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除魅之書
楊佳嫻
一個在文學場域(即文壇/貴圈)內被認可的作家,回溯起得到這個位置之前的經歷,通常會跟什麼有關呢?作文比賽、校刊社、國文老師,以及第一次參加文藝營/寫作班,第一次參加全國性質的文學獎,第一次遇到心儀的作家(幻滅或不),第一次投稿重要文學刊物或大報副刊(被退稿或不),第一次出書⋯⋯,幾乎是一連串操演與建設的積累。當中比如寫作班、文藝營、文學獎,在台灣戰後淵遠流長,是橫跨好幾世代作家的共同回憶。
老一輩作家會回憶他們參加官方反共文學體系下的「復興文藝營」、見到令人如沐春風口才一流的瘂弦;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以降開始邁入自覺創作的作家們,可能參加過《聯合文學》舉辦的全國巡迴文藝營(是不是依然見到了瘂弦?他是該文學雜誌的創刊總編輯),而得以見到不少聯文出版過的作家們,或許就從中找到了學習的典範。新世紀以來,有沒有可以與之前兩種文藝營抗衡的營隊出現?
除了形制與聯文十分類似的印刻(出版社+文學雜誌)也出動旗下作家,以文藝營方式讓文學愛好者認識以外,當屬由許榮哲、高翊峰、王聰威等人組成的「小說家讀者8P」擔任導師的「搶救文壇新秀再作戰」文藝營。導師制度固然沿襲自過往大型文藝營,但是,也出現新的運作模式,可能與主事者許榮哲在耕莘寫作會的經驗有關,更為表演化、綜藝化,也更為目的化(以獲取文學獎為目標來調整作品)。我真正認識宥勳是不是在這個場合?某一年,「8P」某位小說家太忙,我曾經擔任代打,擔任「搶救」文藝營的導師。那時候,宥勳和其他耕莘寫作會的年輕人就在營內擔任輔導員。
匆匆十餘年過去,除了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小說家與文學評論家、熱心介入教育與政治事務之外,宥勳也花費很大精力,希望能「除魅」──「如何成為作家」,這在無數作家自述中總閃耀著命運與靈光的歷程,其實一點都不神祕。天分當然不可或缺,可是「作家」不只牽涉到創作,發表、出版以及其他生涯發展中的事務,它們都是具體現實的一部份,不是有才華就會自動靠攏生成的,而往往還依賴勤勞、自律,也得做出判斷和選擇。於是,誕生了《作家生存攻略》技術篇和《文壇生態導覽》心法篇的寫作計畫。
閱讀《作家生存攻略──作家新手村1 技術篇》時,確實頻頻點頭,寫得好清楚,又坦白,每個相關環節都觸及,甚至連工時分配(假設你是一個沒有固定正職、完全依賴稿費演講費評審費補助計畫過活的作家,你必須衡量你能完成而不會擺爛或降低水平的工作量)都討論了。
其實,提出「技術」二字,已經非常牴觸一般對於文學的想像。一九三三年,章克標寫了一本《文壇登龍術》,諷刺文壇怪象,魯迅拿此書做引子,寫了〈登龍術拾遺〉,嘲笑說此「術」即做女婿之術,「要登文壇,須闊太太,遺產必需,官司莫怕」,影射當時文壇特定人士。而宥勳此書明擺著談「生存之技術」,分析「作家」的「職業生涯」之所需,也許會引來「術士」譏嘲?無論如何,在「除魅」工作底下還含藏著一顆愛護的心,期望讓後來者看清楚要走的道路,勿懷抱不切實際的幻想,或更直白的說吧,養活自己,累積戰力,不要被騙,也不要自欺。
宥勳在本書〈後話〉中說,學習社會科學教導他「精神創造都奠基在物質基礎與社會制度上」,因此,他認為有志於文學者,不能拿文學清高的神話來自誤。魯迅談女性處境時很直接說就是要有錢,作家生涯亦如此;張愛玲把第一筆稿費拿去買了唇膏,母親說怎麼不留著紀念,但祖師奶奶頭腦清明不浪漫,錢就是要用。在我看來,文學相關研究的典範與方法持續變化中,社會科學觀念的引入,確實可以讓人不再「有系統的天真下去」(張愛玲語)。
不過,如此強調「技術」,並不意味著認為技術解決一切。宥勳提到,認知現實難堪後仍保有的「奮力追求的意志之光」,才是「真正的美善」──我想起宥勳和我都心愛的郭松棻小說,〈雪盲〉裡頭,幸鑾在海拔五千公尺沙漠中的警察學校裡教魯迅,頹唐氣息與意志之光共存,粗糙現實與敏緻心靈的角力……。
常聽到感嘆,說當前台灣文學環境很差──當真如此嗎?一方面,文學獎層級與數量都很豐富,有心通過此一管道循序發展的寫作者,練筆機會相當充足;同時,獎助項目也不算太少,縣市文化局、文化部、國藝會,甚至是以作家、社團之名募款集資成立、以協助出版為目的的獎項,林林總總,提供了專注創作、減輕謀生壓力的可能性;大學校園中,文學創作學位以及各種寫作課程,只有增加不曾減少。過去曾聽說,在文學黃金年代,哪個報社哪個出版社提供作家「基本薪資」之類待遇,寫得普通也容易成名,或書如何好賣等等,但是,追懷不可再來的社會文化條件是徒勞的,我這一代、下一代,也早不是在那樣的條件下長成。宥勳強調作家作為一份事業,應當「現在就開始」,而非「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彰顯出一份活在當下的猛進精神。
最後,我想起從「搶救」文藝營到前幾年聯文文藝營都玩過的,把文壇知識變成遊戲,考驗你對場域熟悉到什麼程度──你能分清楚「王德威」、「王浩威」和「王聰威」嗎?你能說出「張耀升」、「張耀仁」和「張耀」的創作有什麼差別嗎?好了,即使搞清楚這些且如數家珍,認真看待每一樁來到眼前的機會,「戲棚底下站久了就是你的」,確實場域內占了個位置,也未必能夠成為偉大的作家(這個詞彙是否太古老?但我仍信仰),視野、教養、品味、氣度,介於天生氣質與自我培力之間,難以說清楚卻又確實存在、決定了創作者高度的那些,恐怕仍是「技術」之外、值得看重的關鍵面向。
宥勳《作家生存攻略》替有志於文學視野者廓清想法,打下基礎,之後,不妨再讀一讀至今仍然難以取代的高階文學教養書楊牧《一首詩的完成》,內外兼備,天地合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