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浮沉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在東莞當知青的時候,我最愛李白這首詩。我覺得心如同感,更甚的是在面前根本沒有出路可讓我挑的。要是我是一隻小鳥,一條魚,哪怕是隻小老鼠,我喜歡哪裡就可以飛那裡,游到那,鑽去那裡。為什麼我是一個人卻不能選擇我的職業,我的住所,就是回家探親還要央求隊裡開個證?為什麼我還要小心管住自己的嘴,說錯了還會大禍臨頭?我從小是一流的學霸,怎會是求學無門?對自由的嚮往,對自由的渴望一天天在我的心中膨脹,直到一發不可收拾。我希望著: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總會有改變命運的一天。
這時聽到有的同學偷渡去了香港,有的從香港再去了美國,雖然大家的機遇不同,可總比任人擺布強多了。可是我能這樣做嗎?有這個念頭真連自己也感到吃驚。說得好聽偷渡是非法探親,嚴厲說的是叛國投敵,是要入獄的罪。我從小到大都是乖乖女一名,從來遵從律法不會偷越雷池半步。同時我在香港舉目無親,就算到了如何生存也是個問題。那時候沒有電視,我更守規矩也從來沒有偷聽過香港電臺,我根本想像不到香港的樣子,也許會像這裡報紙上所說的,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可是沒有比現在過得像坐牢一樣更糟糕了,招工,念書,結婚……條條都是絕路,生不如死,要是不是趁著年輕為了自由去闖一下,怎樣對得起自己一生?下這個決心實在不容易,不要說旅途艱險,翻山涉水,要面對勇猛的邊防軍和凶狠狼狗,還要游過那滔滔的大海和避過那凶惡的鯊魚,要自由就得用生命去換取。就算到了香港也會跟家裡人生離死別,再無相見的一天。(那時候根本沒有改革開放這回事,也不知道後來可以回廣州。)
決心雖然難下還需下,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下了決心就一定要走到底,不管結局如何也不後悔,不自由毋寧死!
失敗的第一次
開始我的想法很天真,以為游泳技術好就可以游到香港,我相約同學亞慧一起練習,以我們勤奮好學的個性進步飛快。我們從像沒有什麼速度跟浮在水裡的兩個冬瓜一樣練習到後來居然可以橫渡珠江,從廣州游到石門一個來回,雖然速度和姿勢不標準,可是我們練到了耐力,這不過是督卒(偷渡)入門罷了,困難的事多著呢。
我們要準備大概六天的糧食,因為從出發點到水邊要走好幾天,除非有偽造的邊防證或有人送你到水邊。當然能有高熱量朱古力最好,可是照我們當年的經濟條件我們只能用炒米粉和了紅糖作米團,容易攜帶。我們要準備藥品,當然防禦毒蛇的蛇咬丸是少不了。救生圈是少不了的,可是我們只能買塑膠枕頭代替,當然各施各法。對於我來說,沒有打氣泵只好自己吹氣,而且塑膠枕頭輕,較方便。雨衣和水瓶、利刀是少不了,更重要的是指南針,當時是買不到的,我們只好自己製造。我們把剃刀片剪成菱形,一邊放在磁鐵上等上了磁,中間留個小孔用圖釘固定在圓形的鉛筆刨裡,便大功告成。這些都不是困難的,最困難的是如何入局,這必須要有人幫忙。
一般偷渡到香港的除了坐船的都會走東線到深圳大小梅林山下水游到香港,這條水路很長,要游五、六個小時,也許會遇到鯊魚。西線在福田左右下水,游到三四小時到香港落馬洲附近上岸,定要避過邊防軍的凶猛的狼狗。走中線不用游泳,只需要越過鐵絲網,可是這裡是防守最嚴密的,狼狗最多,但是也可以隨時改變路線去走東線或西線。偷渡者從出發地點到邊界都不可能走山間的小路,因為都有民兵把守。偷渡者只能在晚上走,白天躲藏起來。路是自己開闢出來,逢山過山,逢水過水,披荊斬棘,由於只靠指南針,經常會出差錯,出發了就不知前路有沒有死亡陷阱,只有求上天的眷顧。
