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安傑羅倒臥在路邊濕漉漉的草叢裡。他一定是昏睡過去了,低溫的夜晚,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袍,醒來後冷得瑟瑟發抖,只消輕微一動,右側身體便痛得他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四周一片漆黑,他感到口乾舌燥,只能湊過頭去舔草上的水珠。他必須動,動了才能溫暖起來,動了才能去找水,動了才能去找伊娃。
他掙扎起身,拖著腳一步步前進,一邊說服自己,躺著不動會更痛,還是走路好一點。每呼吸一口都痛徹心扉,不用說,肋骨肯定斷了好幾根。拖著一條殘廢的腿摸黑前進何其困難又舉步維艱,他設法維持著一個最不會痛的姿勢,步履蹣跚地沿著阿爾帖亭大道往羅馬走去。老天保佑,但願他沒有走錯,這是前往羅馬的方向。他的右眼看不到,左眼腫到張不開,而且鼻子斷了。沒差,反正他不靠外表吃飯。右手不見了三片指甲,左手小指斷了。一個踉蹌,他跌倒了,不偏不倚壓到他斷掉的小指,痛得他眼冒金星,差點吐了出來。他努力保持清醒,小心翼翼跪坐起來,呻吟著對聖母瑪利亞祈禱,讓自己能再撐久一點。禱告應驗了,他繼續前進。
就快到聖則濟利亞聖殿了,大概還有五英哩吧?只是他實在走太慢,得花上好幾個小時才到得了。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夜色掩蔽了他的身影,這樣也好,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就讓大家繼續這麼相信,他才能安全。
他可以想像此刻的自己蓬頭垢面,渾身是血,穿了三天的長袍散發汗水和死亡的惡臭,一點也不像是上帝軍的成員,反倒有如來自地獄的使者。
這條路上還有另一間教堂。羅馬的每條路上至少都有一到五間教堂。但他回想不起神父的名字。附近還有一間修道院和學校,兩間都有收留他送去的難民,包括小孩子和猶太人。
自從卡車呼嘯而去,載走了德軍、武器和干邑白蘭地空酒箱之後,這一片舊礦場和地下墓地四周,他再也沒看過半個人。墓地平添新魂,驅走了盤踞在阿爾帖亭洞窟的舊鬼。
他千辛萬苦抵達教堂,當噴泉池出現在眼前時,他三步併作兩步地撲過去,一頭
栽進池子裡,沒喝到水,反倒嗆了好大一口,差點喘不過氣來。水又髒又鹹,喝了可能會生病,但這是他喝過最好喝的水。他盡情暢飲後全身放鬆,殘缺的手指滑過冰冷的地面,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他盡可能清洗掉頭髮和皮膚上的血跡和污泥,如果天亮前到不了目的地,至少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個人。水救活了他。
眼前出現一道人影嚇了他一大跳,回過神來才發現那是一座人像。人像冰冷而憐憫地俯視他,伸出了雙手卻無法幫助他。安傑羅不知道這是何方神聖,或這座雕像設立的意義,就連教堂的名字也想不起來,但那肅穆的神情和逆來順受的姿態讓他聯想到多納太羅的聖喬治雕像,以及他受到感召的那一天。
聖喬治對他說話那年,他十三歲。不是有聲音的那種說話,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
先知,但他就是聽到了。那天,他痛到不能戴上義肢,只能拄著拐杖。校外旅行甚是累人,他也沒興趣追趕其他男孩的腳步。賽巴斯提洛神父帶大家到巴杰羅美術館,安傑羅一踏進館內沒多久,就看到了那尊雕像。
雕像在一處壁龕內,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他湊過去,頭抬得老高,努力往上端詳雕像。聖喬治望向古老的遠方,一身盔甲卻又純真無辜,眉頭深鎖卻又無所畏懼;雙眼大而清澈,背脊直挺,外表不到使劍的年紀,卻能臨危不亂。安傑羅著迷地盯著他的臉良久,不去看著名的圓頂、壁畫和彩繪玻璃,美術館的意義和偉大對他而言,只剩那一座雕像。
