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讀】
日花想起韓國瑜選高雄市長的時候,什麼資源都沒有,任何人都覺得他是炮灰,他只是住在幾坪的小套房裡面,上網路直播耍寶。當時日花還想說,國民黨怎麼會找這麼廢的蠢蛋來選高雄?萬念俱灰了是嗎?想不到韓國瑜的氣勢愈來愈強,最後還大勝。
「韓國瑜氣勢起來的時候,雇主就覺得有問題了。這個人如果持續讓大家笑,別說高雄會輸,兩年後的總統大位也有危險。所以我們的團隊參考過去的資料,開始一連串的操作。」
「……什麼操作?」
「首先呢,我們利用在網路上經營的關係,要求一些過去比較沒有政治立場的網紅,開始擁護中華民國,罵執政黨,然後大力捧韓。」
「啊?捧韓?為什麼?這不是反效果嗎?」
立台沒有解釋,只是咧嘴笑:「第一步很成功,韓粉夜市到處開,人人唱夜襲,喊禿子喊草包,韓國瑜大贏,當上高雄市長。」
「這哪裡成功了?高雄輸掉了啊。」
「妳聽我說完啦,在韓國瑜竄紅的同時呢,我們又吩咐手底下的公關公司,製造一批社群帳號假裝韓粉,一開始先溫和挺韓,然後慢慢變得熱情,再變得激情,大喊韓國瑜是高雄巨星,是國民黨的救世主,是唯一能贏得選戰的人。我們親手把韓國瑜這個爛狗熊,變成大英雄。」
「為什麼要把韓國瑜變英雄?製造這麼強的對手哪裡有好處啊?」
「我剛剛說啦,笑是我們的剋星,如果要搞掉韓國瑜,就要讓他笑不出來。」立台往後靠著椅背,摳摳臉頰。「妳覺得怎樣的人最笑不出來?」
這真是個怪問題,是某種身分嗎?某種狀態嗎?該不會是種族吧?
「就……傷心的人?」
立台聽了呵呵笑,看來這是個有趣的答案,但不對。
「輸不起的人。」
「輸不起……?」
「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是英雄,是明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他就不敢輸,不敢丟臉,這股壓力絕對讓人笑不出來。」
日花聽了恍然大悟,或許真是如此,那些大紅大紫的公眾人物,可能搞外遇,可能貪污,剛開始被抓到的時候總是不承認,每次在電視上看到他們死皮賴臉地狡辯,就覺得可憐又可悲。而最後他們的下場都一樣,就是被群眾拋棄,失魂落魄地去避風頭,或者永遠銷聲匿跡。
等等,該不會……?
立台看到日花想通的表情,揚起嘴角。
「對,剛參選高雄市長的韓國瑜一無所有,沒東西可以輸,所以根本不怕輸,不怕羞,怎麼罵他,他都是嘻皮笑臉。我們的仇恨攻勢拿這種人沒辦法,如果要摧毀他,就要先讓他贏,而且是大贏,狂贏,所向披靡的贏。等他贏到像個英雄,像個神,他就不敢輸了。」
「那……接下來呢?」
「接下來可精彩了。就在韓國瑜選完市長,氣勢最盛的時候呢,我們開始吩咐先前安排的韓粉去鼓譟,要韓國瑜出來選總統,把韓國瑜捧成中華民國的救星。」
「然後他就傻傻的選了?」
