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1】神
廟前面的廣場或是在路口的老榕樹,總是會被綁上紅布條,並不是用一種很優雅的方式綁著,就是紅紅寬寬的布條,纏繞著幾圈。在民間的信仰當中,他們都是樹神,因為他們很老,很老了……
在我聊過的樹中,可能有比眼前的樹更老的樹,跟樹說他們很老,所以被當成神,是一個不太容易被理解的概念,時間對他們來說,本來就是不線性的,因為時間久而產生的意義或是尊敬,變成他們腳根前的幾炷香,也是滿難說明的事情,雖然一直有興趣問他們,但是一直都沒發問……
那天是因為迷路了,也是因為下雨了,暫且坐在樹旁邊的水泥小亭裡。小亭旁邊有個小廟,到我腰身的小廟,但是收拾得很整潔,裡面有土地爺爺跟土地婆婆,在這樣車來車往的路口,形單影隻的小廟卻顯得很安適。旁邊有榕樹,氣根散落在泥土與柏油路上,並不在意自己有時會被撞斷,但是很明顯,樹冠是往泥土的邊長,但是依舊是安穩地覆蓋著土地廟,濃濃的樹緩衝了雨滴的衝擊,雖然感覺油漆已經斑駁,但這裡還是散發著一種溫柔的氣息。
雨滴也衝散了些暑氣,我靠著柱子,氣根有時會打到我的臉上,不會痛,癢癢的,沒想到要說話,也還不想拿出手機來找方向,霪雨霏霏慢慢等也覺得滿好的。伸出手指,在風吹的時候,跟氣根接觸,有時候可以好好地摸到,有時候只是錯過了,氣根滑到指縫,癢癢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好玩嗎?」
一瞬間沒想到、樹主動跟我講話,下意識了看了土地廟一眼,想說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腳很開,被神罵了。
「好玩嗎?」幾根氣根同時滑進指縫。「是你在跟我講話啊。」
「對啊。」
「我剛剛沒想到是你。」
「我看你玩了很久。」
「對啊,因為我有點累。」
「你應該要很累啊,你腦袋空空走了很久。」
「我腦袋空空你也知道嗎?」我不禁覺得樹好厲害。
「你一路走過來,摸了這麼多的樹,也不好好走路,人不是這樣的,你也不是狗在佔地盤,你也不是蜜蜂在幫忙花朵,你就是一個腦袋空空的人,不知道路吧!」
「連我是路痴以也知道?」
「路痴?」
「就是說……」覺得自己要對樹解釋,什麼是路痴真的太痴傻,轉口道:
「對啦,我腦袋空空走路是真的,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走,才是對的方向,所以我就一邊摸樹,一邊感覺哪邊是對的方向。」
「你覺得我們知道路?」
「我想你們在這邊比較久,應該是會知道。」
「但是你現在知道路了嗎?你有問到哪棵樹、讓你知道你自己在哪裡嗎?」
「我剛一路走過來,沒有一直跟樹講話,就是摸來摸去感覺一下。」
「如果真的有樹跟你說路,也是滿厲害的。」
「如果我能聽得懂他說的路,我也很厲害。」
「嗯,真的很厲害。」一起說出這句的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都不太厲害。
「你會講話,你為什麼不問我們啊?」
「你是說問路,還是說跟你們講話啊?」
「都好啊,你一直讓我們感受你,但是你卻只是安靜的走著,為什麼?」
「今天沒有什麼想講的話,只是想要安靜地走路,也沒想這麼多,為什麼不講話,就是走著走著。」
「我吵到你?」
「不會啊,現在講一下話,可以換一下腦袋的節奏,滿好的。」
「可是我覺得你還是空空的。」
「哈哈哈哈哈,這句話聽你說好多次,突然覺得好好笑。對啊,我還是空空的,因為我不知道要裝什麼。」
「那你現在有力氣嗎?」
「有啊,怎麼了?」
「你可以幫我把這裡打開嗎?卡到了。」我起身去看他說的地方。
