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涅槃
天地乾坤,九州烈火,至尊莫過於真神之火。
百年前,古帝劍自蒼穹之境落下,一劍分天塹,將仙妖二界之間劃開千丈鴻溝,深不見底,底部炙火燃燒,至今已逾百載。
後古曆最後一年,蒼穹之境上古真神攜天啟真神降世,四大真神三者已出,為敬真神之神威,九州八荒歷年更改,上古曆重啟。
新元上古曆三年,妖界之皇森簡妖力大失,勢微於妖界,仙妖之爭頓起。妖界不敵,妖皇戰死沙場。大皇子森鴻三上蒼穹之境,求庇於真神白玦。雙方交戰一年有餘後,白玦真神終於開口保下妖界。森鴻率妖族眾部投於蒼穹之境下,尊白玦為皇。天帝無法,只得退兵妖界。
自此,真神白玦為妖界至尊,與仙界分庭抗禮。但白玦真神言明待大皇子森鴻晉升上神之日,妖界之主便重歸妖虎一族。
以白玦真神之尊,介入三界之爭,本為奇事,究其原因,不過是當年上古界開啟,卻又莫名關閉導致。
而天帝之所以敢和白玦真神對峙,不過也就是仗著清池宮中隱居的天啟真神和上古真神罷了。
一百年前,古帝劍橫空出世,白玦真神重傷,休養於蒼穹之境。天啟真神帶著昏迷的上古真神回返清池宮,一消失便是百年。
唯有當年白玦真神接管妖界時,天啟真神昭告三界他站於仙界一方,上古真神由始至終都未再出現在三界之中。
雖眾說紛紜,但到底無人敢再提。
當年蒼穹之境上,白玦真神大婚之日,上神古君殞落,上君柏玄身死,後池仙君覺醒,倏爾一轉,已有百年。
清池宮中。
鳳染哼著小調走進後山,手中提著個鑲金帶玉的鳥籠,眼睛轉了轉,在一處緊閉的山門前停了下來。
這裡一百年前由天啟所建。後山自他入住後,就甚少有人敢踏足了。
見不遠處的碧波在樹上撲騰,鳳染瞇著眼道:「來,碧波,我去了凡間一次,給你帶了個禮物,瞧瞧喜不喜歡?」
碧波飛近,在鳥籠附近轉了幾圈,大眼睛一眨,聲音脆蹦著就冒出來了:「鳳染仙君,這是什麼?」
「我見凡間的鳥都是住在裡面的,就給你在大戶人家中順了一個回來,哪。」鳳染把鳥籠朝碧波一推,壓低了聲音道:「裡面怎麼樣了?」
碧波搖頭晃腦的,撲騰著翅膀急忙接住鳥籠,嘟囔著:「還是老樣子唄,那個紫毛妖怪守在洞裡,除了阿啟誰都不讓進。」
鳳染眼角抽了抽,努力忽視碧波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稱呼史上最尊貴的真神為「紫毛妖怪」這個驚悚的事實。她吞了吞口水,擺擺手,「你去跟阿啟說說,讓他帶我進去唄。這清池宮又不是天啟真神的,他占山為王也就罷了,還一占就是一百年,也太沒有作客的自覺性了。」
「就知道妳沒這麼好心,我可不敢說。」碧波哼了一聲,抓著鳥籠朝山洞入口處飛去,「妳以為我傻啊,紫毛妖怪一巴掌就能拍死我,我還沒等到後池神君醒過來,就去地府報到了。」
就你這惹事的麻煩精,地府鬼君敢收才怪!鳳染忍不住在心底埋汰了一句,卻終究因為碧波的最後一句話嘆起氣來。
三界滄桑變幻百年,唯有後池,始終沉睡在清池宮後山,不知歲月,也不知何時才會醒來。
恐怕一百年前的事已經磨盡了她的骨血,否則也不會在沉睡之際為即將出世的小神君取那麼一個名字—棄。
父棄母棄,為天地所棄。
幸得天啟真神在清池宮,在他破殼啟智後改了另一個音,「啟」。這便是當年清穆與後池精魂所化的孩子,如今清池宮的小神君。
鳳染望向巋然不動、緊閉了百年的洞門,眼緩緩垂下,神情難辨。
後池,一百年了,無論當年糾葛是非,都已經過去了,妳該……醒了。
朝聖殿後殿。
因為已近一年未回天宮的景昭公主突然駕臨,整座宮殿安靜得落針可聞。
天后自殿外走進,見景昭坐在椅上等她,冷著臉轉身,卻被跑上前的景昭一把拉住衣襬。
