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市公安局。
「誰讓你出院的?誰批准你回建寧的?三十多年過得太順皮太癢了對吧?江陽縣公安領導沒人能擋得住你這麼個王八羔子是不是?!……」
呂局捧著他的本體——白瓷大茶缸,笑呵呵地走在最前,對身後的狂轟濫炸充耳不聞。中間是臉紅脖子粗的魏副局,時不時回頭怒罵,好幾次險些把咯吱窩底下的文件夾抓起來甩出去。最後的嚴峫雙手插在褲兜裡,頭向上揚,目光放空,以完全不care的表情迎接唾沫星子一齊亂飛的狂風驟雨。
「無組織無紀律!枉顧自己的生命安全!你還給我這副表情,啊?你以為你現在長大了,我就不敢告訴你爹媽,你爹媽就抄不起皮帶打不動你了是不是?!別給我一臉二五八萬的!有膽你就給我點反應?!」
話音剛落,嚴峫突然站定腳步,一捂腹部。
魏副局:「……」
「啊!好痛,快來人救命,啊——快叫急救車,我不行了……」
一幫刑警轟隆隆穿過走廊,七手八腳架起滿面蒼白的嚴副隊。
「隊長!你怎麼了隊長!」
「堅持住,白色的明天還在等著我們!」
「求求你睜開眼睛啊隊長!別離開我們!」
嚴峫顫顫巍巍:「我的黨費,枕頭底下……二百五十塊……」
「好的隊長!我們一定為你轉交給組織,繼承你的遺志繼續前進!」
魏副局活像生吞了一整個鹹鴨蛋,面部表情不斷抽搐,眼睜睜看著那幫大小夥子把嚴峫架起來,飛快地溜了。
「簡直無法無天,無法無天……」
「我說老魏啊,」呂局笑咪咪勸他,一臉大徹大悟般地心平氣和,「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用去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啦。他們年輕人主意都大得很,越管越有逆反心理,我們這樣的老頭子還能怎麼辦嗎?再說你講他們無法無天,你看看我。」
呂局得意地捋了把泛白的頭髮:「知道我的頭髮為什麼比你多嗎?」
魏副局:「……」
「因為這種破事我從來都懶得操心。」呂局語重心長道:「走吧。」
魏副局眼皮一個勁地跳,只得無奈地跟著呂局走了。
嚴峫被一路簇擁到法醫室門口,打發了那幫精力過剩的刑警,正巧碰見苟利穿著白大褂、拎著保溫桶,從打開的電梯門裡走出來:「——喲,老嚴?幹啥來了,請吃飯?」
走廊外面還有人,嚴峫不欲說得太清楚,含混地應了聲:「還惦記著吃,你媽千里迢迢給送來的愛心午餐還不夠你吃的?」
苟主任單身到現在,那純粹是被他媽給坑了。
當年他畢業考公分配到市局時,好歹也算脣紅齒白體型苗條的小帥哥一名,經常收到底下派出所小女警的秋波,連余隊都一度堅持認為他比嚴峫年輕時好看。如果當時苟利踏踏實實找個女朋友的話,指不定現在連孩子都抱上了。
但問題在於,苟利考進市局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爹媽迅速膨脹的開始。
在極端錯誤的傳統思想影響下,他媽犯了嚴峫他媽曾翠女士曾經犯過的錯誤——誤以為自家兒子連公主都配得上,於是生出了各種挑三揀四不切實際的幻想;加之苟法醫工作確實非常辛苦勤奮,他媽就開始變著法子地煲湯狂補,為了做好兒子的後勤,甚至一把年紀還專門跑去學了個廚師。
嚴峫的幸運在於曾翠女士很快就認識到了自己天大的錯誤,意識到再多硬體都沒法彌補她親生兒子在軟體上的致命缺憾。因此為了在別的方面加分,她狠下心來催逼著嚴峫一週泡五天健身房,甚至還曾動過叫他去日本整容的心思,可惜後來被嚴峫堅定地拒絕了。
但苟利他媽沒有嚴峫他媽的這份覺悟。