紅布條陷入了樹皮裡,樹皮的裂縫愈來愈大。我看著這個裂縫,我問他……
「你希望我怎『打開』呢?是把整個布條拿下來,還是把這個地方卡住你的布移動開來呢?」幾隻螞蟻出現,樹上的鳥很安靜,雨也淡淡地下著。
「你幫我移開就好。」
「不用整個拿走?」
「不用好了,以前沒有這個,大家會爬上爬下,有了這個,大家比較不會爬我,雖然有時候會突然剪斷我一些樹枝,但是不會整個修掉,好像有這個,很有用。」
我小心翼翼,輕輕地拉著布條,一些屑屑掉下來,一邊問他會不會痛,他說不會。我把氣根滑入指縫的感覺傳給他,問他說:「像是這樣的感覺嗎?」
「沒有這麼明顯的感覺。」
聽了覺得很安心,就稍微加大力道拉了布條,但是有些地方卡得很死,覺得都變成樹的一部分了,從包包拿出小刀,沿著布條刮了一下。
「這樣會癢嗎?」
「比剛才更明顯一點。」試著加重力道,在刀片的幫助下,讓布條鬆動。
「這樣呢?」
「有點像流血的感覺。」嚇得我手中的刀子掉下來,換我流血了。
「你知道什麼是流血?」
「松鼠教我的。」
「那……那個松鼠還好嗎?」
「還好,只是不住在我這裡了,這邊太吵了。」
「那我可以繼續嗎?你很痛嗎?」
「不痛啊,只是像流血?」
「像我現在這樣流血,是會有痛痛的感覺,會覺得你再多摸一下,我就會痛得有點變形,因為受傷了而流血,是會痛的意思唷!」
「喔!我只是覺得有東西流出來,很像那時候看到松鼠流血。」坦白說有點想翻白眼,但是知道他不痛,我就把刀深得更進去,而不是選擇把樹皮掀開。
我倆暫且無語地工作了一會兒。
那時候、其實、我有在內心跟土地爺爺跟婆婆拜託,希望不要有人經過,或是有車慢慢經過,要是我在這邊割布條被看見,我應該會被抓,紅布條纏著的樹是神樹,好歹我也是知道的。
把最後一截紅布拉出來,可能剩下少許的尼龍纖維還卡著,我問樹覺得還可以嗎?他說最卡的地方已經用出來,他覺得好多了。我避免自己過度強迫症地想把紅絲線都拉出來,默默地停手,整理了樹下的碎片,放入口袋裡,忍不住想:「既然都知道樹會長,布不會長,為什麼要用這種尼龍材質的布纏繞著神,這樣不會覺得會被神罵嗎?」
樹問我在說什麼?
我把他身上會有紅布條,跟紅布條會讓人更尊重樹的關聯跟他說。
「所以我是神樹啊?」
「對啊,你是神樹。」
「所以我腳邊的是神屋子。」
「對,神住的屋子,裡面是土地爺爺跟婆婆。」
「神很厲害嗎?」
「在部分人的理解當中,神很厲害啊!人很普通。」
「你幫助我,你很厲害。」
突然聽到一個樹說我很厲害,我笑到不行,是真的很開心,我很少被樹讚美,覺得太快樂,而樹也因為我很開心,也笑著出來。
「你是神人。」
「你是神樹。」
「對啊,你再多一個神屋子,你就跟我一樣了。」
「那我也要在身上綁紅布條嗎?」
「對啊,這樣大家會更尊重你。」
我在樹下,笑得更大聲了,朋友的車開到了路口。
「總算找到你,這麼短的路,你也可以不見!你也真的是很神。」
聽到這句,我又笑得更大聲了。
神真的很幽默,我背起背包,慎重地向土地廟拜拜,懷抱了一下大樹,開心地上車。
小後記:
後來有機會看到紅條樹,或是黃條樹都會繞去看一下,是不是纏太緊,有時候會跟管理單位說一下,有時候自己動手處理,然後再抱一抱樹,覺得自己有什麼被綑綁的東西也被鬆開了,把這個感受跟樹們說,他們笑著說:「你這麼會跑,怎麼綁?」
也是很幽默。
【試閱2】啵啵聲的溫度
「你那邊好熱。」
「我這邊嗎?如果你是問我的話,我覺得還好,因為我住在臺灣,這裡最冷的時候也不會低於零度,但是據我所知你所在的地方,挪威,比我所在的這個熱帶的小島冷得太多,我很怕冷……所以我很少把自己放在一個很冷的地方太久。」
「怕冷?你說的怕冷是什麼感覺?」
「就是穿了很多層衣服,還是很冷的感覺。」
想想……這樣跟樹說話,很不負責任。