「母后。」景昭聲音低低的,有些微不可見的請求,「您都已經一年沒同我說過話了……」
景昭執掌蒼穹之境百年,久居眾人之上,心性脾氣早已非當年可比。天后見她一副久違的小女兒姿態,也有些不忍,但還是轉身拂袖,硬聲道:「妳如今在蒼穹之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裡還需要我這個母后!」
「母后,神君雖說接管了妖界,可是從來不曾對仙界不利,也無損您和父皇的尊嚴……您怎麼到如今還要生氣?」
「景昭,妳應該知道,從天啟和上古降世、上古曆開啟之時起,九州八荒就不可能再以妳父皇為尊了。這些好聽的話,妳就別再拿來敷衍我了。」想著這些年終歸因為景昭在蒼穹之境的緣故,三界對她和暮光的敬重不減反增,天后的聲音柔了下來,「我生氣的並不是當年妖界之事……」
因為天后的話,景昭面上閃過一絲驚喜,可還未到達眼底,就硬生生地僵住。
「我生氣的是這都多少年了,雖說當初婚禮被打斷是情非得已,可妳在蒼穹之境名不正言不順地待了一百年,這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天后的聲音有些恨鐵不成鋼,「景昭,雖然如今妖界和仙界偶有摩擦,但有天啟和白玦在,不會有什麼大亂。妳若不趁早在蒼穹殿正了名分,若是有一日,後池……不是……上古真神若是出了清池宮,妳該如何自處?」
極不情願地吐出那兩個字,天后揉了揉眉角,坐在了一旁的椅上。
整個三界都知道當初的後池,便是如今的上古真神,雖說不知道她為何這一百年不出清池宮,卻無人不清楚當年的一段因緣糾葛。
比起身分尊貴,連三大真神都不及上古,又何況是如今的景昭?
景昭沉默了下來,良久後才端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神情有些悠遠,但卻淡漠得有些不正常,「母后,不管她身分如何,總歸沒有強搶別人夫婿的道理。如今陪在神君身邊的……是我。」
她緩緩抬頭,眼中竟有骨子完全不輸於天后,久居高位的貴氣和倨傲。
天后微微一怔,隨即暗自嘆了口氣。為了能名正言順地站在白玦身邊,這百年來,景昭到底改變了多少?又隱忍了多少?
「那妳今日前來又是為何?」天后轉過眼,看著景昭慢慢道。
「下個月是東華老上君的壽誕,他給蒼穹殿送了請帖,我想和母后一起出席。」景昭抿了抿嘴角,算是揭過了剛才的話題,想起來意,笑了起來。
「是大澤山的東華上君?」天后心底一突,見景昭眉宇未動,提醒道:「兩百多年前的東華上君壽宴,我聽說她……」
「母后,都過去了。老上君壽宴,我們一起出席,也算是給足了他臉面,不會有什麼閒話的。」景昭神色淡淡,輕聲道。
天后頓了一下,明白了景昭話中的意思。
無論上古身分有多尊貴,只要她不出現,而景昭又能一直站在白玦身邊,這三界中受眾仙景仰的永遠都只會是景昭。
她沉默片刻,終於在景昭微微期待的眼神中嘆了口氣,只道:「好。」
景昭得了天后的保證,閒談一會便離開了。天后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御宇殿外,揉著眉頭,眼角出現了一抹疲憊。
已經一百年了……從古帝劍出世、後池覺醒的那一刻開始,她已經戰戰兢兢地活了一百年。
每一日都在惶恐中度日,唯恐上古會出現……到如今,她竟及不上景昭的膽量和心氣。
景昭,如果妳經歷過上古亙古悠久的歲月、伴在那人身邊千年萬年之久,妳就會明白,這世上,有些人,生來便能主宰世間,位極眾生。
蒼穹之境中,三首火龍無聊地盤在大殿上,打著哈欠,用爪子拍拍大嘴。遠遠地看見景昭的身影出現在空中,「噗哧」一下,揮著翅膀朝天梯下飛去,一下子便沒了蹤影。
