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妲

第一章

嬰兒的哭聲在一個陰沈的早晨傳來，隨著冰雪山峰吹來的冷冽北風掠過森林，飄向佈滿霧氣、灰暗的黑森林山谷。濃霧下方的某處，聽得見一個嬰兒堅不歇止地哭號；那種霸氣像是來自大地本身。
接著是另一個聲音；更低沈、更刺耳的嗚嗚叫聲，但仍然是……嬰兒的聲音。聲音被上升的熱空氣帶走，繞圈，衝撞，直到遇上了同類。剎那間，大地一陣沈寂。然後，哭號和嗚嗚叫聲合而為一，飄過鄉間，越過河流、一排排玉米田，和去夏收成後留下的荒地。
早晨的第一道陽光，遍瀟在寒冷的德國哈根朵夫山谷焦赭色的地上。陽光似乎在歐林史卓姆山腳下、一幢小而古怪有趣的古老德國農莊上停歇了片刻。兩種嬰兒的聲音，就是從這座農莊上傳出的。
一條印著輪迹的泥土路蜿蜓地穿過農場中央，將德國——瑞士風格的兩層淺黃色樓房，和岩石及木頭建造的古老大型穀倉分開。支撐穀倉的石塊在每個角落陸續滾落，活像一座座小火山，各方向都有小石子噴出。腐爛的木頭結構似乎是大地的一部分，直言無諱地訴說它熬過了多少年冬季的暴風雨。
四處散置著馬戲團的設備。一輛巨大而古老的馬戲團篷車，四輪陷進了塵積多年的泥土裡，車前的接頭處深埋入地中，車身的外框上仍然可以看到塗著紅色和金色油漆的屑片。穀倉窗戶上掛著條紋圖案的帳篷碎片。地上橫陳著一個破破爛爛的售票亭，「普通票」的牌子仍然掛在票亭的屋頂下。幾隻雞、鵝、豬在建築物四周任意跑動。這裡是根特史登家的農莊。
兩種嬰兒的聲音已經分開。房子二樓的窗戶裡，只傳來柔弱的嬰兒哭聲。接生婆漢娜——一個塊頭極大的豐滿婦人——已經給嬰兒的小屁股撲了粉。她把男嬰用一條柔軟的藍色毯子包起來，交給他的母親。卡特琳娜‧根特史登輕輕地接過她頭一個孩子。卡特琳娜四十出頭，長得挺漂亮，父親是農夫。她有個寬闊而強健的下顎和很高的額頭，德國農人的血統一望即知。她一邊親吻著嬰兒明亮的粉紅色面頰，一邊打開睡袍給嬰兒餵奶。當嬰兒的小嘴踫觸到她的乳頭時，一陣純然的狂喜傳遍她的全身。
「噢，約瑟夫！這真是個讓人驕傲的孩子，他好可愛啊，不是嗎?」她透過歡喜的淚眼，對站在床邊的丈夫說。
約瑟夫低頭凝視初生兒子，一副驕傲父親的模樣。他細瘦的身體和清楚分明的高顴骨，使他看起來比六呎高的個兒還高出許多。約瑟夫是卡特琳娜的夢中男人；沈靜、溫柔，信奉猶太教。在他們十年的婚姻中，兩人歷經了多次失敗的嘗試，如今好不容易得天之賜生下了一個可愛的男孩。雖然男孩的金髮和輪廓是得自卡特琳娜家族強烈的北歐遺傳，但他散發出一種溫柔善良的溫暖氣質，是得自約瑟夫的。他們以約瑟夫父親的名字命名，將他取名為布蘭。
「這孩子會是個優秀的馴象師。」約瑟夫眼中充滿期盼地說。
約瑟夫在一家小型鄉間馬戲團工作，就在鄰近的哈森葛羅斯克鎮上，和多年前他的父親一樣。約瑟夫是個動物訓練師；更確切一點地說，約瑟夫是個馴象師。有時候，卡特琳娜會認為他愛大象要勝過於愛她。不過，她笑著想，愛動物也總比愛別的女人好。況且，就是這種對動物的愛心，使他成為一個關懷別人的好人。