「你等我一下,我想一下應該要怎樣講,你會比較好懂。」
我的貓咪張口打了哈欠,我看到他整齊的牙齒,想起樹的年輪。
「我試著說說看,因為我們很不一樣,人類這種生物跟你不太一樣,我們有很多層樹皮,不會只有一層,你是樹皮老了往內長變寬,我們人類是有很多放在旁邊的樹皮,然後冷的時候再套上一層樹皮,所以可以一次有很多種樹皮在身上,但是我還是覺得很冷。」
杉樹還沒真的聽懂,但是他充滿耐心地聽我說出每一個字,就像他會等自己慢慢長出一根根葉子。
我邊想邊說,這一切真的不太容易,我試著繼續解釋:「我跟你不一樣,我一邊生長的時候,我的內部還是活著的,你在皮膚傳遞水分,我的皮膚跟你一樣會傳導水分,但是除了皮膚,很多地方也會傳遞,也會傳遞其他的東西。」
杉樹的安靜有種困惑感,所以我傳了我覺得冷的感覺給他。
樹一寸寸地感受我的冷。
「我以前有這樣的感覺,我小的時候,我常常覺得身體裡面都是冷的,感覺到自己的根好像跟自己不在一起,身體不是相連的。」
「對!我的感覺就是這樣,我覺得我的腳,就是沒跟我在一起!天啊!你說得好好,我頭一次覺得,我跟樹的感覺一模一樣。」
「是嗎?我聽過你,我知道你跟很多樹都聊過天。」
「哈哈哈哈哈哈,我真的滿常找樹聊天的,但是有時候因為我們太不同了,但是真的頭一次,有樹說出跟我一樣的感覺,超妙的啦!」
我們一起笑了,但是他的聲音好低、好低。
「真的啦,我沒有騙你,因為我們的結構很不同,我真的沒有騙你,這真的很難好不好!」
「是唷?那……我幫你一下。來,你過來。」他用樹枝牽引我,然後把我拉到他的身上,一根根排列整齊的樹枝,順著樹幹,把我送到最矮的樹枝上,我眼前已經有泥土,我輕巧地站在細小的枝枒上,說不出來為什麼,但是我覺得我在運送的過程中,變小了。
杉樹:「來,我們從開始開始。」
我感覺到自己在飛,但有點頭重腳輕,也有種墜落的感覺。
大家都在飛,感覺大家都等了很久,只有我是剛來就飛下來。
還沒想完一件事情,就已經掉到地上了。
滾了兩下,我感覺到自己是有點圓圓、扁扁的。
少了下墜的力量,我就翻不動了,全身躺在土地上,一邊還看著樹葉在小小的地搖著,好遠的感覺。
還不覺得太冷,只覺得接觸到土地的感覺,有種陌生的熟悉感,好像我已經在這裡躺很久了,這樣的安放,有種全然釋放的質感,變成土地的一部分,跟剛才飛翔不一樣的輕盈。
但是杉樹說:「這是你第一次觸碰土地。」
我問他:「你的第一次,也這樣嗎?」
他說大家的第一次都這樣。
我一邊想著這句話的意義,一邊把意識分到所躺的土地上,慢慢感覺自己的身體的變化,有種想要掙扎醒來的騷動正在發生。
旁邊的聲音有種用力的沉默,大家都安靜地在用力,我們的身體沒有太多的水分,不能冒汗,這時候我跟他們的感覺是一樣的。
我感覺自己很想要長出來,我想要變形,我想要把腳伸出來。
一種奇怪的嚮往,我全心全意想要延伸,我想要延伸我的腳,我感覺到自己對於保護過我的一切有種不耐煩,我只想要回到土地裡面去,大家都一樣,很多呻吟變成一首歌,低低地連在一起,跟著雨,大家都在唱著。
我很努力地想要伸長我的腳,積壓了很多力量,但是還出不去。
衫樹:「我那時候也這樣。」
在那個當下,我有一種我不出去,我就會死了的感覺,當我聽到衫樹很沉穩的聲音,更覺得黑暗落下,壟罩整個空間,我活在哪裡……我並不能確定。
「啵。」
我聽到一聲「啵。」
我以為是我的腳,結果是我旁邊的生出腳來。
我感覺悲傷。
他說:「等待裂縫、等待裂縫、噹噹、等待裂縫、噹,這裡好舒服,不要放棄,不要放棄,噹噹滴滴答,等待裂縫,等等等等等噹噹。」
他連聲音都不一樣了,更多的啵啵聲出來,我感覺悲傷。
我回到我身體裡專注的「等待裂縫」,然後想著我的腳會如何的長出來,我的那聲啵會多好聽,聽起來是脆脆的還是軟軟的,還是跟呼吸一樣小聲?