淵嶺沼澤桃林中,垂眼端坐的人感覺到炙熱的氣息靠近,微微抬眼,見巨龍蹲坐在他不遠處,問道:「三火,怎麼了?」
「神君,景昭回來了。」三首火龍縮為手臂粗細,盤在半空中,聲音嗡嗡的。
「你何時喜歡管這些事了?」白玦淡淡道,握在手中的書不緊不慢地翻著。
「她和天宮的關係近,我們和仙界的仗就打不起來了!」三火不悅地擺擺腦袋,靠近了白玦幾分。
「仙妖之爭本就枉生殺孽,當年我替你修補一首,本想助你成神,你如今若是相幫森鴻,日後渡劫可是會難上不少。」
「有什麼關係?老龍我活了幾萬歲,難得有看得上眼之人。更何況我也算妖族,當年妖皇妖力大失之時,仙界乘機攻打妖界,致使妖皇戰死沙場,於我妖族而言乃是奇恥大辱,怎可不報?」
三首火龍說得頭頭是道,白玦拍了拍牠的腦袋道:「好了,我當初便說過,雖會庇佑妖界,但不會介入妖界政事。森鴻他要如何,我不會插手,若是你們有自信能贏得過暮光和蕪浣,只管出兵就是。我不插手,天啟自然也會如此。」
白玦一番話說下來,三首火龍的頭垂了下去,嘟囔著:「那我還是等一等吧,老龍的命也是很值錢的。」轉身就飛走了。
片刻後,景昭的身影出現在桃林外,她看著林中坐著的白玦,一身的倨傲凜冽緩緩消失,腳步頓在原地。
那人金黃的長髮不知從何時開始恢復了墨黑。素白的長袍,淡漠的眉角,好像從百年前的那一天開始,整個人都是這般清清冷冷的。
景昭不知道上古之時他原本便是如此,還是從上古真神覺醒的那一刻開始,他才改變的。
「怎麼站在那裡不說話?」白玦轉頭,見景昭愣在一旁,輕聲道。
「哦。」景昭回過神,靠近了些許,但還是在白玦一步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她很久以前就發現,她停在這個距離時,他最為滿意。
「一個月後東華上君壽宴,我和母后會一同前往,你……可有時間?」景昭輕聲道,見白玦不自覺地皺了皺眉,急忙開口:「我只是說說而已,東華只是一介上君,不需要你親自前往。殿內還有些事要處理,我先回去了。」
景昭匆忙轉身離去,白玦闔上書,眼底有片刻的怔忪……東華的壽宴嗎?
腦海裡不自覺地浮現百年前天啟出現在蒼穹殿上的怒容,白玦抿住唇,神情漸漸悠遠。
快步走出桃林的景昭停住身,緩緩回首。林中人影似有還無,她心底漸漸生出了悲涼的感覺來。
一百年了,她還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白玦,還是……清穆……
百年前賓客散盡的蒼穹之境,上古界開啟的三界狂歡之下,空曠無人的蒼穹之巔上,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人坐在王座上三日三夜不眠不休。
胸口的鮮血似是已經流盡,大紅的古袍上甚至只能看到觸目驚心的暗紅之色。她以為,那個人會那樣端坐在這世間至高處,就那樣死去。
直到……天啟出現的那一刻。
「白玦,後池重新沉睡了,如你所願,上古永遠也不會覺醒。」
這番冰冷的話語說完,就再也沒了聲息。待她跌跌撞撞跑進去時,只能看見鮮血染盡的王座,空蕩蕩的蒼穹大殿,再無一人。
那時候她以為,這世上再也沒有了白玦,也沒有了清穆。
直到一年後,她才在這片桃林中重新看到白玦。
那時,他一身白衣,黑髮披散,回轉頭來,神情淡漠清冷。
可對景昭而言,那已是世間最美的風景。
從那以後,對她而言,無論他是白玦,還是清穆,都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還活在世上,她能站在他身邊,就已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