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沈凝!滄州沈凝可在?」苦拙山的獄守站在礦場外揚聲道。
我停下腳步,腳踝上縛的兩條鐵鍊發出「啷噹」一聲,放下手中盛滿磚石的木車,緩緩抬起頭。已有快三百年不曾叫我的名字了,在這苦拙山裡最多也不過是被人稱為「廢物」、「魔修」,再聽見「滄州沈凝」四字,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我仰著頭,陽光有些刺眼,照得我看不清獄守旁那人的樣貌。
但我知道是他。
長身玉立,黑衣風中獵獵,領口袖口束得端正,手背在身後,髮絲一絲不苟束在墨玉冠中,他的臉在逆光裡看不清表情,我卻還是感受到那人的目光。
「滄州沈凝!貴人來看你,你不過來,難道還要貴人去就你?」獄守見我不答,似乎有些不耐煩。
我復垂下頭,低聲應道:「是。」
拖著腳踝的鐵鍊和鉛錠,赤腳走在粗糲的地面上。我早已習慣了不穿鞋的日子,但想必那人應該也還是料不到我竟落到連一雙鞋都沒得穿的境地。腳底早就不再容易流血,但腳踝處皮肉太薄,仍是常常鮮血淋淋。我衣衫襤褸,又數日不得沐浴,這般走上前去,心裡竟難免有些赧然,越是走近,越是不敢上前,只得越走越慢。
他見了我並不問什麼,只是轉頭對獄守道:「你且退下,我與他有話要說。」
獄守賠笑稱是,本想對我呵斥幾句,但見那人對我並無疾言厲色便拿捏不準這「貴人」態度,只得悻悻走了。
我垂著頭,望著他皂靴上盤覆的蕭氏圖騰。
「原來你見了我竟無話可說。」他淡淡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沒有抬頭看他,也看不見他表情。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倆早已雲泥之別。滄州沈氏只當我是個恨不得抹去的恥辱,我曾經的瘋話傻話似乎還在耳邊。如今見他,我又該以何面目對他呢。只盼他早些將要說的話同我說清,以後也最好不見。
「沈凝,你抬頭看我。」他聲音仍是淡淡,我卻不知為什麼好像不由自主聽他的話抬起頭來。
長眉斜飛入鬢,一雙狹長鳳目冷淡無情,仍是那冷冷清清的南陽蕭軻。
我微微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抹笑意,想叫一聲表哥,卻想到他未必想與我再有何牽扯,便暗笑自己自作多情,只是張了張口,半天才想出些寒暄的話:「許久不見了。」說完我又自己笑笑,微微垂下頭去。
是了,其實我們如今確實是無話可說。
只覺得似乎蕭軻沉默了許久,我能感覺到他視線一直盯在我身上,上上下下似要將我看透徹。但我一個階下囚,別無長物,也不知有什麼可看的。
「陸冕和顧衍都不曾來找你?」
其實我對他問題有些詫異,陸冕和顧衍恨我入骨,當年不殺我許是還念著曾經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怎麼可能來看我給自己添堵。
我搖頭。
「我此次來,是想向苦拙山主人為你求情,反正你已經修為盡失,根骨盡廢,放你出去也不過一世凡人。料想也不能再掀起什麼風浪。」
蕭軻聲音清冷,他這人素來冷情,想到曾經我對他說過的荒唐話,他只是勃然大怒,叫我永遠不許痴心妄想,再不要出現在他面前。我卻沒想到,他今天竟然主動來找我,還要為我求情。
我說是受寵若驚也不為過,但卻還是摸了摸腦袋,露出一絲苦笑。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故人皆已遠踏仙途,離我不知已經幾何。或許早就巴不得忘了我這個人,而我也不想再踏出苦拙山一步。苦拙山雖苦,卻安寧忙碌,我也不用總是想起前塵往事。轉眼已過百年,當初的天之驕子只怕都將飛升成仙。就讓我留在這苦拙山裡,與這一方天地相伴,再不問天地煙塵。
而眼前這人……
我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似有千言萬語,卻終只化作一句:「表哥,謝謝你,不必了。」
蕭軻臉色微微一變,眸光微動。
我有些奇怪他為何這般喜怒不形於色之人竟有了表情,卻發現,原來是我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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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前。
四月正是春風陣陣,我本於窗邊讀一本閒書,書中正記載了上古時候幾位固世之神。我卿平洲位於東海西面,隔海卻有一座蠻荒島,傳言蠻荒島是五洲起源之地。上古時代共有四位神祇,共同掌管五洲四海。正讀到這四位神祇中三位神祇皆是大圓滿天格,卻獨有一位是殘缺天格。
我本津津有味讀書,卻聽小師妹雪柔咋咋呼呼自外門一路歪歪扭扭御劍而來。青門山道路崎嶇險峻,出入山門皆憑御劍,而我這傻乎乎的小師妹卻至今還沒掌握透徹,若是讓人知道我堂堂青門山掌門之女連御劍都半桶水,也是頗讓人汗顏。
「二師兄!二師兄!」雪柔咋咋呼呼,一臉喜色,奔至我面前,堪堪停住飛劍,若不是我閃得快,只怕要給我胸口穿個窟窿。
「何事?」我微微挑眉,目光落在雪柔身上。
雪柔頓了頓,面色一紅,怔了片刻,不過又立刻神采飛揚道:「二師兄,我要有小師弟了,以後我就是師姐了。」
我哂笑一下,有些懶得理會,手腕一翻,又執起書來,這《追天錄》記載的奇聞異事也是頗有趣味,我頗有興致。還以為是多大的事,不過是多了個師弟而已。我堂堂青門山難道還收不來一個弟子?
