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之一
「何處它年寄此生,山中江上總關情」
我們在M市的房子是當地所稱的Victorian Terrace(維多利亞排屋)樣式,即是一種兩層的聯排房屋,一層有bay window(凸窗)。一直不知道Bay用來形容那窗是因何緣由,窗的上端是類似船艙舷窗的橢圓形,於是便想像那最初的設計與海有些關係,不過或許這只是自己的牽強附會?二層有窄窄的陽臺,僅可放一桌一椅,由一道花式鐵欄杆圍起。這種樣式的房屋,可能源於英國鼎盛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因而樣式以「維多利亞」冠名,原是早期移民漂洋過海從歐洲移植而來,一時間在澳洲住房中極為流行。我們所住的一列聯排房屋,大約有兩百年的房齡,與澳洲建國的年齡相差無幾,因而被列為「城市遺產」,受到一定保護與限制,例如業主不得變更房屋正面的樣貌,不得在臨街的院子裡加蓋任何建築,等等。
這些房屋也如同那個澳洲大移民時代的一切其他事物一樣,建造的倉促、粗糙而且缺乏專業建築技能,內裡空間狹窄且格局古板。我們的房子是在數度維修之後,才將原本傾斜的地基填平修正、加固四角,從而避免了牆壁不斷出現裂縫的煩惱。家裡的後院小小的,可能從屋腳到院子的後門,也不過二十五步的距離。先生與我都是於家務十分憊懶的人,加之常常數月不在家,無法有侍弄花草的奢侈,只能是懶人懶辦法,讓設計師裝修廚房飯廳時,一併鋪了個日式「枯山水」概念的庭院,以白色碎石漫撒,一塊不知什麼原因被房東留下的鐵灰色大石頭,配上一株不知名稱的小樹,枝幹斜斜地自大石下伸出,葉色蒼綠。這庭院與傳統日本「枯山水庭院」相比,自然也只是略具形似而已,絕無那如細砂般的白石一絲不苟的平整與那層掃地僧每日細細理出的半圓紋路,更缺少的自然是日本寺院的端嚴肅靜。或許選擇這樣自己敷衍自己家的院子,不過是說明我們有意無意地將這一切只當作權宜之計吧?在心底裡,自己的家到底在哪裡?
雖然是小小的院落,也是我可以坐看雲捲雲舒的一方天地。我常常在那沒有景致的院落中久坐。有時會想,其實坐在那裡也不是為了看雲,坐在那裡看的不過是自己的一顆心,看那心裡到底藏了多少心事。坐在簷下伸出的木臺階上,看日光滑過那一方天空,直到前面的一排屋脊漸漸隱入深藍色天際,自己腦子裡浮出的卻是另一座院子。那是我姥姥的院子,也是我幼時自認的家,曾經坐落在W市最繁華的市中心街道的位置。那條街道曾因執政者的更迭而數度更名,在我幼時稱作「鄧發東街」,是為紀念共產黨的早期領袖之一的鄧發,後被與四舊一同砸爛,改為「東風大街」,但是在姥姥一輩人的語彙裡,那地方一直叫「大十字口」。
有時我的先生也會過來與我同坐在木臺階上,不過那時他腦子裡,可會浮現出一幅完全不同的畫面?那是一定的,他的童年與我的童年之間,隔了何止千山萬水。所謂「同床異夢」,其實也並非必定含有貶義,或許是每一對夫妻的必然場景吧,尤其是我們這樣天南海北、由於偶然機緣而飄落到一處的夫妻。不同於我們現在無草無花、權宜之計的院子,姥姥家的院子卻是一幅天長地久的畫,種有香椿樹、槐樹、石榴樹,簷下還有一窩鴿子。夏夜在園中納涼,可見樹影婆娑,月色如水,淡然自在。星光若有若無,一絲一縷地落在那水色中,若即若離地飄散,柔和了樹影的輪廓,使人白天繃緊的身體漸漸放鬆,人與天地便似在這一方夜色中模糊了邊界,融為一體。只是那兒時以為可以天長地久存在的院子,卻早已經化為烏有。那一方天地不過一朝一夕,便消失在城市改造的拆遷中,碎成一地瓦礫,只餘記憶。我們在M市看來只是權宜之計的院子,卻是一年一度草青草黃,自購置以來循環往復將近四十寒暑,至今歲月安然。世事無常,世事難料,世事永遠地辜負那些生活於其間的人的企望,哪怕那企望是卑微細小的如同塵埃一般。
M市是座安寧的城市,為什麼自己的一顆心卻永遠不得安寧?自己的思緒永遠沒有安放處?喜歡一句歌詞--「深深的海洋,你為何不平靜?」那一問就是問我的心。禪宗六祖惠能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卻是心動,其實我想是一切皆動,反映在心中。心即便可以容納萬物,也仍不免不安,不免會不時地悸動。