「其實他沒那麼傻,他當時是打算請別人出來選,比方說郭台銘。真正傻的是國民黨支持者,在我們的鼓譟之下,這坨傻蛋就真的以為韓國瑜是救星,硬是要逼他選。這時候,我們的假韓粉就進入到終局階段,瘋狂。」
「瘋狂?」
「對,一方面瘋狂吹捧韓國瑜,另一方面瘋狂辱罵其他國民黨的有力人選,這可以催化韓國瑜的支持者,讓他們更激動,同時讓理性派的支持者不敢吭聲,怕被我們的假韓粉出征。國民黨支持者都不懂鬥爭,完全中了我們的計,韓國瑜在黨意跟民意的圍攻之下呢,就不得不答應要選總統啦。」
「怎麼講得好像他不想選一樣?他不就是貪戀大位才會丟下市長去選總統嗎?」
立台笑笑說:「妳忘了第一階功夫嗎?攻擊目標之前,要先搞懂對方的好。韓國瑜這個人忠黨愛國,為黨國犧牲,在所不惜。所以他不在乎權位和政治生命,黨有要求,他就一口答應要到高雄當炮灰。這不巧成了我們雇主的危機,幸好我們找到轉機,利用他忠黨愛國,先滲透他的黨,再用黨逼他選總統。」
日花瞪大眼睛,滲透?聽起來有點毛。
「當他答應選總統的時候,一切就成定局啦。」立台笑得有點邪。「這時候我們分兩方面操作,一方面是強化假韓粉炮火,開始瘋狂辱罵所有反韓的人,包括中立選民。另一方面呢,是讓之前捧韓的網紅開始倒戈,猛罵韓國瑜。」
「為什麼要分兩個方向?韓國瑜都變了,全部一起罵他不就得了?」
「笨喔,要是連國民黨內部都開始不支持韓國瑜,韓國瑜不就有藉口退選了嗎?所以我們才要確保國民黨唯一支持韓國瑜,然後從外部來攻擊他。」
日花聽懂了,覺得更毛,竟然有這麼精密的計算?
「先前安排的這些『理性中立』的挺韓網紅呢,就開始演『以前我投韓,現在我後悔』的老把戲,站在道德與正義的立場說韓國瑜是騙子,帶著他們的粉絲去罵韓國瑜。我們再搭配抹黑團隊的攻勢,拿一堆垃圾話去辱罵韓國瑜。韓國瑜這時候已經背負太多期望,自認為是英雄,就輸不起了。他開始激動,開始辯解,開始攻擊,開始加入我們的遊戲。最後那些自以為高尚的『中立選民』也掉進我們的局,認為打倒韓國瑜就是伸張正義,讓他輸掉總統大選。我的雇主再趁著這個火力,發動罷免韓國瑜,看吧,連本帶利都討回來啦。」
「等等,意思是說,你們的計畫不只是要韓國瑜輸掉總統大選,還考慮到要罷免他?」
「其實我的雇主發動罷免的用意不是真的要罷免韓國瑜,是希望看到韓國瑜苦撐過罷免,巴在位子上,這個草包就會製造更多破綻給我們罵,我們又能操作假韓粉,搞得國民黨支持者好像都無腦挺韓,把國民黨殺個片甲不留,那下一屆高雄市長選舉,保證還是贏。但是國民黨高層沒有蠢到那個地步,趁這機會切割了韓國瑜來止血,免得他繼續吸引更多炮火傷害國民黨。而韓國瑜自己呢,終究跌回草包一個,只好摸摸鼻子,躲起來跟家人吃火鍋啦。不管罷免成不成,我的雇主都穩賺不賠啊。」
日花覺得自己在冒冷汗,過去看韓國瑜倒台,只想說邪不勝正,民眾眼睛雪亮,但是聽哥哥說出背後這樣多的算計,卻是頭皮發麻。哥哥真的只比她大一歲嗎?這些心機手段到底是哪裡學來的?日花不經意看了哥哥背後的書櫃,裡面的書不是什麼裝飾用的精裝書,而是類似商業書、資訊書,但定睛一看,書名的關鍵字又令她毛骨悚然。
