。
「把這些鯉魚送到那個大戶人家去,他們應該就會付錢。到時候再用那筆錢買點酒來喝吧!」
勘作讓矮個子男人留在家中等待,自己則帶著鯉魚,去找那個向他下單的大戶人家,賣了兩條,再把剩下兩條賣給了旅社,還用這筆錢買了酒帶回家。
「你叫什麼高姓大名啊?」
勘作邊倒酒邊問。矮個子男人笑了笑,說:
「叫什麼名字都無妨吧?既然我們成了朋友,以後我會三不五時來找你喝一杯的。」
「好好好,喝吧!」
矮個子男人喝到天亮才回去。勘作對這個男人的來歷實在很好奇,隔天便向漁夫同行打探。可是問了好幾個人,都沒人知道。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矮個子男人就會不時上門拜訪。只要勘作煩惱捕不到魚,男人就會拿著勘作的漁網出去捕撈一會兒,而且總是能滿載而歸。
勘作就這樣和矮個子男人持續往來了三年。勘作已不再對他的來歷感到可疑,甚至早把這件事拋諸腦後。某天晚上,矮個子男人一如往常的來訪,兩人又開始喝起酒來。
「勘作兄,你覺得我是誰?」
聽矮個子男人這麼一說,勘作平靜地說:
「我什麼都沒多想。管你是鬼是神,都無所謂。」
「我不是人類。」
「我想八成是這麼回事。」
「我是個住在水裡的東西。」
「河童?」
「不是河童。不過呢,大概就是那樣的東西。」
「是也無妨。」
「可是我活得綁手綁腳,我想變成人類。」
「怎麼樣才能變成人類?」
「我打算借用人類的軀殼。」
「什麼時候動手?」
「明日午時,旁邊那條路會有旅人走過。我打算把他的斗笠吹掉,趁他踏進水裡來撿斗笠的時候,把他拉進水裡,借用他的軀殼。」
「那這個人會怎麼樣?」
「他會死,但我會借用他的軀殼,所以外人不會知道他已經死了。」
「別談這些無聊事了,我們就照老樣子,喝個痛快吧!」
勘作已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也不知道水裡來的男人何時離開。隔天一早,勘作雖然想起那個水裡來的男人說過什麼話,但大而化之的勘作,馬上就把這些事拋諸腦後,出門捕魚,直到午餐時才回來。吃過飯後,勘作補綴著掛在柿子樹上的漁網。這時,有個旅人走過了屋旁那條路。勘作想起水裡來的男人說要吹掉他的斗笠,便望向了那個旅人。說時遲那時快,一陣清爽的風吹來,原本戴在旅人頭上的那頂斗笠翩翩飛起,飄落在湖畔。旅人急忙想往水邊走去。勘作心頭一驚,衝過去大聲阻止旅人。
「喂!喂!別跑到水裡去!水裡有妖怪,會把你拉進去。」
旅人停下了原本打算踩進水裡的腳步。
「好險,好險。原來那裡面住著妖怪啊。」
旅人把斗笠留在原處,走回路上向勘作道謝後,便匆匆離開了。
﹝未完待續﹞
藍微塵的衣裳
這是發生在東京芝區的故事。芝區某町有一家當舖,夫人因病過世,身後留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於是老爺便再娶妻續弦。
這位續弦的妻子,個性乖巧柔順,臉上總是笑容可掬,對繼女也如親生女兒般的疼愛,所以女兒和她很親近,老闆也很放心。
然而,這位續弦妻子過門後不久,就變得很沉默寡言,整天冷漠地板著臉。以往她身上那股如花開時節般的溫暖氛圍,已不復見。
當舖老爺家有個長輩注意到了這件事。長輩從他豐富的人生閱歷,推斷當舖老爺應該是有了新歡,冷落了夫人,所以夫人才會氣血不順。有一天,長輩把這位續弦妻子請到自己家裡。
「我看妳最近總是悶悶不樂,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事。」
「應該有什麼事吧?妳最近都顯得鬱鬱寡歡。」
「我沒事啊。」
「一定有吧?絕對不會沒事。我猜應該是老爺冷落了妳,對吧?」
「沒有,沒那回事。」
「那是什麼事?妳說說看,我會幫妳想辦法的。」
一陣你來我往之後,續弦妻子抬起頭,滿臉蒼白地說:
「我會變成這樣,是因為碰上了可怕的事。我晚上只要一睡覺,擺佛壇的那個房間,和臥房之間的拉門就會敞開,然後就會有個女人從那裡走出來向我行禮。我害怕得不得了,晚上總是睡不安穩。但我又不想告訴老爺,只好保持沉默。」
「是什麼樣的女人?」長輩探詢。
「是個年輕貌美的女人,身穿藍微塵的衣裳,繫著黑緞腰帶,梳著圓髷髮型。」
「她有沒有說什麼?」
「什麼都沒說,就只是伸出她那雪白纖瘦的手,優雅地放在地上,然後向我行禮。」
長輩馬上想到那可能是老爺的大房妻子,但沒說出口。他把當舖老爺找來,當面把續弦妻子說的話轉告老爺。
「她說那個女人身穿藍微塵的衣裳,你有沒有想到什麼?」
當舖老爺知道大房妻子很喜歡藍微塵的衣服,總會特地挑它來穿。聽了這番話,老爺的背脊一陣發涼。
「那是我過世妻子愛穿的衣服。」
長輩點了點頭,沉默半晌之後,才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
