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節錄)
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學會抽菸喝酒。不過,抽菸只是拙劣的模仿,喝酒也是。戰爭教會我們莫名感傷的成長方式。那是在二十幾歲就結束人生的想法。是完全不考慮未來的態度。在我們看來人生不可思議地輕盈。人生就像正好被區隔在二十歲之前的鹹水湖,鹽分濃度驟然升高,變得容易漂浮。落幕的時刻既已不遠,演給我自己看的假面劇也該演得更賣力才對。但我的人生旅程,雖然一直想著明天就出發、明天就出發,卻一日拖過一日,幾年來毫無出發的跡象。這個時代或許才是我唯一快樂的時代?儘管有不安,但那只不過是模糊的感覺,我仍懷抱希望,總能在未知的藍天下望見明天。旅途的幻想、冒險的夢想、我將來有一天應該會建立的成熟形象,以及我尚未見過的美麗新娘的肖像、我對名聲的期待……這些東西,就像旅行用的指南書、毛巾、牙刷牙膏、替換的內衣、替換的襪子、領帶、肥皂等等物品,在等待啟程的行李箱中早已一應俱全,那個時代於我而言,就連戰爭都是孩子氣的歡樂。當時真心相信就算中彈我也不會痛的過剩夢想,在這時絲毫不見減退。就連對自己死亡的預想,都讓我因未知的歡愉而戰慄。我感到自己擁有一切。想必也是。為準備旅行而忙碌的時候,也正是我們完全擁有旅行的時候。之後剩下的作業,是摧毀這擁有。那就是旅行那種完全的徒勞。
我對接吻的固定思維,後來鎖定在某個嘴唇。那難道不是單純地只想給幻想找個理由嗎?正如前面也提過的,明明不是慾望,我卻拼命想相信那是慾望。換言之,我把無論如何都想相信那是慾望的、不合理的慾望,和本來的慾望搞錯了。我把「不想做自己」這個強烈的、不可能的慾望,和世人的那種性慾、從「他是他自己」湧現的那種慾望搞錯了。
當時我有個完全聊不來卻來往密切的朋友。這個名叫額田的輕浮同學,為了初級德語課的種種問題,似乎選中我作為好相處的求教對象。事事都只有三分鐘熱度的我,在初級德語方面被視為成績優秀的學生。貼上優等生(這麼說有點神學生的味道)標籤的我,內心不知有多麼厭惡優等生的標籤(但是除了這個標籤以外,我找不到能夠幫助我保障安全的標籤),或許額田憑藉直覺看穿我有多麼嚮往「惡名」。他的友情含有刺激我弱點的成分。因為額田是個嫉妒心強令硬漢派看不順眼的男人,因為他就像通靈的靈媒,身上若有似無地傳來女人世界的消息。
來自女人世界的第一個靈媒就是近江。但當時的我更保有自我,因此我把近江身為靈媒的特質,當成他的一種美就已滿足。可是額田扮演的靈媒角色,卻替我的好奇心形成超自然框架。那或許也是因為額田一點也不美。
我前面提到的「某個嘴唇」,就是去他家玩時看到的他姊姊的嘴唇。這個二十四歲的美人兒輕易將我當成小孩。看著圍繞她的那些男人,我逐漸明白自己身上完全沒有吸引女人的特徵。那讓我絕對無法變成近江,反之,也令我恍然大悟,自己想變成近江的心願其實是我對近江的愛。
儘管如此,我還是深信自己愛著額田的姊姊。我就像和我同齡的清純高中生,時而在她家周圍打轉,時而在她家附近的書店賴著不走,等待她從書店前經過好伺機攔下她,時而摟著抱枕幻想抱女人的感覺,也畫了很多她的嘴唇,甚至悲痛欲絕地自問自答。那樣究竟算甚麼?這些人為的努力給我內心帶來異常麻痺般的疲憊。這是因為不斷告訴自己我愛她的這種不自然,讓我明確發現真正的心意,於是用惡意的疲憊來抵抗。這種精神疲勞似乎帶有可怕的毒素。心在人為努力的空檔,不時有令人戰慄的掃興襲擊我,為了逃避那種掃興,我又傻呼呼地朝別的幻想前進。於是我立刻生龍活虎,變回我自己,朝著異常的心象熊熊燃燒。而且這火焰被抽象化後留在心中,彷彿這股熱情是為她而產生,在事後加上牽強附會的注釋。──我就這樣再次欺騙自己。
如果有人怪我到此為止的敘述過於概念性有失抽象,那我只能回答,這是因為我實在提不起勁去囉嗦描寫我在外表上和正常人的思春期肖像毫無分別的表象。如果除去我內心不可告人的隱私,以上和正常人的那段時期就連內心都如出一轍,到此為止我和他們完全相同。各位不妨想像一下,一個好奇心一如常人,對人生的慾望也一如常人,只是或許太過內省導致有點內向,動輒臉紅,而且對容貌也沒有自信能夠受到女人青睞,只知拼命啃書,成績還算不錯的十幾歲學生。不妨想像這個學生會怎樣憧憬女人,怎樣內心焦灼,怎樣空虛煩悶。想必沒有比這個更容易、更缺乏魅力的想像了。所以我當然省略了照實勾勒這種想像的無聊描寫。內向學生那段毫無光彩的時期,與我完全相同,我立誓要絕對忠於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