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機關車：有如日本的福爾摩斯探案，大阪圭吉的本格推理偵探短篇集

 

 

　　大阪圭吉(一九一二-一九四五)，本名鈴木福太郎，是日本偵探推理小說史上早期的代表性人物。一九三二年受到前輩推理作家甲賀三郎推薦，年僅二十歲的大阪圭吉在推理雜誌《新青年》發表〈百貨公司的絞刑官〉，之後陸續於《新青年》發表許多短篇作品。大阪圭吉於一九四三年被徵召而赴戰場，一九四五年病逝於呂宋島，只活了三十三年，屬於曇花一現的作家，但至今仍備受推崇，已故推理作家鮎川哲也盛讚大阪圭吉為「日本戰前本格推理第一人」，並認為〈葬禮機關車頭〉是日本推理史上短篇本格推理的前十強。〈葬禮機關車頭〉連同其他十一篇作品（包括本書收錄的〈百貨公司的絞刑官〉以及〈石牆幽靈〉）於二○一七年集結成英文版選集《銀座幽靈》(The Ginza Ghost)，出版後獲得美國《出版人週刊》(Publishers Weekly)的盛讚，認為大阪圭吉的故事氣氛一流，擅長營造不可思議的狀況，能夠吸引讀者的注意力。

 

　　大阪圭吉是本格派推理小說的健將。所謂「本格」，在日文中指的是「正統」或「傳統」。這類推理小說強調解謎鬥智的趣味，認為這種趣味是推理小說的核心。這種智性的「燒腦」樂趣，正是推理小說之父艾德格‧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一八〇九-一八四九)所創下的典範，也是英美推理小說黃金時期（大約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盛行的創作模式。本格推理小說將智性元素視為首要，必要時其他元素可以犧牲（但要注意的是，多數本格推理作家並未主張其他元素不重要，或是其他元素與智性元素必定有衝突）。然而，當代的推理小說已經不把解謎成分視為是最重要的部分，甚至不把解謎成分視為是必要條件。當代作品更重視心理描寫、角色塑造、社會批判與故事格局的拓展，解謎元素往往只是配料。

 

　　即便如此，智性成分始終是推理小說中相當吸引人的面向，而這個面向在短篇故事中更容易得到聚焦與發揮。早期的推理小說發展也是奠基在短篇創作，例如愛倫‧坡或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 一八五九-一九三〇)的福爾摩斯探案。在日本方面，雜誌刊登的管道也促使短篇推理蓬勃發展。日本推理小說之父江戶川亂步便是從《新青年》開始發表推理創作。活躍於同一年代的大阪圭吉正是短篇本格推理小說的佼佼者，不但將智性樂趣發揮到淋漓盡致，也注重氛圍營造與細節描寫，作品獨樹一幟，內涵豐富。

 

　　本選集收錄七部大阪圭吉的短篇作品，區分為兩個系列。首先是青山喬介系列，這包括〈傀儡審判〉、〈船工殺人事件〉、〈百貨公司的絞刑官〉、〈石牆幽靈〉、〈瘋狂機關車〉。另外還有東屋三郎系列，包括〈靜止不動的鯨群〉以及〈死亡遊艇〉。

 

　　當代推理小說強調寫實感，破案角色往往為法醫、檢察官、刑警或律師這類專業人員。然而，本格推理小說的一大特色就是破案角色為「名偵探」，通常是業餘偵探，具備天才的破案天賦。本選集中的兩位偵探完全符合上述特色。根據〈百貨公司的絞刑官〉中的敘述，青山喬介曾是電影導演，後來成為自由研究者，具備淵博學識與敏銳的洞察力。東屋三郎則是水產試驗所所長，思考能力異於常人。上述兩人都是業餘偵探，也都具備天才般的破案能力。本格推理小說中的名偵探通常會搭配一個助手角色，不管是青山系列還是東屋系列的故事中都有一個「我」（並非出現在每篇故事），猶如福爾摩斯探案中的華生，除了擔任敘述故事的角色，也從旁提供偵探協助。

 

　　本選集的七部短篇各具特色，東屋探案的〈靜止不動的鯨群〉以及〈死亡遊艇〉是成就最高的兩部作品。以下就七篇作品做簡單評介。

 

　　〈傀儡審判〉是最具奇妙犯罪之趣味的一篇。閱讀推理小說的一大樂趣就在於觀看作家如何設想出新型態的犯罪。一般小說中常見的犯罪不外乎殺人盜竊，因此重點在於找出「誰幹的」(whodunit)。然而本篇的謎團卻在於，同一個人為何會以證人的身分出現在不同案件的法庭審判。謎團背後巧妙的犯罪方式讓人耳目一新，這種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奇妙犯罪令人聯想到福爾摩斯探案的〈紅髮俱樂部〉(The Red-Headed League)。本篇另一亮點是以法庭為背景，並以法警為第一人稱敘事者。一般而言，以想像力、創造力為本的本格推理小說較少會結合寫實色彩較為強烈法庭元素。持平而論，本篇的確是全書最不本格的一篇。

 