澳洲原是個世界的角落,生活如同一池塘水,溫和而少變化,不過在地球扁平化、尤其是互聯網串起了整個世界的年代,塘水本身雖少起波瀾卻仍不免外來風雲攪動,這裡輿論的風向球旋轉的速度,也比我們剛剛來到M市的八○年代末加快了許多。華人在全球正進入一個名聲敗壞的時期,在M市也如是。在西方國度住得久了,也可以理解華人可能歷來是難以讓西方本地人喜歡的族群。這個族群勤勞,但是勤勞的程度看在基督教徒眼中,便是忘記了自己的靈魂,僅僅追逐現世的柴米油鹽。這個族群可以隨遇而安,像是落在西方土地上的一蔟蒲公英種子,本是不由自主地被風捲來,卻以卑微的方式紮下根,承接各種最卑微的活計,揀取最廉價的食物和衣物度日,一年四季無休地勞作,從無娛樂甚至從無聲音,卻在悶聲不響中結出種籽,逐漸擴展出一片蒲公英田。那實在是當地人難以理解的生活方式,似乎是野貓野狗而非人類應有的生活方式,有損人生而為人的尊嚴。
不過上述都是本地西方人過去對華人的印象。在千禧年後離開中國闖世界的華人,似乎顛覆了那傳統的華人族群的行為方式與面貌。作為大陸留學生來到M市的新華人群體,不再四處尋找打零工機會,不再趁每個集市交易日之末的一個小時,去買減價甩賣的蔬菜水果,而是租住在繁華的市區公寓,閒暇時呼朋喚友熱熱鬧鬧去逛街,且餐餐都是餐館的常客。他們亦作為技術或者投資移民來到M市。新華人群體不再去承接那些過去辛苦而低薪、卻常常是移民青睞的工作,例如開計程車、各種散工的下手、餐館服務生,等等,而是用錢盤下餐館、milk bar(牛奶吧)、藥妝店(chemistry),雇傭當地人打工,且華人做老闆的店鋪給雇員的薪酬待遇,往往是最為苛刻。作為家庭團聚移民的華人群體,也往往是一落地便盯住各種當地政府的福利、補貼,想方設法地弄清各種條件途徑,甚至為達到可以領取各種福利的門檻,不惜造假騙人,確實是實踐了「沒有條件時創造條件也要上」的精神,成為「理直氣壯」地享受各種免費福利的一族,且將福利騙到手後,還不免洋洋自得於自己的小聰明,不免向新移民傳授「經驗」。
年紀大些的新華人移民也完全丟棄了「入鄉隨俗」的古老傳統,反而是我行我素,例如無視當地排隊的習慣,例如隨手丟棄垃圾,例如遇有服務稍不如意便逞口舌之利謾罵服務生,等等。自己認為其他毛病或者可以諒解,或許這些人的行為慢慢也會改變,只是騙取政府福利補貼的行為,確實是不可寬恕。這一行為代表了一切黑暗品質的疊加:無視法律、無視道德、無視良知。不知道這算不算當年大陸中國紅衛兵品性的傳承?其實西人多數寬厚,且往往以己度人,一開始並不會覺察這種種伎倆,但是一旦覺察,也會先是愕然、繼而憤怒,再是成為深深的鄙視與厭惡。西人不會將華人區分不同的群體,去觀察他們之間的異同,華人於西人而言便是同一種族。「新華人」群體的種種行為方式,也或多或少地連帶殃及了「老華人移民」,相當一部分的華人也心有憂慮,擔心自己選擇落腳乃至紮根的這一方土地,會變得愈來愈不友善。
是什麼使得千年來勤勞恭謹的華人,丟棄了幾千年一以貫之的傳統祖訓,例如「禮義廉恥」,一變而成為具有虎狼之性的族群呢--為利益可以全無羞恥之心?曾經的華夏土壤,雖貧瘠卻多詩人,或者不如說讀書人都是詩人。古老民族的讀書人,將心性人品視作生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亭亭淨直,不蔓不枝」。古老民族的讀書人,對於「美」亦有深深的依戀--「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美得如此超脫柔和又朦朧。只是這樣的意境,已經愈來愈遠離大陸國人的心境。「美」在國人的日常審美趣味中,似乎也愈來愈成為不知所謂的名詞。只有昂貴的物品才是美,所謂「美」便是金錢的堆砌。
在歐洲澳洲,哪怕是最尋常的鄉村咖啡館,桌上也有插瓶或盆栽的花草,都是天然花草,一般是小小一簇,一草一葉,簡單卻有意趣,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飾,看似隨意,卻是出於長遠養成的審美趣味。那種美養在骨子裡,靜靜地綻放。在我的故鄉大陸中國,無論是城市還是村鎮,走進餐館,卻常見大堂裡擺設了金屬或塑膠製成的花朵,或金光閃爍的「吉祥物」,僵硬的花瓣,大紅大紫,刺目刺心,如同走進工廠的展銷廳,浮躁、拜金,華麗有餘卻唯獨不見了美。古老民族的那些詩人去了哪裡?千年間行走在古老土地上的詩性去了哪裡?