「我的啵啵聲,會是怎樣的質地呢?」我在黑暗中問自己。
一邊想著,我發現,我腳已經開始伸直了……
然後我發現,我的腰也直了……
好久沒有這樣的伸展,從黑暗中出來,我對於該往哪裡走、往哪裡長、感到困惑……我甚至好像沒聽到自己的啵是怎樣的聲音。
衫樹:「你就先感受溫度就好,先不用想往哪裡長,感受溫度,你的身體自己就會長。」
我聽樹的,先把注意力放在感受周圍,而不是想著我要生長,在黑暗中太久,那種窒息感讓我想要突圍,現在不一樣了,我有更多地方可以接觸土地、空氣還有水,我甚至感覺到有點熱,很緩慢的熱,覺得好像先感受這樣的熱,身體就會有種安定感……我沒有在想,只是在感覺當下的溫度。
我們一起在同一道陽光下,感受一樣的溫度。
我感覺到自己正在變厚,才發現,是我的腳、讓我的身體變厚。
衫樹笑了,低低的笑聲聽起來比較近了:「對吧?感受氣溫就會生長,不用擔心生長,你會長出腳,要死就比較難啊,你剛才還這麼想死,忘了自己自然就會長。」
我們一起笑了,我覺得自己的笑聲也變得很低沉,跟他一樣低低的,可能只有樹聽得到的笑聲,我們愈笑愈好聞。
我意識到我開始想要往上,一種身體到意識相連的驅力。
「我想要往上。」
「我說啦,我們從天上來,就想回到天上去啊。」
我一路往上,生出我的手,感受手不斷地變大變型,我長出一枝又一枝的手,其中有幾次,我的手變得無力蒼白,連張開都很難,我試著站更穩,傳遞更多水分給手,沒有動靜,不知道為什麼,我沒什麼猶豫,就放棄了那隻手的生長。
我想要往上的意圖,遠遠超過一切,我想要靠近太陽,我的腳想要抓緊土地,
太陽好遠,但是我想要托住太陽。
「我們從天上來,就想回到天上去啊。」
我跟著說「我們從天上來,就想回到天上去啊。」
我們一起說「我們回到天上去。」
陽光充滿我們的每一個角落,我們手往上。
「你忘記溫度了?」
「對,我忘記了。」
「你還記得,你剛開始跟我說你很冷嗎?」
「呵呵。我忘記了,對,其實你不說我也忘記了,『冷的感覺』。」
然後我們一起發出不怕冷的笑聲。
那個下午,我跟他一樣是一棵樹。
小後記:
後來我常常回想這段過程,也常在家裡把自己變成種子,然後再一次次地變成樹,有時候是有意識地等待自己的發生,有時候只是讓自己生長,很妙的是……每當有樹跟我一起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身體同時也變成很多樹,隨著每次的變身,從種子到很多樹,我覺得自己跟森林愈來愈靠近,而身體更低的回到泥土裡,如果每個人都可以當一次種子,也許會更珍惜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