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你只是觀看,並沒有觀察啊,華生!
──圖像識讀(Visual litercy)
好想看懂名畫!
近來,社會各界似乎對歷史名畫的關注與期待日益增高。而我對繪畫感興趣,除了單純希望看懂名畫的價值,坦白說,也是深感自己應該要有這方面的素養。大家的動機又是如何呢?
無論如何,希望看懂歷史名畫的人確實越來越多。
然而,雖說看畫只要隨自己的心意欣賞,但我們卻往往因似懂非懂而感到窘困,懷疑自己是否不該任意解釋。另一方面,總聽說對畫作一定要深入了解才能看懂,又覺得好像非好好用功不可。
完全憑感覺或靠知識補強,其實兩者都有必要,對自己敏感度沒有自信的人,學一點知識來彌補看畫的眼光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觀看」和「觀察」的不同
「完全憑感覺」與「藉助知識」之間有何不同?重點在於「觀察」的角度。
人看事物常常是漫不經心,因此遺漏了許多資訊也毫不自知。名偵探福爾摩斯和他的助手華生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你只是觀看,並沒有觀察。我一看就知道。比如說,你應該常常看到從門口到這個房間的那個樓梯吧?」
「對啊!」
「你看了幾次?」
「這個嘛,有好幾百次吧……」
「那總共有幾階?」
「幾階?我不知道……」
「這就對了!你並沒有觀察。這正是我說的重點啊。我告訴你,那個樓梯有17階,因為我不只是看,還仔細觀察了。(以下省略)」──亞瑟.柯南‧道爾《波西米亞的醜聞》
「觀看卻不觀察」──差別在哪裡?華生當然有看的能力,也有數階梯的能力。但是他卻答不出來樓梯有幾階,只因他一直都漫不經心地看。換句話說,他總是隨便看看,看了幾百次,也洞察不到什麼。
福爾摩斯不一樣,他不會漫無目的地看。時時刻刻帶著提問觀察,這些提問發揮著計劃(觀看的方案)的作用。即使是單純地看著樓梯,循著數量的方案,實際數一數,就可以得到樓梯有17階的資訊。只要有計畫,每個人都可以藉由觀察得到收穫。
欣賞畫作也一樣,只是觀察就能獲得的資訊非常多。那麼,觀察畫作必須具備什麼樣的計畫呢?受過美術訓練的人與沒有受過訓練的人,從眼睛的動作和著眼點就能看出其中差異。
「眼睛的動作」不一樣!
(請對照書中的圖片)
左頁的圖是利用眼動追蹤器紀錄觀看者看這張照片(海浪中出現一個女子的臉)時眼動的情形。
右圖是受過美術教育的人眼睛的移動,可以看出他的眼睛平均分布在畫面的上下左右及角落,視線不會停滯在特定一處。而左圖是普通學生,他的視線只集中在中央的人臉部分,對背景,尤其是畫面的兩側幾乎看也不看。
換句話說,知道如何觀賞畫作的人,不只是引人注意的地方,主題與背景的「關聯性」也會一併考慮,而對欣賞畫作不熟悉的人,就只會注意視線停留的地方。兩者的眼動完全不一樣。如果讓福爾摩斯和華生戴上眼動追蹤器,想必也會得到相同的結果。
還有其他研究發現,受過美術教育的人與沒有受過的人,對繪畫的描述重點也會不同。前者會指出「輪廓線的有.無」或是「顏色很突出,造形很醒目」等,與造形相關的要素,而後者則傾向描述「明.暗」這類模糊的印象。
另有一個例子也可看出視線重點的不同。昭和時代的名作家──司馬遼太郎有一次在兵庫縣一個叫室津的地方看見竹久夢二的畫作。
他問同行的插畫家.須田剋太:「你喜歡夢二的畫嗎?」
司馬說:「我從小就不太理解夢二的感傷。」,畫師卻說:「這幅畫的造形,真是無懈可擊啊!」,對此,司馬感到很驚訝。因為他總感覺陰柔的畫作,沒想到竟是無懈可擊,這令他相當意外。
兩人之所以有差異,是因為司馬遼太郎著眼於畫的筆觸等表面特徵感受的印象,而畫師則是看著畫的設計(構造與造形)講述。他們對同一幅畫從兩個側面來看,各有各的觀點,無關誰對誰錯。
所謂「懂得看畫」,不只是表面的印象,還應該要從線.形.色等造形面的重點來觀察景物的配置與構造。
當然,知道歷史背景或畫家的側寫,對於深入畫作的意涵也相當重要。但在這之前,我們必須先學會觀察的方法。福爾摩斯曾說他的工作必須具備「觀察與知識」,而我的美術史老師告訴我「美術史家要當個好偵探」,因為那也是個將觀察到的事物對照知識,才能深入了解的工作。不懂得觀察,就不會活用知識。
看得懂形式就能理解意思
接著,我們來看看專家如何欣賞繪畫作品。在哈佛大學教授美術史的珍妮佛.羅伯茲是殖民時代後美國繪畫的專家,對教育也相當熱衷。據說她的上課方式很特別,他要學生毫無準備地去到美術館,花3小時欣賞一副畫作,將自己的發現寫成報告。如此能讓學生實際感受自己平常有多麼不注意。
她也撰文介紹這個方法,以自己欣賞一幅畫作為例,詳細敘述了花多少時間,發現什麼樣的特徵。
各位讀者也可以試著觀賞下頁的畫作,將自己想到或發現到的寫下來。之後再與羅伯茲的觀察做比較,應該就能感受有哪些地方沒有注意到。
(請對照書中的圖片)
約翰.辛格萊頓.科普里