一聲震耳欲聾的象鳴聲，將他們從幸福的感覺中驚醒。約瑟夫明白，還有另一個小生命的出生也得慶賀。於是他親吻了妻子、嬰兒，甚至在興奮過頭之下還親了漢娜，過後便急忙地衝下樓，為了剛才犯的錯誤而感到尷尬。
步出門廊時，他感覺到一陣冷冽的空氣。破曉之後，大地的陰影漸漸移往山下。冬天滯留過久，已經惹人生厭；春意則推動百花，讓它們冒出草地。看這光景，今天會是個不錯的日子。約瑟夫趕忙抱胸抵擋寒意，朝著穀倉走去。他推開穀倉那扇巨大且吱嘎作響的門，走了進去。
紫花苜蓿、燕麥乾草，與洗馬鞍肥皂水的氣味，以及陳腐空氣中刺鼻的大象糞便味道，全都朝著約瑟夫撲鼻而來。一綑綑乾草整齊地靠著一面牆堆疊起來，形成一個很大的長方形階梯，高聳到穀倉的天花板。站在頂端，你可以摸到支撐這老舊結構的粗大橡木。穀倉的另一面是畜舍、馬具間，和餵食間。在寬闊的馬具間裡，皮革製的馬鞍、韁繩、轡頭都被磨得發出光澤。每樣物品都安放其位，黃銅扣、D型圈，與馬鞍束帶全都閃閃發亮。
自成一區的地方，則掛著巨大的大象背墊束帶及肚帶。一個偌大的大象頭罩，套在一個用鐵絲和布做的假象頭上。粗製的木頭架子上，整齊地擺放著粗重的鍊子、U型接頭鐵、一大圈盤起的繩索，以及各種大象用的鉤子和足鐐。隔鄰的畜欄裡有農莊的馬、山羊、豬隻，和乳牛。
清晨的陽光從穀倉後方敞開的大門滲入室內，光線中顯現出一個龐大生物的輪廓。蒸汽從那個身軀發散，盤旋而上到一盞單罩的燈。燈從上方高處的橡木上垂下，有氣沒力地想要照亮下方。這個生物和法蘭克福車站裡的火車頭之間，有一種奇異的相似處；火車頭在暗黑的火車庫房中發出嘶嘶聲，冒著蒸汽，正等待著要連接上一長列的貨車車廂。
「庫波，你在裡面嗎?」約瑟夫的聲音在幽深的穀倉中發出回音。
從陰影中冒出一個駝背的矮小男人，身高可能還不到四呎，下巴就像他背上的肉塊一樣突出。他穿著皮短褲、長筒靴，光著上身，頸上掛著一條金項鍊，項鍊垂著一個象牙的尖端。他那健壯的身體，因為目前的活兒而沾染著汗水和血水，更襯出有力的手臂和身軀。他把血淋淋的雙手往垂掛在肩膀的毛巾上擦抹了一番，大搖大擺地從大象的腿間走出來。
「我在這下頭呢，老闆，跟這個傢伙在一起。」他以一種帶有倫敦口音的尖銳聲音回答。
約瑟夫走近時，聽到幾聲唧唧聲和咂舌聲。他微微一笑，繞了過去，拍了拍母象巨大而皺皮的臀部。艾瑪發出低沈的隆隆聲作為回應。
「乖乖，瞧瞧這個！」
他對著蹣跚不穩的象寶寶微笑；方才面對他兒子的神情，此刻也出現在他臉上。這頭虛弱的象寶寶剛離開母親的子宮，仍然濕灑灑，卻已經站起來踮著腳，抬頭去吸吮充滿母奶的巨大乳頭。庫波遞給約瑟夫一條毛巾。兩人蹲在小象旁邊，開始輕輕地將牠柔軟的灰色身體擦乾。
「牠可真是個漂亮的傢伙，沒錯。」庫波說。
象寶寶實在很小，連庫波都能看到牠的背。象寶寶吃著媽媽的奶，邊吃邊灑出來，母奶沿著牠的嘴角流下。牠那根長約十吋的小象鼻在空中捲縮著，避免礙了牠頭一天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第一章