十幾年後的現在,矗立眼前的這座雕像並不是多納太羅聞名全球的作品,但他依然懇求。「救救我,聖喬治。」他說,祈求上天能聽得到。「讓我能面對即將要發生的事。」
安傑羅轉身蹣跚地離開噴泉池,回到和羅馬一樣古老的街道上,感到自己疲憊的身後,有道來自陌生雕像的目光。安傑羅的思緒飄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最愛的那個下午。
那時,一切是如此清晰明朗,永恆不朽像是獎賞,而非折磨。他現在傷勢太重,一點也不想長生不老,只想一死了之。
在那個遙遠的下午,他冥想著聖喬治,卻對聖喬治一無所知,直到有個男人開口,訴說起那件藝術品背後的故事。
「喬治是一名羅馬士兵,可能是隊長之類的。他從不放棄對耶穌的信仰,明明只要信仰羅馬諸神,他就可以得到數不清的財富和權力。你看,就連羅馬皇帝都捨不得殺他,他非常看重年輕的喬治。但喬治拒絕了。」
安傑羅的目光從多納太羅的雕像作品上移開。站在他身後的男人也是名神父,就像賽巴斯提洛神父一樣。看起來比安傑羅的父親年長,但又比他的祖父桑帝諾年輕。神父兩眼炯亮,髮型俐落,面容慈祥但一臉好奇,在身後交握的雙手充分展現出他自我壓抑的性格。
「他死了嗎?」安傑羅問。
「是的,他死了。」神父沉重地說。
這是意料中的事,但安傑羅依然感到難過。他多希望年輕的英雄能贏得最後的勝利。
「他死了,但他戰勝了龍。」神父柔聲說。
安傑羅一頭霧水,困惑地皺起鼻子,目光轉向雕像。一大片陰影覆蓋住喬治的手。
這是真實的故事,但真實的世界裡沒有龍。
「龍?他去打龍?」他又問。
「龍是一種象徵,喬治必須戰勝內心邪惡、誘惑和恐懼,保持對天主的忠誠。」
安傑羅恍然大悟,點點頭。兩人默然無語地望著這尊大師之作,栩栩如生的士兵雕像。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神父問。
「安傑羅。」他回答。「安傑羅.畢安可。」
「安傑羅,聖喬治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人物,但時至今日我們仍在談論他,這也算是某種永恆不朽,不是嗎?」
安傑羅眨眼忍住盈眶的熱淚。「是的,神父,我也這麼認為。」
「他不惜犧牲一切,因而成為永恆不朽。」
他不惜犧牲一切,因而成為永恆不朽。
安傑羅呻吟出聲,一想到這他的胃都痛了。實在是太諷刺了。他犧牲一切,卻即將失去他寧可拿永生去交換的唯一一樣東西。
東方天空逐漸泛白,微光掃過尖塔和鐘樓,照亮整座羅馬城。安傑羅終於來到聖則濟利亞聖殿的大門時,美妙的鐘聲響起,彷彿歡迎他的歸來,但他緊抓著柵欄大門,祈禱奇蹟出現,伊娃正在教堂裡等著他。
不久,弗朗西絲卡修女發現他。他就像被撒旦手下壓住一樣,倒坐在大門前。她以為他死了,驚聲尖叫,雙手抱胸奔去求救。安傑羅疲憊不已,無法出聲呼喚她。
透過腫脹的眼皮縫隙,他看到馬立歐.桑尼來了。他先是檢查他的脈搏,接著指示其他幾個人將他抬進去。
「這樣不安全。」安傑羅掙扎出聲。馬立歐在門外不安全,在門內也不安全。
「你會被人看到。」安傑羅試圖警告,但口齒含糊不清。
「抱他上樓,到伊娃的房間去。」馬立歐命令。
「伊娃人呢?」安傑羅從齒縫中擠出這句話,他一定要知道。
無人回應。眾人迅速拾階而上,安傑羅哀號出聲,他的肋骨承受不住這樣的搬運。
他被安置到一張床上,伊娃的氣息包圍住他。
「伊娃?」他拉高聲量再次問。一隻眼睛尚不至於腫脹到完全看不見,但視線矇矓不清,眾人緘默。
「我們已經三天沒見到她,安傑羅。」馬立歐終於打破沉默。「德軍抓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