《男孩與飛鼠》1765年
我先簡單描述一下這幅畫。
男孩面向畫面的左側,穿著粉色衣領的黑色外套,裡面則是白色衣領與荷葉袖的黃色襯衫,右手的手指上纏著一條鍊子。男孩向上看著,嘴微微張開。他的背後掛著純紅色抓皺的布幔。前面是一張桌角朝著這邊的桌子,上面有一個裝著水的玻璃杯,鍊子綁著松鼠,還有松鼠散亂的食物外殼。桌面擦得光亮,男孩、杯子和松鼠的倒影清晰可見。
這幅畫的內容大致如此。
接著再看看羅伯茲的觀察過程。
9分鐘後……發現男孩的耳朵形狀與飛鼠腹部的白色部分輪廓線一樣。
由此得知男孩與飛鼠是對比關係。男孩看似做白日夢般恍惚,而飛鼠則是專心吃東西。
21分鐘後……發現男孩纏著鍊子的大拇指與小指相距的寬度,與玻璃杯的
直徑寬度一樣。
這是科普里製造的一種錯覺。手看起來像是在杯子的正上方,但其實杯子在前,男孩的手在後。手指間的寬度原本比較大,因為遠近法的關係,遠處的東西會畫得比實際小,所以看起來才會是一樣的寬度。
45分鐘後……發現背景的紅色布幔皺褶中,有許多與男孩的眼、耳、口、手相同的形狀。左側的皺褶是右手食指的弧度,與首長的弧度,也和眼睛的形狀相似。而右側的皺褶像是耳朵和嘴巴。
男孩的眼、耳、手畫法原本就容易留下印象,吸引注意。而背景一直重複這些形狀,羅伯茲推測這是畫家意圖強調視覺、聽覺、觸覺等感覺器官。
以上的內容,全部都是只需要看就能得知的事。但即使是經驗豐富的哈佛教授,也要花將近1小時的時間。既然如此,我們觀賞畫作時,也要有所覺悟,必須花這麼多時間,才可能觀察到這樣的細節。另外,看到她指出相同形狀或寬幅的部分,大家或許會訝異於「竟然要看得這麼仔細」,但我認為有這些觀察,才能結合解說。
再補充一點,有關這幅畫的背景,這是美國畫家科普里初次提供給英國畫展的作品,並藉此在英國打響了名號。羅伯茲解讀畫家應該是將「橫渡大西洋的挑戰」這個主題,藉著能在高空跳躍的飛鼠來表現。這樣的解讀乍聽之下像是單純的聯想,但根據當時的帆船多以松鼠或飛鼠來命名,便提高了可信度。
可以確定的是,刻意在各式各樣質感的物品上表現,是畫家意圖向倫敦展示自己的繪畫技巧。透明的玻璃、水、金屬、木桌、桌面上的倒影、各種布料、動物等,看似雜亂拼湊,但如果是為了展現描繪的能力,倒也不難理解。(而這幅畫在畫展上獲得的評語就是過度描繪無謂的細節)
以上是如何觀察繪畫的造形部分,與深入理解畫作的關係,這雖然只是一小部分的面相,卻也能窺探一二。繪畫的造形與意義,兩者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本書教你「怎麼看」
我自己是專攻西洋美術史,鑽研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美術。古代的文字史料不比近代美術,只能靠解讀作品來獲取資訊。由於我曾經受過嚴格指導,懂得徹底觀察型態並進行描寫,自學生時代,我就很喜歡鉅細靡遺地觀察美術作品的造形。
專攻美術史,必須從古代學到現代。各個時代、不同畫家的特徵等,例如只針對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畫作中的手指部分,列出一覽表來比較,關於分辨的訣竅也有具體的教學。因此,即便一開始完全不懂,在大學、研究所的反覆學習之下,每個人都學到鑑賞的技能。
不過,我在10年前開始「指導繪畫鑑賞」時,雖然可以針對個別的畫作詳細說明,卻沒有一套簡單的方法適用於欣賞所有畫作。而且,對於「一幅畫之所以優秀的理由」這麼基本的問題,我也無法作出有說服力的說明。
這時我才意識到,有別於讀寫,欣賞方法,即所謂的圖像識讀,是我從未學過的。歸根究柢,如果人們還不懂怎麼辨識繪畫的表現手法,也就是造形,就必須先從這裡教起。
為此我翻閱了一些前人有關造形分析的文獻書籍,無奈內容都艱深難懂。而且,從這些分析也很難立即看出與其他要素有甚麼關聯。我拿著零碎片段的資料,將名畫依時代別逐項比對,在確認歸納是否通盤適用的過程中,終於有了新發現。那就是這些名畫在造形上都有相當高的完成度。這正可說明傑作之所以是傑作的理由。
不過,要將這些內容傳授給別人,卻又是另一回事。
4年前,我為商界人士開了一個「學習名畫鑑賞的技術」講座,發表這一連串研究的成果。我嘗試了各種說明的方法,例如請學員具體說出眼睛所見的事物,或以輔助線說明欣賞繪畫作品的方法等。最後在說明「眼睛的動作不同」這一點時,我看到學員們恍然大悟的表情,才確信這就是關鍵。
我在講座的過程中得知許多人都需要這樣的知識,有人說這才知道該如何欣賞繪畫,也有人說去美術館的樂趣因此增加不少。我原本以為,強調繪畫的欣賞技巧有助於廣告設計或攝影的應用,可以吸引大家對名畫的興趣,沒想到實際上單純想深入瞭解名畫、細細品味的人遠比以應用為目的的人更多。
這本書除了原本講座的內容,更設計了許多練習問題來充實解說。相信大家看完每一章都會有驚喜的發現:「真的耶!的確是這樣!」
什麼是敏感度?
