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神成為機械人：希臘神話如何透過科幻想像，探問人類生命的本質（全新修訂版）

〈機械人與女巫——塔羅斯與美蒂亞〉

塔羅斯是一尊守護克里特島的活動塑像，是身兼鍛造之神及發明與科技守護神的赫菲斯托斯所打造的三具機械奇蹟之一。這些引人驚嘆的神物，是宙斯為了其子，傳說中克里特島第一位國王米諾斯（Minos）而委託打造的贈禮。另外兩樣是一桶絕不錯失目標的金箭矢，以及永遠都能擒獲獵物的金獵犬。青銅機械巨人塔羅斯的職責，是護衛克里特島不受海盜侵擾。

塔羅斯每天繞行廣大的克里特島三圈，巡守米諾斯的王國。他身為金屬人型自動機械，能做出如同人類的複雜動作，可說是一具想像中「組造而成，以自行動作」的人形機器。赫菲斯托斯設計造出的塔羅斯被「程式設計」成會鎖定陌生來人，同時撿起島上巨石，拋向任何企圖靠近克里特島海岸的陌生船隻，擊沉所有不速之客。塔羅斯這個機械巨人具有另一項與人類特質相同的能力，他能在近身搏鬥時做出擁抱動作，但這個擁抱的後果卻與如此展現人性溫暖的普世動作背道而馳，反而駭人無比。他能加熱自己的青銅軀體直至炙熱火紅，將擁在胸膛中的受害者活活炙烤至死。

塔羅斯在神話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樣貌，就出現在《阿爾戈英雄記》（Argonautica）將近尾聲處；羅德島的阿波羅尼奧斯（Apollonius of Rhodes）在這部史詩中，描述了希臘英雄伊阿宋和阿爾戈英雄們追尋金羊毛的冒險歷程。塔羅斯出現的章節現在之所以廣為人知，都要歸功於雷・海瑞豪森（Ray Harryhausen）為一九六三年的電影《傑森王子戰群妖》 （Jason and the Argonauts，台灣譯名）打造的那段讓人難忘的青銅機械人定格動畫場面。

阿波羅尼奧斯在西元前三世紀寫下《阿爾戈英雄記》時，他在這段關於伊阿宋、美蒂亞及塔羅斯的故事上，援引的是較為古老、當時已廣為人知的口傳和文字版本。他刻意以古體文風將塔羅斯形塑成是「青銅人類世紀」的倖存者，一個那古老時代的未亡之人。這是他對詩人赫希俄德（Hesiod）在《工作與時日》（Works and Days, 西元前七五○至六五○年）當中一段以比喻談及人類幽遠過往的指涉。不過，在《阿爾戈英雄記》和這則神話其他版本的形容裡，塔羅斯則是科技的產物，是想像中赫菲斯托斯造出的青銅人形機械，被安放在克里特島執行任務。塔羅斯的各種能力是受一套內在系統驅動，而系統內淌流的是神界的「ichor—靈液」，而非凡人的鮮血。那麼，問題來了：塔羅斯可是不死之身？他是沒有靈魂的機械，還是具有感知的生命？儘管答案未明，但這些不確定性對阿爾戈英雄們顯然至關重要。

《阿爾戈英雄記》最末卷中，伊阿宋與阿爾戈英雄們準備帶著珍貴的金羊毛返鄉。但他們的船艦亞果號（Argo），卻因海上無風而無法航行。由於無風可揚帆，再加上眾人連日爭執，一行人於是先轉往位在克里特島兩座高崖之間的避風港暫泊。塔羅斯此時立刻盯上了他們。這巨大的青銅守衛剝下崖壁上的岩塊，朝船上眾人擲去。阿爾戈英雄們該如何逃離這人形巨物的魔掌？船上的水手驚懼得渾身打顫，絕望地努力將船划離那跨站在嶙峋岩灣兩端的恐怖巨人。

出面為眾人解圍的是女巫美蒂亞。

美麗的美蒂亞是金羊毛的國度、位在黑海畔的柯爾基斯（Colchis）王國的公主；這位令人為之銷魂的危險女子，自己就有連串神話般的冒險經歷。她握有掌控青春與衰老、生與死的密鑰；她能向人類與野獸催眠、施咒，炮製強效的魔藥。美蒂亞通曉抵禦烈火之道，也知道永不熄滅的「液體之火」的祕密，這又稱「美蒂亞之油」，與出自裏海周圍天然油井、容易揮發的石腦油（naphtha）有所關連。在塞內加（Seneca）寫於西元一世紀的悲劇《美蒂亞》當中（lines 820-30），這名女巫師將這團「魔法之火」存放在一只密閉的金匣內，聲稱傳授她如何保存這團焰火的，正是盜火者普羅米修斯本人。

