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戰爭II：對峙

 

 

　　筆者很榮幸能為梁德煌先生的第五本小說作序。

 

　　我在醫學院中訓練精神醫師與專業心理學家時，常對學生說，一個最難發展，需要用最久時間去訓練的能力，是我們看事情的角度和觀點。「大道至簡」，在簡單與平凡之中，往往蘊含著最深奧的道理。如果有了更廣更深的角度和觀點，我們可以「自一粒細沙窺見世界，從一朵野花看見天堂。」一部好的小說可以幫助讀者開闊眼界，提升思辨能力，同時能讓讀者汲取精神養分，滋潤心靈。梁先生的小說就是這樣，不只帶著我們進入趣味盎然，極其豐富的幻想世界，更藉著他經過歲月淬鍊的人生閱歷，和我們一起探討一些深刻的人生課題。這本《看不見的戰爭：對峙》是他第四本小說《看不見的戰爭》的續集，讓我有「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之感。

 

　　筆者人生中最好的老師，是那些遇見人生風浪，在關鍵的轉捩點邀請我進入他們生命當中，幫助他們、陪伴他們走過的那些個案。他們教導了我極為重要的人生功課。他們讓我看到，人間最大的悲劇是你身旁可以充滿了人，然而你的心靈卻是孤寂的。人間最大的悲劇是你跟那些應該愛你的人，和你應該要去愛的人身體可以靠得那麼近，但你們的心靈卻可以相距個十萬八千里。同時，他們也讓我看到，人生最大的幸福是當你在人生旅途中遇到力不能勝的重大危難，感到脆弱、無助，走不下去的時候，在茫茫人海中還有地方可以去，而當你放下面具，打開心扉，傾訴你真正的心聲和感受時，還有人願意奉獻他生命中的三十分鐘，心無旁騖地傾聽，並且聽了不會去批評論斷，不會因為他自己的焦慮被觸發而掌控你，逼你做不願做的事；相反的，對方不但能耐心傾聽，還能讀得懂你、接納你。若有人在你痛苦時，心疼你，陪著你落淚，並且在旁支持你、鼓勵你，巴不得看到你好，能再站起來，活得比先前更好。人在一生中，如果能享有這樣的親情、愛情或友情，他／她就是天下最幸福，是擁有天地間最珍貴禮物的人，這也是梁先生之〈對峙〉一文中男女主角心靈深處終極的渴求。

 

　　有位西方智者曾說，“Events of our life shape us, but it is the choices we make that define us.”意思是，雖然過去我們人生中所發生的種種事件塑造了我們的人格，但是我們現在開始所做的每一個選擇，才可以決定我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當筆者細看〈對峙〉一文中女主角亞芳的生命故事，讓我想到，在人生的列車上，我們的確沒有一個人可以選擇自己出生的性別，生在哪個國家，生在安樂或是戰亂的時代，更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是誰，家境貧窮或富足，人生際遇悲慘或幸福。女主角亞芳的身世令人心酸，七歲就嘗到喪父之痛，母親改嫁卻遇人不淑，不久母親去世後，應該要保護她的繼父又對她性騷擾，再加上學校好友的背叛嘲弄；她未成年就被迫離家求生後，社會黑暗惡勢力加諸於她種種不公的對待，使得飽受無情際遇的她不能不保護自己的心，讓真情深埋心底，把心冰封起來。但是她沒有自暴自棄，也不怨天尤人，不但沒有以“Victim”受害者心態自居，反而拿出無比的勇氣與命運抗爭。她雖然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時刻，但卻始終保持正氣，幫助比她弱小的人，例如照顧有骨氣的小弟阿昆。

 

　　在充滿風浪的人生中，如果能找到可以信賴的人互相支持是非常值得感恩的事。家族治療理論指出，“We tend to be attracted to people with similar level of ego functioning.”，我們常會吸引人格成熟度與我們相似的人，俗語說「物以類聚」，亞芳與阿昆也因為彼此相似的品格與人生價值觀而成為莫逆之交。

 