「她是不是還有什麼眷戀?」
「一定是!喪禮都已經辦得那麼隆重了,應該不會有什麼缺漏才對。」老爺說完之後,看了看身旁的續弦妻子,接著說:「況且妳還那麼疼孩子,應該都很周到了。要是下次再有這種事情,妳就叫醒我,我來教訓她。」
﹝未完待續﹞
蟾蜍之血
Ⅰ
三島讓離開了學長家。在這個滿天雨雲,似乎還有雨沒下完的夜晚,除了視線昏暗之外,吸滿雨水的地面濕滑,無法半跑半跳地加快腳步。再加上這裡算是山之手的邊緣地帶,所以才剛過十點,街道兩旁的住戶都已熄燈就寢,四下一片闃靜。也因為這樣,阿讓感覺路程似乎特別遙遠。要是有車可搭的話,他其實很想搭車到電車站,可惜傍晚過來時已確認過,附近連個可能有車可搭的地方都沒有,所以他又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而在打消念頭的同時,剛才拿來和學長商量的話題女主角,竟悄悄湧上心頭。
「需要再查查女孩的身家背景。」學長的話言猶在耳。對法律系畢業的藤原來說,會認為「和來路不明的女孩同居,簡直是亂搞」是很有道理的。但過去如何真有那麼重要嗎?女孩出生於本地的沿海小鎮,行醫的父親在她三歲時過世,母親再婚的對象是漁業公司的老闆,她也就跟著在這個家長大。三年前母親過世後,家裡頓時失去了溫暖,於是到了去年,她決定離家出走——這些應該也都是真的吧?血統的事我不是很懂,但應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阿讓不經意地想起學長那句「找個女人真的有那麼容易呀」,學長說完當下還笑了……仔細想想,學長會那樣說,是因為阿讓能和那個女孩在一起,還真是個偶然得近乎出奇的機緣。然而,從世人的常理來看,這件事根本司空見慣,絲毫不足為奇——在專心準備即將到來的高等文官考試之前,阿讓去海邊呼吸了五、六天的新鮮空氣。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年輕男子到海邊玩,偶然結識了一個年輕女孩,當晚兩人就結下了不解之緣。這種每天在報紙上都會看到的單純事件,毫無奇妙之處可言。
阿讓幽幽地想起結識女孩那天的情景——澄黃的夕陽餘暉照在松原彼端,空氣有如春日般潮濕,讓人臉部、手指皮膚都變得有些濕黏,是個教人昏昏欲睡的日子。他在一片沿著松原而立的麻櫟樹林間,循著小路穿梭。這是阿讓來到這個海邊之後,每天早晚都會走過的路徑。麻櫟樹葉已褪去鮮綠,在有風的日子裡發出「沙沙」的聲響。
麻櫟樹前方有一片尚稱寬闊的耕地,田裡有染上金黃的稻穗,也有白蘿蔔和蔥的青翠。和麻櫟樹林平行流過此地的是里川,沿岸堤防邊偶有些許垂柳生長,五、六個人零星地在此垂釣。人數或許不盡相同,但這幅景象已成為阿讓每天欣賞的風情畫。在這些釣客當中,一定有一、兩個是來海邊遊玩渡假的。這些人拿了旅社的大水桶充當魚簍,仔細一瞧,會發現他們有時可以釣到一、兩條短小的鯽魚,或是四、五寸長的蝦虎魚。
阿讓走來的這條路,其實有一個地方被里川截斷。該處架了一座木板橋,上面還放了一些土。這座橋的右邊,也有個男人拿釣竿站著釣魚。男人的顴骨高凸,鼻子下方留著一撮像鞋刷似的鬍子,臀部上方繫著一條黑色棉紗的兵兒帶。看他的舉止神態,似乎是個小學老師或員警。阿讓偷瞧了那個放在他腳邊的那個魚簍一眼,裡面有五、六條蝦虎魚。
「你釣到蝦虎魚了呀!」阿讓用這句話向他打招呼。
「今天的天氣很適合釣魚,應該還有機會再釣到一些才對,可惜沒上鈎。」
「釣魚果然還是要看天氣的啊,您說是吧?」
「陽光太亮,連水底都看得一清二楚的日子,其實不太適合釣魚。像今天這樣,稍微有些雲,才是最合適的。」
「原來如此。」
阿讓望了一下天空——天上有幾許薄雲流過,宛如網子的網目。他看過天空之後,原本打算往河堤方向走,但此時他看了木板橋上一眼,發現有個年輕女孩站在橋的那一頭,眼睛朝這裡看。亮眼的紫色衣裳,上面有銘仙之類的華麗花樣,裹著她那嬌小的身軀,看來似乎是個女僕或學生。她那白皙偏長的臉上,有著一雙黑色的眼睛。阿讓只覺得她是個到附近別墅來度假的人,沒有太多好奇,因此很快就把女孩的事拋諸腦後,朝堤防上游的方向走去。
他往前走了兩町左右,左邊已不再是耕地,換成了松原的紅土台地。這裡也有一座用兩根原木併排而成的原木橋。阿讓沒過橋,而是往台地方向,踩著紅土小步小步地往上爬。
接著他看到這裡有棵古老的大黑松,浮根四處延伸,宛如地蛛伸長了腳。前一天和再前一天,阿讓都坐在這棵松樹的浮根下看雜誌,所以這天他也和前一天一樣,坐在熟悉的浮根上,往下游一望。和煦的陽光下,釣客們默默佇立,宛如畫中人物。這時阿讓稍微想起了剛才的那個女孩,便仔細找了一下,可惜已不見她的身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