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部復活的東南亞菜
二○二○年一月一日,我跟爸媽還有我國高中六年同學王同學走在台中第一廣場。四年前她幫了我大忙,她很酷地說不用謝她,大不了哪天帶她去一廣一探究竟,請她吃頓好吃的東南亞菜就好。
我們在三樓的「泰羅七七」吃完泰國菜後,在一樓建築外的走廊越南點心攤,買越南咖啡和綠色千層糕。我媽側著頭跟王同學說:「現在好了,以前剛來台灣想吃這些東西,怎麼想也沒有地方買。」她眼泛淚光笑著,吩咐老闆娘把一個超大的綠色千層糕切開分裝兩盒,一盒給王同學帶回去給爸媽吃。
據說那半塊綠色千層糕一帶回家,馬上就被王同學平常不嗜甜食的父母給瓜分殆盡。她媽媽兩天後又託她經過一廣時幫她買。她客家人的糕點胃,竟對那越南千層糕十分滿意。
二十年前我媽想吃家鄉的食物,真的很可憐。不過別擔心,這故事有個快樂結局。一九九七年,我媽剛來台灣時,要吃到家鄉食物對她來說很困難。她只能吃什麼都沾超市就能買到的泰式酸辣醬,配點自己種的生薄荷,過過牙癮。
如果想吃越南春捲,就得在有認識的人回越南的時候,託人帶回越南春捲餅皮。以前是這樣,嫁過來的姐妹們有人要回國時,就會幫忙帶東西。有時候是幫忙帶珠寶首飾、甚至美金現金紅包,回去給家人,有時候是幫帶家鄉的食物過來。一切全靠信任與默契。
這個默契就是:不能太多樣東西、不能太重、不要不好帶。
我媽認識的一個客家印尼阿姨,有次想念家鄉的醃漬臭鹹魚想念的不得了,不顧這個默契,硬是苦苦哀求同鄉姐妹幫忙帶回台灣。姊妹當然拒絕,要是臭鹹魚的真空包裝破了,整個行李箱內其他姐妹們託付的東西,不都全毀掉了嗎?
即使如此,想吃越南春捲,光只有皮不夠。裡面的一堆餡料準備起來,在當時要什麼缺什麼。就算內餡能將就,越南春捲半透明的皮也超容易破。我還記得每次我媽拿到春捲皮,就欣喜地坐在餐桌的角落,把乾硬的春捲皮泡到水裡。她總是等不到春捲皮泡軟,就急著包入晚餐的台式蒜泥豬肉跟台式米粉還有紅蘿蔔絲。當然屢包屢破,但不阻礙她像三天沒吃飯一樣,用雙手扶著整坨勉強包住的春捲,笑到眼眶泛淚塞到嘴裡。
我媽吃春捲的同時,想配上魚露沾醬?不可能。魚露雖然台灣買得到,但阿嬤跟老爸無法忍受家中空氣裡有那個味道。於是她自己做了一種四不像沾醬:用泰式甜辣醬,加糖水,加檸檬汁。
這類懷念東南亞家鄉味道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還有。比如十年前,我家附近有一間不管開什麼都倒店的店舖。竟然開了一間「越南河粉」,我媽拉著我十萬火急地去吃。結果老闆娘兼大廚是越南人沒錯,但食材東缺一樣、西缺一樣,用台灣寬河粉冒充的越南河粉,還莫名的很乾,吃起來跟橡皮筋一樣。我媽都還沒哀悼完,那間店就又倒了。我媽從此之後放棄尋找她想念的食物好幾年。
