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掩不住我的情意
她們看來是姊妹淘,七十幾或八十的老者,尋常百姓樸素素,坐在第一排,自始至終微仰頭聆聽。那天我講散文,說了很多張愛玲。開場前有聽到館內廣播請大家踴躍參加,工作人員進到閱覽室去Call 人。去年底的事,我去后里圖書館演講。
散場時她們走最後,我聽到她們之一在說:「咱那答應賣入去聽,丟愛加郎聽尬唰!」
我吿訴工作人員,整整兩個小時,她們聽得好認眞,工作人員回我:「她們聽不懂國語。」
「敦厚吧?」臺下學員點頭,異口同聲:「嗯!」
「善良吧?」又齊齊一聲:「嗯!」
我是這場講座的講師,用去年的事開場。
藍牙的配對手機,一向我都在文學的場子談文學,這次文化局「百師入學」場子的對象是社大學員,完全沒有文學人口。
「椰子樹的長影/掩不住我的情意/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這歌詞是我的破題序言:內容當然比技巧重要,但技巧可以托高內容主題,並且深化情感。技巧就是那照影月光白的「更」。
沒想到,我們是以全場大合唱這兩句,完成這場文學講座的序曲。
不停的講述加投影片不斷切換,大教室內不時都有學員恍然大悟的「哦~~~」,深表同意的「對,對,對」。我講愛情薄脆,PPT 呈現一張張月亮消盈變化的臉,氣氛正醖釀中還沒說到結局呢,座中已經有人用臺語大聲在說:「壞了,壞了!」
的確是「壞了」,月盈會月虧,月球表面光滑瑩潔,其實蝕蝕洞洞,不正情景交融著看不見的,情人內心的悄悄變化。
聽懂了︽散場電影︾是分手場景的經典,他們全體遂跟唱得超級忘情,而一提到袁崇煥就有人在箋注「他後來是被凌遲處死的」,說到仁安羌大捷、向上路一段十八號孫立人故居,有人忍不住義憤插嘴:「都是某某某迫害的啦!」
下課。顯得蒼白羸弱,包著頭巾的媽媽說她為愛文學想書寫的女兒來的。那上課很有回應的大叔說,走向上路一段數十年,都不知道那兒曾住過一位蓋國旗國葬的將軍。一位老先生特地走過來對我說他姐夫也是湖南人。
這堂課,我多說了些我自己。
十年前丈夫陪著,我揹父親遺照送父親回湖南新寧淸江橋的往事。
很多事不提也就那樣,歲月中你不忘,只是世事的潮汐一拍一拍推湧,回首,新來後到的擠在前,退得遠的歸屬在大海,日日夜夜,無聲雍容。多少年了我並無因由提起父親。
一提起,竟然多說了他的本家年少、他的為人風範,一提起,就多說他到臺灣駐軍在通霄鎭一個濱海小漁村,民宅屋簷下躱雨,窗戶開了,一位年輕女孩對他說:「你進來廳裡躱雨吧!」
他說:「不,不可以擾民。」
後來?後來,這女孩嫁給他,在外省本省通婚還蠻有些麻煩的年代。一提起,哎,連我要離開湖南老家那一幕也說了,我竟然捨不得父親遺照獨自留下,腳步遲遲躊躇為難,丈夫提醒我拿兩個銅板擲地博杯,連三聖杯!我這才放心離開。離去的時候細雨雰霏,走在田埂的我一步三回首,回望父親出生、長大、離家就沒回來的老屋,細雨轉滂沱,天地一片潮濕朦朧,多像我隱約感到卻說不淸的,我也許不會再回來的情緒:
雨落個不停,天地朦朦朧朧,像什麼都不確定了,我與眼前這片田園、這些近血緣的親人;我在尋根中仍感到一絲失根的微妙複雜……。我終究該怎樣?臨別,我拿相機永恆捕捉住故鄉,雨不停打落,堂妹說:「別拍了,就再回來嘛!」濕濕糊糊朦朦朧朧,我眼裡一熱,再也看不清這片山水。
這是父親的山水……
湖南回來後,人生大風暴已伺機在不遠的前方等候我,生命的大情節一章接一章,這篇帶父親回鄉的文章,便始終是沒完成的殘稿,心情仍如昨,過程已淡褪,記憶是靠不住的,往事無處可留存,唯有文字。而也只有在文學的場域,有人很體貼的靜靜聽著,才有線索牽連織成一片情感的觸動,將任許細小卻美好的故事,得以跨越時空被召回、複習與傾訴。
一位嬌小的婦人在旁等著別人和我說話完才上前,她說是我初中同班同學,近照面我也認出來她了,「妳個子小坐前面,比較乖,我們坐後面的調皮搗蛋── 」
她說:「妳沒變,妳的鼻子,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就是這個樣子。」她是眞記得我。眞正的記得,在細節。
文學講座的題目叫「掩不住我的情意」。我在說文學得不辜負自己的情意,也不辜負別人的情意。結尾時我說自己,感謝今生能寫作,讓我常在分享中得到眞誠溫暖的共鳴。至於大家,兩小時了,學員們眼睛還是直亮亮的,我說,能力到那裡,就到那裡。
寫作最大的意義在寫作本身,它眞的非常珍貴,但比之生命,我認為生活比寫作更重要,甚至健康都是。當不當作家,能不能寫作,都不如當個有情意的人來得重要。
就像我在許多演講的場合,都領受到觀眾總是將最舒服的位置給了講者。情意的基本內容是什麼?敦厚。善良。
很小也很大,情意就是人文。
2.
我的摯友艾瑞克和魯卡斯
突然給女兒傳了個LINE,是讀了詩的那個下午。
詩人寫「讀寫一日三餐」,我真有同感,手機上於是寫著:「我整天一個人讀讀寫寫,沒和人聚餐來往,到最後會不會沒朋友?」
這賴有點賴喔。
我女兒貼個嘻嘻哈哈很賴皮的圖,回我:「不會啊,艾瑞克和魯卡斯就是你的摯友啊!」
艾瑞克和魯卡斯,我的大孫小孫。
我回了雷擊倒地臉黑圖。
但,難道不是嗎?這些年。
交集。互動。同甘。共苦。你知我心。我知你心。見面的時候玩個不停,不見面的時候彼此想念,不是摯友是什麼?
艾瑞克最近因不午睡被幼兒園老師罰站,老師私下告訴他媽媽:「他快五歲了,最近很皮。」喲,他的人生第一個反叛期來了。
天蠍特質濃,情境型小孩,從小安全感不足依附性強,幼嬰時艾瑞克是被阿嬤摟著搖抱著睡的,我預言他一生會為情所困,因為他總有一條線,分明區隔著熟悉不熟悉、喜歡不喜歡、接受不接受。
艾瑞克一直是火車迷、汽車迷、變形金鋼迷,初時要當列車長的志願已擠到第二,第一志願不搖不墜很久了,他要當消防員。他倒真是我心中的「宋仲基」,小眼睛,高瘦帥,氣質好,穿起軍服、工程服都分外好看。但不知從哪學來的老愛扮猴臉、搔胸、抓胯下,實在很破壞偶像的形象光環。
魯卡斯打哥哥從不手軟,但道歉、說對不起、去秀秀都做得立即且到位,天生交際男,愛歌舞律動,幼兒園老師說他:「會用眼睛和人交朋友。」我跟他爸爸說過:「魯卡斯以後可能是梟雄。」他目前仍是哥哥最忠實的追隨者,常在拾哥哥的牙慧,是哥哥動作的慢半拍殘影。當哥哥被阿嬷帶去旅行不在家,魯卡斯一反平日的瞎忙愛動,拿起簿子,低頭靜靜的獨坐沙發上貼圈圈。中文系的阿嬤知道閨怨詩,這是意興闌珊相思苦。