我當時在東莞茶山當知青,這裡離邊防有七十多公里,可是是不能從這裡出發,因為這裡是平原,沒有容易躲藏的地方,只要是外地人沒有攜帶證明的話都可以被捉。在東莞可以使用普通有蓋印的證明,最近邊防的寶安縣就要用有照片的邊防證,有的人買了別人的邊防證用自己的照片換了上去,就可以通過關卡乘車到國防公路邊藏起來,等待晚上出發。對於當時的我不單沒錢也不認識可以買到邊防證的朋友。我父母的態度是不聞不問,他們心裡是支持我,可是在經濟上我得不到一絲的援助,可能當時我父母的工資除了養活我們一家以外還要資助姨母一家,姨父帶領飛機從香港起義回國卻被汙衊是特務入獄十年,我父母看見姨母一人不能養活四個兒女,所以必須幫忙。當時家中拮据,我也怕萬一連累到父親連僅有的工資也沒有了。我媽是個超級誠實的人,她叫我什麼都別告訴她,不然一經審問準會全盤托出。我覺得什麼都得靠自己。我得聯絡能幫忙我的朋友,那些下放到東莞的山區和寶安縣的知青。我開始去認識卒友,混在那個圈子裡學習那些旁門左道,知道有些人非我類,但確實十分無奈。
這一次我們決定走西線從公明出發,多虧了同學的哥哥渤哥願意幫忙,他是寶安縣公明公社的知青,這些都只是憑義氣,憑友情,他什麼好處都得不到,要是被人發現了,這可是一條引渡的大罪。直到今天,我也十分感謝那些幫忙過我的朋友,這是真正的朋友啊!在我們出發前渤哥就把我們的偷渡用品事先運到了他們的住所藏起來,讓我們可以空身像探親的知青一樣在白天到他們那裡,這就安全得多了,就算給民兵搜身,也沒有罪證。
這次我的同路人是越秀,是比我大兩年的師姊。她是個知識豐富,意志堅強做事果斷的人,我們大家都有點像男孩子的脾氣,不愛打扮,一諾千金,辦事不會婆婆媽媽。她先坐火車到了茶山,我們兩人同騎一輛自行車去長安。我學會了用雙氧水洗掉了證明的墨水留下了鋼印給自己開張證明到東莞長安公社北柵探親的證明,一路上也沒有碰到查證明的,也許曬黑了的我們戴著客家的涼帽,也沒有戴眼鏡,看起來也像個村姑吧。到了長安公社那裡也有個知青朋友阿青幫忙我們繞過北柵的哨崗讓我們繼續向寶安縣公明出發。渤哥接了我們,他騎車單車在前面走,我們也騎一輛車在後面跟著,他停了下來向我示意路邊的草叢,我們把車子扔了鑽進草叢裡面去。我們的用品就已經被他預先放在草叢裡,我們耐心地等著,希望在晚上我們就可以出發了。可是天公不作美,被幾個撿柴火的小孩子發現了,他們馬上回村子報告了民兵,我們還沒有出發就這樣落網了。
民兵把我們囚禁在一間破房子裡,我難過得不得了,要想再逃出去也十分困難,馬上我要面對監獄,我的教師工作一定也會被剝奪,也許更會連累我的父母讓他們丟掉工作。為了保住我每個月六塊錢的人工,我得用早已準備的計畫去報流擋,這就是我冒充用一個朋友的名字(她已經成功到達香港),讓民兵把我送到東莞收容所,在這裡通常會關上一個星期到一個月,就會押送回原地,也許我能找到機會逃走。冒充別人的名字難度十分高,要通過收容所管教的審訊,他們會問你很多很具體的問題。我本來就是乖乖女一名,撒謊也會臉紅,為了實現這個計畫,在出發前我讀了很多心理學的書,撒謊時看著別人的眼睛,手也不會動來動去,我很順利通過了很多盤問。第二天民兵把我送到東莞收容所,因為我報稱地址是東莞厚街公社。越秀被送到樟木頭收容所再回轉到她插隊的地方臺山。