苟利他媽一天三頓換著花樣地狂補,硬生生把他催重了好幾個噸位,還天真地拒絕了市局領導好幾次做媒,堅信她兒子總有一天能領回個如花似玉前程似錦的兒媳婦進門——全市局上下都一致認為,如果她知道現在苟主任的業餘時間都跟秦川馬翔等人在一塊打遊戲看少年漫,估計可能會清醒一點。
「你不請客還跑來幹嘛啊,」苟利一邊開法醫室的門一邊不滿道,「活兒都堆成山了,好端端弄什麼交流學習活動,把我們科好幾個人弄基層去指導工作,還見天地把肇事鑒定、傷情鑒定往我們這兒派。那天我還跟魏局說呢,老從我這裡調人,是不是琢磨著哪天把我也給派出去講課啊?再說了,憑什麼你們刑偵支隊就能有實習生跑腿伺候,一個賽一個的勤快,我們法醫處就連燒個水都得自己來?不像話,啥時候也給我們從基層調幾個人上來使喚呐,地主家都沒餘糧了好嗎。」
嚴峫說:「你收個徒弟唄。」
「上哪兒收去啊,你知道這年頭法醫多荒嗎。我上學那陣子,省廳招人還要求什麼研究生以上學歷,嘿,現在連大五都搶著要了,每年校招那陣子我就得親自出馬去搶學生,這還是在咱們建寧跟恭州都有法醫系的情況下——要不我看這樣,大家親裡親戚的,一筆寫不出兩個建寧公安,乾脆你們刑偵爸爸友情贊助一下,把馬翔調來給我們使喚得了。」
嚴峫跟著叨叨不止的苟利走進法醫室內,隨口道:「你饒了馬翔吧,他連打太平間門口經過都不敢。」
「怕什麼,在我這裡待半年,保證他連高腐、皂化、巨人觀都能下飯吃嘍。」
苟利邊拉開椅子坐下,邊打開保溫桶想要吃飯,冷不防被嚴峫敲了敲桌子:「你等等,找你可不是來嘮嗑的。」
「幹嘛?」苟主任立刻警惕起來。
「李雨欣的屍體已經從江陽縣殯儀館送來了吧?」
李雨欣搶救無效後,屍體被放置在江陽縣殯儀館解剖室,很快魏副局帶著黃興等人去江陽現場接管調查工作,以建寧市局設有全國一流解剖鑒定實驗室為由,讓當地刑警中隊把小姑娘送了過來。
「屍檢報告還沒出來呢,你想幹什麼?」
嚴峫說:「給我看看。」
苟主任拿著勺子,懷疑地上下打量他,嚴峫不耐煩地加重了語氣:「就看一眼!」
「我操,你怎麼專挑人午休的時候找事兒呢。」苟利嘀嘀咕咕地起身,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含著勺子,帶嚴峫來到解剖室門口,半天才從白大褂兜裡翻出那把繫著紅線——法醫們認為驅邪——的鑰匙開了鎖。
李雨欣靜靜地躺在解剖臺上,顱骨與腹腔還未完全縫合。正常沒解剖完的屍體都不會把白布蓋那麼嚴實,但可能因為惋惜這個花季年華的小姑娘,苟利出門前把白布給她拉到了下巴頦兒上,如果忽略青白僵化的臉色的話,她看起來就像是陷入了一場渺遠黑甜的長眠。
「喏,多可惜。」苟利叼著勺子說,「我本來早上就能弄完,但想著要不給她縫好看點兒,下午再慢慢弄吧……哎你幹什麼?」
只見嚴峫向屍體微微一欠身,緊接著跨上前,二話不說掀起白布。
——雪白的燈光下,李雨欣右肩窩處,一顆紅痣在屍斑中格外清晰刺眼。
嚴峫沒聽見苟利在說什麼,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他指甲攥進掌心裡,牙關緊緊咬著,好像只要一開口,怦怦搏動的心臟便會從咽喉裡瘋狂地跳出來。
昨天醫院裡步薇滑落的睡裙肩帶,深夜裡江停峻峭分明的肩膀,解剖臺上李雨欣布滿屍斑的上身……三顆幾乎完全相同的小小紅痣,不斷在嚴峫眼前交錯閃現。
李雨欣彷彿活了,她抬起腐爛的手指,撫摸著肩窩那殷紅如血的痣,向嚴峫露出了一個詭祕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