「異端審判」「法西斯」「蓋世太保」「奧許維茲」「國家安全委員會」「滿州國」「七三一部隊」「文化大革命」「警備總司令部」……
立台發現日花看著他身後的書櫃,咧起嘴,沒有多說什麼。
「那,你的雇主,為什麼用盡方法,也要搞掉韓國瑜?」
日花感覺自己說話有些困難,而立台還是一派輕鬆。
「因為發大財啊。」
「啊?」
「韓國瑜最有名的口號啊,發大財,這是我們雇主的大忌。」
「為什麼不能發大財?」
「妳以為當初兩蔣政權穩如泰山,是怎麼被我們雇主慢慢搞倒,變成今天這副人人喊打的局面?就是因為兩蔣夠笨,搞什麼經濟奇蹟,讓自己的敵人也賺了大錢,從地下電台開始,然後是報紙、電視、網路,鋪天蓋地的大內宣,鬥臭他們的一切。我的雇主只會讓自己人賺到肥滋滋,一旦發現對手開始賺錢,就會不擇手段去砍對手的金脈,讓對手窮到脫褲子。」
「讓對手變窮?不是消滅對手?」
「笨喔,要是靶沒了,群眾要對誰射箭啊?我的雇主不會消滅對手,只會讓對手窮,窮人的影響力就低,說什麼都沒人信。而且窮人還會階級複製,讓自己的子孫繼續窮,誰不聽我雇主的話,子子孫孫都只能當奴才啦。」
「所以這些攻擊抹黑,都是因為錢?」日花忍不住想問。
「沒那麼單純。」立台往後靠在椅背上。「以我目前這個層級來說,我只能接觸到錢,當然是為了錢。而我的雇主那個層級,要靠我們發動的攻擊來獲得權。沒有錢,就沒辦法掌權,所以掌了權,就要想辦法搞錢來固權,這樣妳懂嗎?」
日花又一臉糊塗樣,立台搖搖頭,冷笑兩聲。
「所以我才要往上爬,脫離你們這種什麼都不懂的層級啊。主子檯面上笑嘻嘻去飲料店幫國軍付個萬把塊,檯面下億來億去的雇我們把對手鬥成畜生;你們這幫奴才捧著血汗錢供主子吃香喝辣,大喊跟主子作對就罪該萬死。我才爬到中間,回頭往下看,就覺得你們可悲了。」
「那……那你們讓群眾這樣恨下去、窮下去,最後會怎樣?」
「打仗囉。」
「打仗……?」
日花睜大眼,這麼恐怖的事情,哥哥怎麼會講得如此輕鬆?但立台只是兩手一攤,兩肩一聳。
「每次競爭都只會有一個贏家,我們的雇主贏得愈多,底下累積的輸家就愈多,最後滿地都是又窮又怒的輸家,除了打仗還有其他下場嗎?」
日花無言以對,立台則是往前坐,雙手靠在桌上,右手背抵著下巴,眼皮半開,滿不在乎地說了。
「反正就算世界大戰開打,放火的贏家還是會活到最後,輸家就是忙著自相殘殺。所以我要爬到我雇主那個層級,跟他們一路贏、贏、贏,至於輸家怎麼死,關我屁事啊?」
立台的表情雲淡風輕,說著這話,日花彷彿看見他揚起的嘴角緩緩垂下一絲鮮紅,那是他啃噬輸家之後殘餘的血肉。這光景讓她寒毛直豎,背脊發涼。
「哥,你的雇主到底是……?」
日花原以為立台的雇主是政府,但聽立台這麼說,似乎是某種更深沉,更隱晦的勢力,她好想知道,這股勢力究竟是什麼東西?