　　雖然亞芳是一位勇敢堅強令人敬佩的女性，她的心靈卻是孤寂的，若要活出更美的自己，她的心理創傷需要得到醫治。當代最尖端的心理治療理念與科研讓我們看到，最深的醫治不是來自左腦知識性的勸導，而是來自右腦「長期潛移默化中，把愛的人與愛的情緒經驗內化心中的過程。」從腦科學研究中我們知道，情緒經驗可以增加神經傳導物質（Neurotransmitters）的分泌，增加大腦神經網路的可塑性，而我們如果能有五年以上這種「溫暖又持續的矯正性情緒經驗」，我們大腦神經網路的連線可以重整，讓我們的「心理依附狀態」由不安全轉變為安全。愛情深度心理學也指出，「戀愛，是人一生當中最千載難逢的時機，可以讓過去最深的心理創傷得到醫治，過去未得到滿足的心理需求得到滿足；但是，這也是人放下心理防衛，傷上加傷最危險的時刻。」所以，愛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功課，每個人都需要學習。

 

　　亞芳非常幸運，能在生命旅途中遇見了心地善良又富有正義感的男主角明佐。一個充滿恩典與真理的家庭文化是可以代代相傳的。明佐從小成長在善體人意，正直又溫柔的父母之愛中，因而能藉著親子之間所建立的這種“Secure Attachment”安全依附關係，而發展出光明，善良，自信，與具備同理共情能力的醫治性人格。

 

　　作者梁先生把深度心理治療的關鍵，由他小說中男女主角之間精彩絕倫的冰火對峙過程，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來。筆者在讀梁先生第四本小說《看不見的戰爭》時，曾經說到我彷彿在看西方紅極一時的影集《哈利波特》一般，而現在拜讀它的續集〈對峙〉時，又深感自己好像在觀賞當今全球最膾炙人口的電影《星際大戰》完結篇之中華文化版。這套總共九集，跨越了四十年的《星際大戰》，不知道已經影響了全球多少個世代的人。影集不止充滿了娛樂性，連其中含有哲理的一些話語，例如，“The Force Will Be With You.”，孩子們在遊戲時也能朗朗上口。

 

　　在《星際大戰》的故事中，擁有特異能力，原本正派的英雄與他的孫子，可以因為禁不起權勢與名利的誘惑而淪入魔界；而黑暗世界家族的後代，卻可以因為選擇良善與公義而成為宇宙的救星。梁先生更藉著他豐富的想像力，把中華傳統文化中獨有的天庭與修羅界之間的正邪之爭，與前世今生的觀念融入了他的小說之中。當我們看到神魔大戰，兩軍對峙，雙方殺得天昏地暗，女主角身不由己，陷入絕境之時，男主角卻能捨身歷險，以善良溫暖的愛之火苗，融化了寒冰，帶來了愛的救贖。在梁先生的小說中，我們看見修羅界中也有愛，而善惡之分常在一念之間；我們更看見冤冤相報何時了，而唯有真愛才能徹底化解仇恨。身為中華兒女，觀賞梁先生受中華文化薰陶而建構出的愛情魔幻小說，讓我覺得特別溫馨。

 

　　梁先生在書中還有其他許多精彩的創作，例如另一部中篇小說〈愛貓人咖啡館〉更以超凡的想像力，用有點類似西方評價極高、轟動一時的科幻電影《駭客帝國》與《全面啟動／盜夢空間》的手法，來呈現另一個感人又發人深省的愛情故事。

 

　　我們都自以為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但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個夢境？夢境之上會不會另有一個更客觀的存在？主角阿鋒是〈愛貓人咖啡館〉中扮演作者的小魏，筆下所創造出來的人物。阿鋒的人生完全按照小魏所寫的劇本而行，而小魏又是梁先生筆下建構出來的人物，兩個人一生所發生的事件，其實都由梁先生來決定，然而梁先生一面寫，一面又隨著小說中這兩個人物的性格和特質，留一些發展的彈性與空間，讓兩人過去的歷史與當前所做的選擇，去影響他們生命的下一章會如何開展，梁先生這個創作的過程，複雜又精彩，讓筆者聯想到宗教界的千古議題――「預定論」與「創造論」之爭。

 

　　梁先生的這篇〈愛貓人咖啡館〉，小說內又有小說，戲中又有戲，小魏愛情中幾個恩恩怨怨的經歷，很自然的就融入了阿鋒的愛情故事中，兩人有時扮演相同的角色，有時卻又扮演完全相反的角色；而小魏的夢境與他的現實人生，似乎也在交互影響著。讀者不難想像，當小魏發現他小說中藉著筆下阿鋒的故事，與他自己在睡夢中所經歷的情節，竟然在小魏的現實中一一發生時心裡所感受到的震撼。

 