在伊阿宋的遠征隊一行人登上克里特島之前，美蒂亞已幫助他在自家取得金羊毛。美蒂亞的父親，柯爾基斯國王埃厄特斯（King Aeetes）當時承諾，伊阿宋若是能完成一項不可能的致命任務，即可將金羊毛送給他。埃厄特斯擁有一對赫菲斯托斯打造的青銅巨牛，於是命令伊阿宋為這鼻息吞吐著熊熊烈焰的巨獸套上牛軛，用牠們以龍牙犁地；然而龍牙犁過的田地立刻會有人型機械大軍破土而出。美蒂亞得知父親的計謀，決定出手相救，好讓這位俊美的外邦英雄免於一死，兩人也因此成為愛侶（伊阿宋如何對付機械巨牛和龍齒軍隊的完整故事請見第四章）。

然而，這對情侶還得逃離盛怒的國王埃厄特斯的追殺。美蒂亞先是導引伊阿宋前去守護著金羊毛的恐怖巨龍的巢穴——為她的雙輪黃金戰車座駕拉曳的，正是一對已被馴服的飛龍。美蒂亞靠著敏銳的讀心能力，強效的魔藥以及謀略計策，擊敗守護金羊毛的惡龍。她低聲喃喃持咒，滴入煉自高加索群山險崖與草地的異國藥草和珍稀成分的魔水，讓惡龍陷入熟睡，為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她和伊阿宋帶著戰利品逃回亞果號船上，隨阿爾戈英雄們踏上返鄉航程。

如今，面對青銅機械巨人擋道，而且陰森森地逼近而來，美蒂亞再度挺身出來掌控大局。等等！她對驚駭不已的水手們大喊。塔羅斯雖是青銅之身，但我們不知道他是否是不死之軀。我想我們能將之擊潰。

美蒂亞（其名來自medeia，意指狡猾，也與medos一字有關，有計畫、策畫之意）已盤算好要將塔羅斯一舉摧毀。在《阿爾戈英雄記》中，美蒂亞利用的是心智控制術，以及她對這具人型機械內部構造的所知。她知道，赫菲斯托斯是以一條體內動脈或管子的東西打造出塔羅斯，而從頭到腳在管中流動的，是天上諸神賴以為生的靈液。這套仿生「體內系統」在塔羅斯的足踝處以青銅釘或某種栓塞封住。美蒂亞知道，這個機械巨人的腳踝正是他的生理弱點。

在阿波羅尼奧斯的描述中，伊阿宋和阿爾戈英雄們害怕地站在後頭，看著法力高強的女巫和可怕的機械巨人激烈爭鬥。美蒂亞憤怒地咬著牙，口中咕噥著謎樣詞語，召喚惡靈；她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緊盯著塔羅斯的雙眼，發射出某種有害的傳心術，讓塔羅斯因而喪失判斷能力。在撿拾巨石準備拋擊時，塔羅斯腳步踉蹌，銳利的岩塊在他腳踝上刻出裂口，劃破這個機械人身上唯一的血管。當生命能量如「融化的鉛」般汩汩流出體外，塔羅斯搖搖晃晃，猶如一棵遭人從樹幹底部砍伐的巨松。在如雷的撞擊聲響中，這尊萬能的青銅巨人隨之塌毀在海灘上。

思索《阿爾戈英雄記》當中描述的這個塔羅斯之死場景，甚有意思。如此鮮活的畫面，是否是受到一具真實存在的巨型青銅塑像轟轟烈烈的倒塌實景影響而寫成？學者聲稱，羅德島的阿波羅尼奧斯曾念及那座建於西元前二八○年、雄偉的羅德島巨人像（Colossus of Rhodes）；這尊塑像的製造工程技術精良，涉及複雜塑像的上層內部空間構造和外部的青銅包覆技術。羅德島巨人塑像曾是古時世界七大奇景之一，高約一百零八呎，大約等同紐約港外自由女神像的尺寸。有別於神話中的塔羅斯固定繞行克里特島，巡守終日，這座太陽神赫利奧斯（Helios）的宏偉塑像身上沒有可活動的部位，而是充作燈塔以及羅德島的門戶之用。這尊巨人塑像在阿波羅尼奧斯生前毀於一場劇烈的地震中，時為西元前二二六年。當時龐大的青銅塑像自膝蓋處折斷，崩毀墜入海中。