「妳不就放在桌上嗎?」立台咧嘴笑,伸出另一隻手指著日花桌上的某樣東西,日花低頭看,是她常用的綠色保溫杯,她拿起來轉個邊,看看上面的字樣,不禁睜大雙眼。
「我們吸收所有贏家的經驗,記住所有輸家的教訓,只准贏,不准輸。我們就是││辣、台、派。」
立台說出最後三個字,還用手指跟著打節拍。
日花張嘴盯著立台,說不出話,這時突然有人敲了辦公室的門,把日花嚇得回魂,連忙放下手中的保溫杯。
「總監,方便嗎?」
「請進。」立台回話,並坐直了身子。
有人推開門進來,是個年輕男子,手裡拿著什麼黑黑的東西,留著旁分學生頭,眉毛短,鼻頭大,下顎寬,身材微胖,特色是左唇上方有顆黑痣。日花覺得這人好像在哪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總監,這是新一季文創商品的樣本,然後下午四點要開視訊會議討論下個期程的主打方向,還有確認新的政府發包條目,可以撥得出時間嗎?」男子說了一大串,然後交給立台一個筆記本大小,五公分左右高的黑色塑膠盒。
「四點啊,我看看……」立台抓著滑鼠滑動點擊,盯著螢幕看了看,抬頭對男子說:「好,我等等上線。」
「了解,我們先去準備。」
男子說了轉身離開,全程連看都不看日花一眼,但日花卻全程盯著那男子,試著想起這個熟悉的人是誰。立台注意到日花的動靜,又露出那輕鬆的笑容,這麼說了。
「妳還有印象啊?不錯,想幹我們這行,記性就要好。」
「咦?你知道我見過他?」
「他就是現在負責光傳媒的主管啊。」
一聽到光傳媒這三個字,日花腦中突然迸出火花,將男子的臉連接上塵封的回憶。
中正紀念堂,爺爺,光傳媒的網路影片。
日花又錯愕得微微張嘴,立台知道日花想起來了,手肘靠在桌上,雙手捧著臉。
「當初他把那支影片放到會議上討論的時候,我真的有吃驚一下,想說世界可真小啊。不過我還算疼妳這個妹妹,就說妳會破壞焦點,要他們把影片聚焦在爺爺身上。怎樣,很感謝我吧?」
日花緩緩轉頭,看著立台。
「所以,你知道這部影片是要攻擊爺爺的,還批准了?」
立台冷笑一聲。
「他離家十幾二十年,對家裡不聞不問,貢獻度比爸還低,死了都沒幾個人願意送他。這種輸家能在最後替我的雇主製造價值,妳不覺得也算為國捐軀嗎?」
立台說完笑笑,又坐直身子,盯著螢幕開始操作,似乎對爺爺的死,真的點滴都不在乎。日花覺得呼吸開始急促起來,有些恐懼,有些憤怒,但是不敢動彈。她眼中的哥哥感覺很大,很暗,很刺,像一團罩著黑霧的詭異,不知道是什麼,只知道碰不得。日花的雙手擺在桌上,沒有動作,只是微微顫抖,呼吸困難,就這麼僵了要十分鐘。
立台做事做了一陣子,往日花瞥一眼,微微嘆口氣,從座位上起身,緩緩走到辦公室門邊,雙手交叉,背靠著牆,對日花這麼說。
「不是每個人都能爬得上去啦,我不怪妳。就算妳不想爬,我還是可以保妳有一份工作。但是如果妳連做都做不來,那就收收東西回家去吧。」
立台的口氣依舊毫不在乎,不在乎日花,就像不在乎爺爺一樣。日花有點不甘心,但更想快快離開這個地方,這裡的空氣感覺帶著電,每吸一口都會刺痛,是不是只有哥哥這種層級的人,才能用這恐怖的空氣存活?日花不敢多想,不敢多問,默默地將筆電、繪圖板等器具收進背包裡,拿到那綠色保溫杯的時候,日花有點猶豫,但是立台直盯著她,她還是把杯子收了起來。然後日花拿起背包,低著頭走到辦公室門口,正要推開門的時候,立台突然伸手擋住了門。日花吃了一驚,抬頭看,立台卻只是望向前方。
「我說過了,剛才所有資訊,出了這扇門,妳一個字都不准講。」
立台的語氣有點低,但還是輕鬆自在,而且看都不看著日花。
「記得我對爸的工作一清二楚吧?我的雇主什麼都能查,要是妳把什麼東西洩漏出去……」
立台斷個句,緩緩轉頭,對著日花咧嘴笑。
「我不會再保妳了喔。」
立台的表情從容不迫,口氣輕鬆自在,但對當下的日花來說,卻如鬼怪妖邪一般駭人。立台代表著他背後的龐大勢力,宣示任何叛徒都要遭受慘烈的處罰,決不寬貸。正如書櫃上那些歷史中的殘酷團體,在他們獲勝的期間,所有敵人都被打殺到身敗名裂,血肉模糊。日花原以為經過貝拉的洗禮,再也沒有什麼更嚇人的東西,如今一陣椎心刺骨的恐懼,證明她又錯了。在驚恐的箝制之下,日花只能瞪大眼睛,對著立台點頭。立台也沒再說什麼,幫日花推開門,讓日花離開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