或許這個世界的生成本是無因,本是從烏有中生成。上帝說有光便有了光,上帝說劃分晝夜便有了白晝與黑夜,上帝比照自己的樣貌,造出了人類的祖先,但是對於我們每個生在這個世間的人,是否仍要追問自己是否有來處與去處?是否仍然要回望自己的來路,回望那些給自己的生命帶來溫暖、帶來光與影的人們?我的長輩們生於清末民初,長於動盪戰亂之中。我學到的教科書中,對於那些年代的描述一般都是「民不聊生」、而女人更是「愚昧無知」,等等。不過那時行走於世間的眾生,真的就是渾渾噩噩、缺乏有趣的靈魂嗎?既然每個生在人世間的人都是孤獨的存在,自己也無法過問他人的來處與去處,那便只能追問自己,或許追問自己也便是幫助他人獲得答案--人們為什麼改變?改變的是什麼?有沒有可以堅持不變的東西?
自己一生碌碌,時間都消磨在工作中,卻自覺終是無為。不過一生無論有多麼無為,只怕也難以輕易拋棄過往,或曰「鄙帚自珍」吧。人生一個甲子後,終於有時間可以回望來路。張愛玲說過「成名要趁早」。於我,此刻已經消散了成名的念想。沒有成名的念想,並非是因為自己清高,而是自知此生已經是任憑自己的蚱蜢舟被水流夾帶而下,只能在萬重山外回首來路。他生未卜此生休,或者說此生修道太淺太晚,成名已經不可能。
每個人在生命之路面臨盡頭之時,或許都會想起自己從哪裡來。望向來路的盡頭,我看到的是遙遙彼岸那些長輩的目光,那樣專注的目光中,蘊涵著的是期待還是祝福,抑或是評判?或者那些不斷浮現在我心中的目光,其實只是我內心深藏的那些焦慮、愧疚與思念,而我彼岸的長輩們對於此岸早已經釋懷,已經化為閒雲野鶴?自己所能做到的,或許只是使那些曾經在生命中給我留下光與影,曾經為我暈染了生命底色的人們,不致完全無影無臭地消失。
讀過一段生於西班牙的好萊塢導演Luis Buñuel先生關於記憶的文字,「You have to lose your memory, if only in bits and pieces, to realize that memory is what makes our lives. Life without memory is no life at all. Memory is our coherence, our reason, our feeling, even our action. Without it, we are nothing......」(自己姑且譯作「只有失去記憶--哪怕是失去零零星星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斷--你才會體會到,記憶才是造就我們人生之物。若無記憶,便無人生。記憶是人生的連貫性,是人生的理性,是人生的情感,甚至是人生的活動。若無記憶,便無我們……」)。這段話深深觸動自己。記憶亦是神的恩賜,而我的家族前輩相信他們的行走軌跡,亦是憑藉了神的力量,因而記憶不可輕易丟棄。神於人的恩賜自然不止於記憶,還有人的靈魂。若有記憶但失了靈魂,亦是枉為人子吧。希望在這些文字中,可以透過自己的記憶,顯示出前輩的靈魂,哪怕是只能顯示出一、二分那些靈魂對於世間眾生的寬容、仁愛,與那些靈魂對於信仰始終如一的守護。
「往事如煙」四字蘊涵的是悵惘更是無奈,無奈留不住那不堪回首的明月清風。其實往事亦是人事。前人遠去,總會在今人心中留下銘心刻骨的色彩,甚至會模塑下一代人的面貌。自己希望可以在那如煙的往事中拾起那始終留於心中的一、二瓣殘花,一、二縷殘雲,一、二個背影。
如此,對長輩師友多有辜負,謹以此文權作是亡羊補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