還有其他範例。阿波羅尼奧斯的寫作那時，埃及的亞歷山卓城內正在製造及展示一批自動機械及人型機械，這座城市是當時生氣勃勃的科技創新中心。阿波羅尼奧斯就在當地擔任亞歷山卓圖書館的管理者。他對塔羅斯這具人型機械（以及像是無人機的機械老鷹，見第六章）的描述，正暗示著他對亞歷山卓城著名的活動塑像和機械設備（見第九章）的熟悉程度。

科技與心理學的成分在塔羅斯故事比較古老的版本中，成分更為明顯，內容卻也更加曖昧含糊。塔羅斯是由金屬製成，這是否讓他絕非人類？塔羅斯是否有其自主能力或感知，這一點在神話中顯然並無完整解答。縱然塔羅斯是「造出，而非生成」的，某種程度上，他的悲劇遭遇卻讓他顯得像是人類、甚至是英雄，畢竟他是在英勇地執行受派的勤務時遭詭計所騙，因而身亡。對於塔羅斯的崩毀，其他神話版本中有更複雜的描述；美蒂亞利用令人迷茫的靈藥制伏了塔羅斯，繼而運用暗示的威力讓塔羅斯產生幻覺，讓他預見自己夢魘般的橫死景象。接著，美蒂亞操弄這個機械人的「情緒」。塔羅斯在這些描述中具備某種意志與智能，受到了人性的恐懼與希望影響。美蒂亞說服了塔羅斯相信她真能讓他長生不死——不過，唯一方法是得拔掉他腳踝上的那顆鉚釘。塔羅斯同意了。當腳踝上這顆關鍵的鉚釘拔去後，塔羅斯體內的靈液就如融鉛般汩汩流出，他的「生命」也就此衰竭。

（摘自第一章〈機械人與女巫——塔羅斯與美蒂亞〉）

〈機械人與女巫——塔羅斯與美蒂亞〉

塔羅斯是一尊守護克里特島的活動塑像，是身兼鍛造之神及發明與科技守護神的赫菲斯托斯所打造的三具機械奇蹟之一。這些引人驚嘆的神物，是宙斯為了其子，傳說中克里特島第一位國王米諾斯（Minos）而委託打造的贈禮。另外兩樣是一桶絕不錯失目標的金箭矢，以及永遠都能擒獲獵物的金獵犬。青銅機械巨人塔羅斯的職責，是護衛克里特島不受海盜侵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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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希臘科技的工藝想像／呂健忠
・推薦序∣先成為「賽博格」，再成為「人」／劉育成

・自序∣造出，而非生成

・第一章∣機械人與女巫：塔羅斯與美蒂亞
機械巨人塔羅斯是以青銅製成，這是否讓他絕非人類？古時各式關於塔羅斯的敘述中，皆以神話及科技語彙描繪這具青銅人形的生理機能，指涉著醫學和科學概念。整合生命與非生命兩種構成要素，生物學與冶金「機械學」相互結合，讓塔羅斯成為一種帶有生物及機械身體構造的遠古「賽博格」。

・第二章∣美蒂亞的回春靈藥大釜
神話中，女巫美蒂亞先以公羊進行人體回春實驗，這和現代科學的進程可說異曲同工。古希臘人想必注意到了綿羊心臟與肺臟的形狀和大小和人類的非常相近。在干預自然，延長生命的期望上，人類對於自己在科學領域「扮演神」的角色，依然同時並存著希望與恐懼兩種矛盾情緒。

・第三章∣追尋長生不老
對古希臘人來說，凡人生命皆是以「chrono」為度量，這是區分為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時間。不過，若是在「aeon」這無垠的時間裡漂流，那麼人的記憶與愛又會有何變化？人腦目前演化到能容納七十至八十年的記憶，若是得儲存數世紀或上千年的回憶，又該如何處理？人類的記憶與愛，以及意識到壽命自有盡時這之間的相互關係，正是電影《銀翼殺手》的中心主題。