看起來很難,但其實一點也不。
你可能不相信,沒有受過美術教育的人,也可以正確讀取造形,你只是無法具體說明自己看完的感受而已。
(請對照書中的圖片)
(左)愛德華.孟克《青春期》1894-95年
(右)皮耶.奧古斯特.雷諾瓦《姊妹倆》1881年
這兩幅畫都是描寫少女的作品。就算你對作品的背景一無所知,右邊的畫看起來就是「明亮的感覺」,令人感覺安心,而左邊的畫卻讓人感覺「不安」,瀰漫著一股壓迫且可怕的氣氛。這些印象都是來自於配色、筆觸、線條和構圖等各種造形語言的表現,其實大家都接收讀取到了。只是,與先前司馬遼太郎的例子一樣,說不出這種感覺是因為哪個地方的什麼東西,就認定自己看不懂吧。
而受過美術教育的人看畫的時候,多多少少會意識這些要素。換句話說,他們會帶著「為什麼感覺明亮」或是「為什麼用這樣的顏色」這些提問觀看。我們稱這種懂得欣賞畫作的「方案」為「觀賞的敏感度」。
有些人就像福爾摩斯刻意訓練自己,日積月累下來,就能自然地抓到重點。在旁人眼中,他們似乎天生就有這樣的本領。不過,姑且不管他們自己是否有自覺,這其實是經驗累積出來的。只要懂得觀察的概念,時時留意,敏銳的眼光是可以培養的。
我們過去所學的「繪畫欣賞」
過去許多專家曾經對普通人也能欣賞畫作的方法提出各種建議。我們一起看看其中最有名的兩種方法,並整理一下各有什麼優缺點。
首先是紐約近代美術館(MoMA)知名策展人雅美莉亞.阿雷納斯(Amelia Arenas)所提案的對話型鑑賞,在觀賞畫作時將自己的發現、感覺化作言語與人交流。不探討畫作的背景,只是藉著對話加深觀賞的體驗。
這個方法並不是沒有缺點,對話的雙方可能會因各自的主觀而無法繼續深入。想更了解畫作的內容,或是希望從客觀角度來觀賞的人就不太適合。
不過,這個方法還是有許多優點。無論有沒有專業知識,每個人都可以參與,和他人分享體驗,也有機會得知有別於自己的觀點。我也曾經參加過,尤其是溝通能力好的人,特別推崇這種方法。但對於不善言詞的人來說,這可能會使他們緊張。
另一個是紐約弗里克收藏館的講師,艾米.赫爾曼(Amy E. Herman)所開發的「感知型鑑賞」,就如先前觀賞科普里的畫作那樣,觀察藝術作品,藉著轉化成話語的過程,提升自己的觀察力。不過,這個方法雖然可以帶領我們加深對繪畫的理解,但主要還是著重在提升整體的觀察力。
阿雷納斯與赫爾曼的共通點在於強調「言語化」的過程。前者主張要與他人交流,而後者則是磨練細微的觀察力。美術史的研究也很重視「用語言描寫」,言語描述能使人更主動觀察,也更能客觀看待眼睛所見的事物。
這兩種方法,都是為因應美術館觀眾越來越少的「美術館寒冬時代」所精心規劃努力的結晶。因此,他們強調不必鑽研艱深的學問,可以輕鬆地實踐,還能結合商業,在其他方面也有許多助益的優點。
無論哪一種方法,都會增加我們讀取的資訊量,要分析這些內容,就必須有更進一步觀察的計畫。
那麼,所謂的方案,具體有哪些內容呢?將畫作的設計依要素做分類,這些要素各有什麼效果,一邊提問、一邊觀賞──本書分為6章,將會透過各種方案,帶領大家逐步解析──「繪畫原來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