雪柔見我興致缺缺,許是我冷淡傷了她的自尊心,雪柔小臉一暗,噘起嘴來:「二師兄你不要總是目中無人,雖說你是門中絕頂高手,但這小師弟可不一般,聽爹爹說,好像同大師兄還有那個景玄宗的蕭什麼……蕭……蕭軻還是蕭何的是一樣的天格。」雪柔支支吾吾,我卻手腕一頓。
「大圓滿天格?」我臉色不由一沉。
修仙弟子,莫不望自己身負絕頂天賦,但天資皆是命數,自然不可強求。常人皆是凡夫俗子,想我沈凝天資罕見,天格中的佼佼者,也是因此才被如今天下數一數二的修仙大派青門山的掌門收為座下二弟子。而我上位的大師兄顧衍和景玄宗的大弟子蕭軻則被共稱為仙門雙璧,空前的兩個大圓滿天才皆在這一世出世。而這新來的小師弟竟然也是大圓滿天格,豈不天資如顧衍一般圓滿!我已經處處遭顧衍壓一頭,若他入我青門山,這小師弟又將置我於何處!
思到此處,只覺心中一悶,手中書錄竟化為齏粉。
我不覺一驚,這本《追天錄》實乃一本被收藏在經閣中的古神時孤本,我且讀到四神之戰,卻沒讀到四神生死結局,想不到這本書經在我手中化為烏有了。
但料想這不過是本野史雜書,斷然不可做正史之參,便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雪柔被我嚇了一跳,許是我面色有些難看,雪柔趕緊環住我手臂:「二師兄,你怎麼了?」
我低頭見雪柔一臉憂色望著我,心中不平略有所緩。
想那人天資再過卓越又如何?我沈凝家世顯赫,自幼便被寄予眾望,天資雖不及我大師兄,卻也是不出世的天才。我的大師兄顧衍為人冷漠,一心皆在修道,素來不理門內瑣事,門內之事師父和各位師伯師叔便多有仰仗於我,我沈凝在門中聲望也極高。一個外來小子,就算天資勝於我,也不可能將我取而代之。但我到底忌憚幾分,這等天才若又不像顧衍不通世俗,只怕到底將成我心腹大患。
我壓下心頭翻湧情緒,卻不好發作。
「雪柔,」我聲音放緩,低聲哄道,「那小師弟什麼來路?師父不過出山一次,怎麼還能半路撿個師弟回來?青門如今風頭正盛,莫不要被奸人算計了才好。」說著我伸手環住雪柔肩頭,垂下頭柔柔望著她。
雪柔臉色又是一紅,聞言不住點頭:「二師兄說得對!那小子是爹爹除魔途中在一村落撿到的。那小子一出生就父母雙亡,被村人視為不祥,自小也無夫子開化,十分粗蠻無理,不過是個村野小子。不過爹爹說他修道天賦舉世罕見,怕被其他門派發現,這才急急當場就將他收為關門弟子。二師兄,說起來我也不喜歡他呢。他總是盯著我看。」雪柔說著,又噘起小嘴,露出厭惡神色。
我不由微微勾唇,看來雪柔是瞧不上這麼一個無家無業的孤苦小子的,既然師父已經將他收為關門弟子,我再阻撓也是來不及,倒不如將他在門中嚴加看管,也好過他被其他門派發現,在外面翻出什麼浪花。我不必與他一般見識,只要提防他有取代我之心即可……一個孤苦小子,我沈凝還不屑將他放在眼裡。
想著,我將手中粉末抖落乾淨,看著雪柔的眼神益發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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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師父喚入門中主峰議事殿,各峰長老皆已入座,另有弟子將我領入弟子上位。旁邊是我的大師兄顧衍,他仍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微閉雙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要說到我這大師兄,還真是有趣,想他也是顧家這等一等名門的嫡子,更是顧家唯一能寄予厚望的天才,可他自己卻素來閉關修煉不喜參與門中事務,更不理會宗族要求,只是白白受著宗族供奉,享用著其他弟子根本摸都摸不到的頂級靈石仙草,一心獨孤求道。他早我入門百年,若說法力道行我確不如他,但如今門中各種事物,與其他門派往來,莫不是我獨撐門面,他雖是名義上的青門山大師兄,但弟子一輩的大權早已落入我的手中。他又不喜與人來往,向來特立獨行,師父也拿他無法,也就只把他當成鎮門的殺器,懶得在人情世故上敦促他了。
我正暗自出神,卻被通報弟子的聲音吸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