・第四章∣超越自然：借自諸神與動物的強化能力
人類以義肢假體的形式表現強化自身能力的手法，打從古代就已達高度水準，從植入、器官移植、義肢替換，到神經控制的人造手臂和腿皆然。合併人體與機械的義肢與仿生部位，在神話或現實歷史中都有相當深厚的根源。古神話裡的凱爾特國王銀臂努亞達，就有一只由創造之神提安卡特打造的手臂。北歐的女神弗蕾雅更是一種結合血肉與金屬的「有機賽博格」。

・第五章∣代達洛斯和活雕像
古希臘藝術和機械科技上前所未有的創新和精湛工藝，在古人心中激發出了敬畏、納悶，和驚奇等強烈的內在情緒衝突之感。有許多作者都描述了常人在面對栩栩如生的人造動物、甚至是仿真的人類複製品時，會體驗到一種兼具驚訝與歡愉——但也夾雜著迷惑、警戒與恐怖的劇烈感受。

・第六章∣比馬龍的活人偶和普羅米修斯的泥人
在普羅米修斯造人神話的各式版本中，人形化成實體，這個觀點利用了人類認為自己某種程度上只是諸神操弄的人形機械的觀念。人類有可能是受其他力量操控、沒有靈魂的機器——這個潛意識的恐懼引出一個自古就不斷引人反思的哲學難題：你我若是諸神或其他未知力量所造的產物，我們怎能擁有自我身分、自主能力和自由意志？

・第七章∣赫菲斯托斯：神的道具和機械人
在赫菲斯托斯打造的眾多機具中，最令人著迷的莫過於那些極度逼真、軀體身形模擬自然，而且具有某種類似心識之物的自動或非自動機械人。然而研究機械人學和人工智慧歷史的現代學者，在認定神話中那些會動的人或動物塑像，自動三腳鼎，唱歌雕像、機械女僕以及其他青銅作品是否可定義為機械人的問題上，仍是以淺薄的眼光視之。

・第八章∣潘朵拉：美麗、人造、邪惡
「造出，而非生成」，潘朵拉是非自然的存在。身為一尊「活動精巧的雕像」，她存在於生命誕生的「自然循環」之外，「沒有成熟，不會衰敗」。宙斯透過鍛造之神的協助，將永恆的詛咒偽裝成「美麗的邪惡」贈禮送給人類。赫菲斯托斯造出了一個女性形體的假像或模擬物，那便是潘朵拉。

・第九章∣神話與歷史之間：遠古世界的真實機械人與仿生機具
神話傳說裡某些關於人造生命的奇蹟，是否是古人將真實世界的科技理論或實驗美化過後而妄論的文化遐想？或者，反過來，神話想像中的機械人和裝置，是否可能也挑戰或啟發了古代發明者設計出自動物件和機器——一如現代的科幻作品往往能預料日後科學上的發現，有時甚至還激發出科技上的創新？

・終章∣敬畏、恐懼、希望：深度學習與遠古的故事
在人類的技能、好奇心和膽大妄為，將生與死的界限不斷朝前推進，且將人類與機械融合為一的同時，深謀遠慮卻是至關重要。當今世界在科技發展的可能規模之大可說史無前例，但我們仍然永恆地在科技的夢魘和堂皇的未來美夢之間擺盪。古希臘人早已明白，永遠會受誘惑，想企圖「超越人類」而不計後果，這缺陷正是人類的典型特質。

・附論∣
　・現代世界中的塔羅斯
・人力飛行
・想像遠古機械人
• 謝詞
• 名詞釋義
• 參考書目

・推薦序∣希臘科技的工藝想像／呂健忠
・推薦序∣先成為「賽博格」，再成為「人」／劉育成

・自序∣造出，而非生成

・第一章∣機械人與女巫：塔羅斯與美蒂亞
機械巨人塔羅斯是以青銅製成，這是否讓他絕非人類？古時各式關於塔羅斯的敘述中，皆以神話及科技語彙描繪這具青銅人形的生理機能，指涉著醫學和科學概念。整合生命與非生命兩種構成要素，生物學與冶金「機械學」相互結合，讓塔羅斯成為一種帶有生物及機械身體構造的遠古「賽博格」。

・第二章∣美蒂亞的回春靈藥大釜
神話中，女巫美蒂亞先以公羊進行人體回春實驗，這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