食物的鄉愁,我出國讀書後才懂,我媽在那些吃不到家鄉菜的歲月有多痛苦。大一剛到美國的時候,幾個月內都只吃學校的食物,兩個月後人都快要發瘋了。直到感恩節的時候,我跟幾個台灣的高中同學,一起搭uber到車程四十分鐘的一間台灣餐廳。我們四個女生共點了九道菜,兩盆白飯,全部吃光……。我甚至還想把臭臭鍋的醬汁包回宿舍,拌白飯吃,老闆娘不理解我的要求:「蛤?你要包醬?都沒料了ㄋㄟ ?你是在哪個大學讀書那麼可憐?」我苦笑卻內心滴著淚,妳家是開台灣菜的店,怎麼會懂我的苦。
橡皮筋越南河粉倒店之後,那個店鋪又換過幾個老闆、做不同的生意,倒店速度快到我想不起來到底開過什麼店。不知道有什麼魔咒,明明它左邊的檳榔攤跟右邊的虱目魚粥都好好地開了快二十年。
大約五年前,又一間越南小吃把店面頂下來,味道雖然比起上一家有進步,卻還是一言難盡。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我跟老媽去吃過幾次。菜單上有疑似老闆娘自創的菜:蝦抱甘蔗,是用切成竹筷形狀的甘蔗穿過的蝦卷。我爸也跟著我們去吃過一兩次,肯定不合口味,但他很貼心地沒有嫌棄,只是說蝦抱甘蔗很不錯,吃到最後啃中間那根甘蔗他很喜歡。要知道,我爸這一個不幸長得像黑道的男人,竟然笑著邊讚美、邊啃一條不到他小指頭細的甘蔗。
再次強調,那間店的食物味道實在是差強人意,蝦醬米線有很重的腥味(我們得含著眼淚,邊抑制身體作嘔地吞下去)、隨餐附上的檸檬根本擠不出汁、魚露沒有加糖水稀釋,鹹的要人命。
即使我媽終於有一個可以大大方方吃魚露的地方,她思鄉的心大概還是像颱風天被捲到空中亂飛的鐵皮一樣,無處安放。然而這可怕的亂飛鐵皮突然有了條線!某次去的時候,這家越南小吃店在結帳台旁邊地上,突然多出一個放了東南亞乾貨的白鐵鞋架!
有泰國MAMA泡麵,泰國馬牌爽身粉,越南榴槤餅,越南椰子糖……因為這些東西很隨性的放在地上的白鐵鞋架上,感覺不像是販賣的商品,像是店家自己要吃的。但我媽才不管,她眼睛亮起來就是亮起來了。
她不認識泰國字或越南字,甚至分不出哪個字是哪個,但她看得懂泡麵上面的「MAMA」字樣、火紅的湯頭圖片。她看到包裝上榴槤餅的照片,就開始覺得自己能聞到榴槤的味道。她看到椰子糖外面隱隱約約一格格的紋路,就想到把硬硬的小椰子糖磚塊丟進嘴裡的感覺。
我當時不知道這些食物是什麼,但我順著我媽的眼神看過去,我看到了爽身粉上面的那隻馬,馬在對我啼叫。
那是從我是小寶寶的時候,我媽就一直託人帶回來的泰國爽身粉,到現在我大學離家了,我家仍在用!(我媽都叫它寶寶粉,說以前在柬埔寨夏天洗完澡,全身擦這個泰國馬牌寶寶粉就會很涼爽。)
我媽問老闆賣不賣?
最後,我們提著兩大袋東西,十包泰國泡麵,酸辣湯口味、綠咖哩口味、酸湯蝦口味……榴槤餅跟椰子糖當然也沒放過。我說那寶寶粉呢?她說家裡還有之前阿玉阿姨幫她帶回來的兩大罐還沒開,夠用兩三年。
現在想起來,那個白鐵鞋架上突然出現的東南亞乾貨,其實是我媽尋找家鄉味的一個轉捩點。在那之後,連彰化市街頭的越南小吃都多了起來,吃到家鄉味也再也不是那麼難的事了。但距離台灣人能接受東南亞料理,或者是我爸和阿嬤能欣然接受我媽在家裡煮跟吃下各種「奇怪」的食物,還得有幾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