這是東莞收容所,說的這不是監獄,其實是最殘酷的監獄。因為囚禁這些犯人都不是長期性的,這裡的環境非常惡劣,人就像牲畜一樣關起來。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裡用木分成兩層,上層沒有人高,用小木梯爬上去。進門右面是個水泥造的水池,放滿水,在角落就是洗澡的地方,洗澡的時候是用木勺子盛了水向身上澆。過一點就放了兩個木桶,一個盛滿了草灰,這就是大小便的廁所,大便完了就用草灰蓋住。根本沒有什麼抽風設備,一人方便,大家就得捂上鼻子,更沒有什麼隱私可言。幸虧我身材高大,沒有人敢擠我睡在馬桶邊。那時候我進去人多為患,幾乎三十個人就擠在一起,躺下來連翻身的地方也沒有,一夜寒風起,不要說有毛毯連張被子也沒有,只有與旁人摟在一起互相取暖,那密密麻麻的蝨子則叫人噁心。吃飯的時候管教把飯送到門口,門是幾條圓木柱子,飯是盛在用小扁圓的瓦盤子裡面,那麼取飯要有技巧,因為瓦盤子比柱子與柱子之間大,拿不進牢房,一定要用手把飯捂住,把飯盤豎直,從兩柱子中間把飯盤拿進來,這肯定有些飯會掉到地上,有時也會把飯全倒下地上,但是誰都會用手把地下的飯撿起來往嘴裡塞。吃飯都沒筷子,大家都用手抓。我用我的髮夾來吃飯,也比用手好。飯是沒有什麼菜,鹹菜或者是小得可憐的鹹魚乾,飯裡還有沙。我還沒有上路就被抓了上收容所,還沒挨餓,這些飯實在難嚥下,我分給那餓得要命的難友。想不到以後我竟然會為一口飯打架。
這麼多人擠在一起,根本不能走動,也沒有放風的機會。有些囚禁了多月的等到解局的那天幾乎都走不動,只能扶著別人拖著腳走。有些時候犯人需要勞動,被押著去抬大石頭,到山裡去鋤火界。不過做這些免費的勞工是男孩子居多,但總比困在牢中好,可見陽光可以走動。
一天夜裡,隔壁男監倉傳出沉重的呼吸聲,幾聲淒厲惶恐大叫救命:有人昏迷不醒!可是來了個男管教看了一眼就消失了,就讓他們繼續喊叫。那沉重的呼吸聲咕的一聲停止了。整個男監倉沸騰起來,有人在敲打著木柱子門:救命!死人了!喊個不停。什麼人?女監倉有人問。「是茶山下朗的梁思遠。」我一聽不由得毛骨悚然,心裡沉重得很,他是我們生產隊的知青,我弟弟的好朋友。第二天管教們出現了,他們把男監倉的人叫出門在太陽下排成隊在曝曬,據說是消毒,在監倉裡噴消毒水,把死者抬出去便是。聽說他發高燒幾天了,也不知道得了什麼病,反正沒看過醫生。大概在收容所死個人是平常不過的事,也沒有人敢追究。
一個星期以後,是輪到我的解局。我跟東莞厚街的知青一起被送到公社鎮政府辦事處等生產隊派人來領人。我想不到我冒認的陳秀雲在大隊那麼有名,他們一聽見說陳秀雲被捉回來,他們就肯定我是假冒的,因為隊裡的人早已收到秀雲在香港寄來的照片,隊裡隨便派個人來一看,我這假冒的人肯定是跑不了的。公社馬上派了個高大威猛的民兵背上長槍,把我押送回東莞收容所。我們要坐一個小時多的公共汽車從厚街到莞城,到了莞城車站下車,再要走路到東莞收容所。我請求上洗手間,這民兵喝令我要速去速回,他氣勢洶洶地在門口持槍守著。我進了洗手間馬上戴上我的近視眼鏡,換上一件的確涼,這是當年流行的不會起皺的衣服(這衣服是準備到香港時穿的),把盤在頭上的辮子放下來。進入洗手間前我是個骯髒的囚犯,這時出來時是個文質彬彬的姑娘。我想這樣只有兩個可能,他認出我來,把我揪住不放的話,我會大聲喊非禮,絕不會承認我是剛剛進去的囚犯。他認不出我來,我便逃之夭夭。我面帶微笑輕鬆地走出洗手間,瞇著眼瞄一下那民兵,他傻乎乎地認不出我,我一轉身向廁所旁邊的小巷走去,離開了民兵的視線外我拚死狂奔,向石龍鎮跑去。幸好那時候資訊不發達,那民兵上報了走掉了疑犯隔了一天才傳到東莞各公社去捉人,真奇怪,又沒有我的名字,又沒有我的真實姓名,怎樣捉人?兩小時後我已經在石龍找到朋友借了錢買了火車票回廣州。
九月分開學,我又回大隊當老師。說真的,要不是在農村裡被監視和賺不到生活費,我還是挺喜歡當老師的。從這以後我每個暑假就是我的督卒旅程,我一直到第五次才到香港,說是倒楣,確是幸運!我沒有丟掉了小命,還能作一番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