看到他們的人都說:「沒看過兄弟長這麼像的。」畫面感一些的,會對著當時還坐娃娃車的弟弟輕呼:「咦,你不是應該長大了嗎?怎麼還這麼小?」最生動的是哥哥幼兒園的那位伯伯,他第一眼看見弟弟,就直呼:「複製人!複製人!」
兄弟二人,外貌相似個性不同,各自成長史中最大的共通處,就是和阿嬤一起混著長大。阿嬤於是每天九點以前,以及五點以後使用的都是童言童語,中間八小時幾乎都在獨自讀寫,說的話頂多是:「今天要黑咖啡。」「冬瓜檸檬去冰全去。嗯,加珍珠。」比較長的那句可能是:「老闆,海鮮麵不加味精,不加鹽,要加個蛋。」每次我演講沒達到自己預期的高標,我就會牽拖:會不會是我語言已經退化了。
和孩子在一起,會發現自己仍是個孩子,尤其我在心境上要出世的時刻,孩子們的降臨,讓我帶著不同於以往的新奇的眼,重新入世。火車在城市邊緣馳過、消防車、洗街車、油務車、挖土機……,每一種車,都成為神氣獨立的英雄,每一日都忙著進行他們的任務情節。警笛、救護車鳴笛、垃圾車音樂再遠再飄渺,我們都會認真側耳傾聽並確認,每一種微物都巨大,讓生命的存在,再微小也被驚喜的注視:那葉上的毛毛蟲、盆栽旁的小白蝶、黃昏的飛鳥、樹間跳躍的松鼠、磚道紅背的小蟲、會跑的雲、路上的貓狗、十字路口小紅人小綠人、還有月鉤和星子……。
孩子隨著我認識世界,我也跟著孩子重看這天地,生命原是能相互滲透的,然而,讓衰遲的能活潑、寂靜的能新亮,讓所有固定平凡的都能轉個向度,走到人生順下坡的年歲,若沒有這樣的摯友,我怕自己是怎樣也無能為力。
雖然兄弟倆閱讀時眼裡的興彩,不若胡亂玩耍時晶亮,但艾瑞克學會拼音後,開始自己逐字閱讀了,阿嬤說話發音沒準、用詞不精確,旁邊有人會出聲糾正:「什麼吃果汁?是喝,吃果汁難到是要吃杯子嗎?」
艾瑞克更小的時候和魯卡斯最近,都曾在睡夢中呼喊過相同的夢話:「阿嬤,阿嬷,阿嬷不要走!」最近,我聽到艾瑞克在對他爸爸說:「爸,我昨天夢見獅子星、金牛星、天蠍星他們。」他們,是一群機器人戰鬥士。
現在我每晚九點離開的時候,用哥哥小時候一樣的哭腔在說「阿嬷不要走」的,是魯卡斯,艾瑞克眼裡雖有依戀,但用手語比個「我愛你」就算是完美道別。魯卡斯小臉貼在門邊,和阿嬤你一句我一句山歌對唱「Love You」、「Love You」,直到我走進電梯,電梯門緩緩關上,你都還看見「Love」走進來了,「You」掉在門外。
艾瑞克和魯卡斯被媽媽取名「鬧事兄弟」,他們對此封號不置可否,面無喜色,但我們三人的這個外號,是在我開車載他們上學途中,一票都沒跑,三人商量微調後,火熱通過的,我和我的二位摯友,艾瑞克負責拿雲梯車,魯卡斯負責拿水管,我負責發現火點,聽見大家的呼喚,立刻出發去救援,我們外號「打火三嬤孫」。
讀詩的那個下午,另有一首詩,我也偷偷記下了,是情詩或許無望,詩名「錯字」,錯字被發現的時候難逃被擦去的命運不是嗎?但那個年輕詩人說他希望來生是「你詩篇裡的錯字」,因為「但至少\我會在你謹慎的注視下\被溫柔地拭去」。
摯友要長大,阿嬷要老去,我確知目前我是被他們「謹慎的注視下」,將來即便拭去也是溫柔的。這心情,我倒沒告訴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