　　在人生旅途中，我們會遇見各式各樣的人，我們都希望能被善待，被尊重。除了那些喪盡天良的掠奪者（Predator）之外，我們大多願意善待別人，不會想要刻意去傷害他人。但是不管有意或無意，我們都會傷人，也會被人傷害，所以「饒恕」是人生中一個極為重要的課題。在梁先生書中，阿鋒與小魏的人生故事有個相似的主軸，就是像許多人一樣，他們在人生中都做過對不起別人，而使他們覺得後悔的事。他們心底深處感到虧欠，想尋求饒恕並設法去補償，因為若無法處理那些心理治療界所謂的未完成事件（Unfinished Business），人生會一直會有遺憾。

 

　　他們的故事，其實也是替當今華人社會中許多有類似經歷的人，表達了他們的心聲感受與心理需求。在此筆者想跟大家分享一些尋求關係療癒時需要注意的地方。請記得，好的動機不一定能帶來好的結果。尋求饒恕時，一定要先問自己幾個問題：「我這樣做到底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需求，還是真的是為了對方的好處？」「我認為對方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如果我問了，而對方真的願意告訴我，她／他自己會怎麼說？她／他會希望我做什麼，不做什麼？」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學習從粗變細，換句話說，需要發展情感智慧，能夠正確地從別人的角度來看事情。如果想要有幸福的人生，我們一輩子都需要謙卑學習如何「增加讓別人感受到愛的能力，減少讓別人受傷的機率。」

 

　　一本能夠令人回味的好小說，除了含有豐富的娛樂性與啟發性之外，一定要有豐富的情緒感染力，幫助讀者深刻體會各角色的內心情感世界，激發讀者情緒上的共鳴，才能讓大家對所刻畫人物的生命故事產生關懷。例如文中的小延和小涵的人生境遇，令人又心疼又敬佩。這兩位有才華卻涉世未深的女性，都因為被有權勢的社會大亨灌醉或下藥性侵後生子，而成為單親。一個不請自來的風暴，使她們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然而她們仍然盡全力地去愛孩子，也自食其力努力工作，不但沒有向命運屈服，反而勇敢，滿有尊嚴的活著。她們的故事與生命經歷，也是當今現實社會中許許多多被不公平對待的女性的寫照。這些在人生中飽嘗冰霜，把淚水往肚裡吞的女性，堅強的外表之下的那個小女孩，仍然潛藏著一顆孤寂的心。她們的淚水需要被看見，心酸需要被懂，受傷的心靈需要被溫柔的愛滋潤。

 

　　從梁先生小說所選擇的題材，筆下所刻畫出一個個的人物，他們的生命故事，情感世界，遇見風浪時不同的反應，不同的抉擇與行為所帶來不同的結果，我們可以從他眼中更深刻的觀看世間百態，人性中的脆弱與醜陋，純真與善良；我們也能從他的字裡行間看到他對強權的批判，對受屈者的同情，更可以感受到他正義感背後恩慈、悲憫的心懷。

 

　　梁先生這次的創作，進入了一個更新、更高的境界，劇情更為曲折，想像力更為豐富，一次又一次的高潮迭起，峰迴路轉，非常引人入勝，讓人想一直追到底。這是一本非常有趣又有品味，可以細細咀嚼回味的好書，筆者在此鄭重推薦。

 

　　　　

　　對我而言，寫小說是意念的築成和流盪。這些意念的發芽大部分來自偶爾的感觸，小部分來自聽來的隻言片語。

 

　　譬如第二本小說的〈請給我幾分鐘〉，起始於一個夜晚和內人看電視時，想到一些意外去世或心有不甘、死不瞑目的人，死後靈魂沒有意識到自己已往生所編撰出來的故事。而第三本小說的〈好可怕呀，師父！〉只是想闡述一個概念，佛法說「愛慾為輪迴之本」，但完全去除愛慾何其困難啊！縱使一個離群索居的修行大師平日心念清清淨淨，可是一旦機緣來時，也可能引發潛意識內的愛慾蠢蠢欲動。至於〈未來〉這篇則是耳聞一對留美學生夫婦的故事，不知其真實性如何。

 

　　無論故事來自概念或他人，作為一個寫實筆法的創作者，第一要設想自己為劇中人，有過去的背景、現在的想法，有家人和朋友共處的周遭環境，彼此互動、交織的關係。倘若故事內穿插著幾個人物，那對我來說更好玩，從一個角色跳到另一個角色，忙得不亦樂乎。

 

　　就是如此，當作者把大綱建立，角色設定完成，自己跳入意識流中載沉載浮，也邀請讀者躍入，一起悠游。

 

　　在書的世界，我們完成交會與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