　　〈船工殺人事件〉是推理小說中非常標準的謀殺案謎團。兩名船工失蹤，其中一名的屍體被找到，於是青山喬介深入造船廠展開調查。本篇具備本格推理小說典型的抽絲剝繭過程，青山喬介根據現場的線索進行環環相扣的推理，進而找出真兇。本篇的推理設計中規中矩，但取材十分特殊，以一般人較不熟悉的造船廠為背景，解謎的部分也運用了船舶方面的相關知識，是以題材取勝的作品。

 

　　〈百貨公司的絞刑官〉是名偵探青山喬介初登板之作。百貨公司旁發現墜樓屍體，疑似他殺，青山喬介前往現場進行調查。以百貨公司為場景的作品，最經典的大概是艾勒里‧昆恩的《法蘭西白粉的祕密》(The French Power Mystery)。大阪圭吉繼承昆恩嚴謹的解謎邏輯，鋪陳出一個引人入勝的謎團。本篇乍看之下是正統的whodunit，然而真相極具意外性與原創性。更難能可貴的是最終解答與百貨公司的場景設定有密切相關，顯示出作者活用了謀殺場地的獨特性。做為大阪圭吉第一篇正式發表的作品，本作有高度的創意。

 

　　〈石牆幽靈〉處理的是光天化日下大宅邸的謀殺案。警方循著目擊證人的證詞逮捕嫌犯，然而證人事後卻發現自己看見不可能看見的東西。這是本書中唯一一篇出現「不可能性」(impossibility)的作品。本格推理小說中常見所謂的「不可能犯罪」(impossible crime)，意即犯罪乍看之下在違反物理條件的情況下發生，猶如魔術一般，最常見的例子就是密室殺人(locked room murder)。偵探如何「解釋奇蹟」就成為這類作品最大賣點。本作利用科學原理來解釋幽靈般的「幻視」，完全符合本格推理小說服膺科學的精神。光天化日乍見幽靈也讓本篇的詭異氛圍更加突出，是本選集氣氛較強烈的作品。

 

　　〈瘋狂機關車〉是大阪圭吉的代表作之一。大阪圭吉本人是鐵道迷，因此作品中常出現鐵道相關題材。故事始於鐵路員工被殺，牽扯出錯綜複雜的案情。青山喬介在雪地中沿著鐵路展開調查，場景設計具備高度可看性。全篇充分利用鐵路相關知識，設計出精巧複雜的謎團，一氣呵成，可謂本書所選青山系列中最本格的作品，也是最精彩的一篇。前述提到的〈葬禮機關車〉是另一篇以鐵道為題材的經典之作，卻展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格，可互相參照閱讀。

 

　　〈靜止不動的鯨群〉開頭便十分吸引人：一艘本已沉沒的捕鯨船，其中一名船員竟然歷劫歸來，卻馬上慘遭殺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如同〈船工殺人事件〉，本篇以船舶、海洋為題材，卻走得更深更遠。可能是因為主角偵探為水產試驗所所長，更能將此類題材發揮得淋漓盡致。本篇不論是推理設計、犯罪手法還有意外性都在水準之上。更值得注意的是，故事的格局是全書最遼闊。篇末東屋三郎與海警署為追查真相，駕船駛入北太平洋，目睹鯨群的壯觀場面以及追捕兇手的動作場面都讓本作充滿可讀性，猶如當代犯罪電影。本篇也是全書明顯融合本格與社會兩大派別的推理作品。所謂社會派推理小說指的是透過推理小說的形式來揭露、探討或剖析社會問題，松本清張是代表人物。雖然大阪圭吉活躍的年代在日本社會派推理創建之前，本篇在犯罪與人性層面的書寫都已經充滿濃烈的社會關懷。

 

　　〈死亡遊艇〉改寫自大阪圭吉自己的〈白鮫號殺人事件〉，與〈靜止不動的鯨群〉同樣是活用海洋相關知識的作品。東屋三郎來到靜謐的海岬別墅調查船長被殺的事件，在警方到來之前逐步揭開真相。將場景侷限在鄉間住所是傳統英美推理小說常見的設定，稱為「鄉屋推理」(country house mystery)。然而，本篇牽涉到遊艇，場景延伸到海洋上，超越鄉屋的限制。本篇也十分強調謎團的趣味性，對於被害者死前的奇異舉動還有犯罪動機都有意料之外的解答。在推理邏輯方面，本篇可說是全書最富思考趣味的一篇，主要是因為作者導入了反覆辯證的概念。論點之間的互相推翻，揭露出思考的死角，讓讀者在推理過程中掉入陷阱，令人拍案叫絕，充分展現出本格推理小說的燒腦樂趣。

 

　　以上七篇作品雖然不是大阪圭吉創作的全部，但體現了他創作的風格：取材獨特、活用專業知識、強調邏輯推理、展現想像與創意、理性與感性兼具。這些特色要鎔鑄於短篇本格推理之中，實屬不易。以作者的創作年代、創作年紀而言，大阪圭吉的出現的確是個奇蹟。即使今日閱讀，光芒仍舊不減，讓人愛不釋手，堪稱日本短篇推理小說的上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