嬰兒的哭聲在一個陰沈的早晨傳來，隨著冰雪山峰吹來的冷冽北風掠過森林，飄向佈滿霧氣、灰暗的黑森林山谷。濃霧下方的某處，聽得見一個嬰兒堅不歇止地哭號；那種霸氣像是來自大地本身。
接著是另一個聲音；更低沈、更刺耳的嗚嗚叫聲，但仍然是……嬰兒的聲音。聲音被上升的熱空氣帶走，繞圈，衝撞，直到遇上了同類。剎那間，大地一陣沈寂。然後，哭號和嗚嗚叫聲合而為一，飄過鄉間，越過河流、一排排玉米田，和去夏收成後留下的荒地。
早晨的第一道陽光，遍瀟在寒冷的德國哈根朵夫山谷焦赭色的地上。陽光似乎在歐林史卓姆山腳下、...

推薦序
亙古真情千里靈犀

原文書的封面，一隻碩大無比的象坐在圓椅子上，一個小男生，短小的手臂就搭在那肥大的臀部上。
非常純樸的老照片，可以看到牠（他）們前面還站了個人，應該是馴象師，也許正是小孩的父親。
攝影者只是即興地拍攝，還是處心積慮地等待這千古難得的絕佳片刻？
電話中，編輯小姐很簡略地告訴我這是個象與小男孩，同年同月同日同地點出生，共度一生的故事。
當下，我就決定了，然後，再看到封面，我完全被征服了。
這是本非常非常好看的小說，情節聳動得近乎神話。
從十九世紀的尾端，文字非常炫麗地擴展開來，讓人完全無法聯想到作者是個馴獸師。他有著詩人般的彩筆，把動物與人之間的故事，用非常亮麗的文字與情節展現出來，跟到目前為止在國內所能見到的動物文學相較之下，是截然不同的風貌。
幾乎所有的動物文學，包括我自己所寫過的，都十分含蓄而平坦，因為都是從專業的角度切入。對動物有了深刻瞭解之後，不知不覺就彷彿自己已經是那些動物。這些動物只有身體語言，不會說人話，因此我總覺得太過於擬人化，就十分的矯情。那種無言的靈犀，常常勝過千言萬語。久而久之，下筆就多半心存謙誠，惶恐地怕言過其實，而扭曲了牠們的真性情。
然而，本書作者卻像個無所顧忌的舞者，一個沒有專業訓練過的舞者，不必顧慮人們用嚴格的批判來糾正一些專業的敘述。他盡情狂飲，狂歌，忘我地揮灑其心中所有的觸動，因而展現了十分豪華而壯觀的場景，炫麗得近乎神話。
似乎，作者十分瞭解讀者的心性︰所有人對浪漫的故事，愛情的小說，永遠看不膩，就像人們對武俠小說改編成的電視劇，總是百看不膩。因而，那些跳脫現實的悠遊，正是緊迫的現代生活裡最佳的美酒。
作者收錄了十多張老舊的黑白照片，證明他的小說是真人真象的故事，正好給人更多的配套想像。
其實，不必強調是真人真象，本書已經十分感人了。
這種人與大象同時出生，一起成長，一起逃難，一起享受喝彩，一同消逝的鬼點子，真是千金難買。
讀了《莫姐》之後，對於排斥動物園的保育人士，包括我自己在內而言，一定會有些欣慰，因為書中的好人，十分善用那些駕御大象的鐵鈎，而且不斷地堅持用最仁道的方式來馴化大象，強調人與大象的心神合一。這是給充斥在目前保育界中的許多環保流氓、環保騙子的當頭棒喝。多少無恥之徒高舉環保或生態保育的正義之劍，骨子裡卻有比男盜女娼更悲劣的名利追求。相較之下，那些謙卑而識字不多的小人物，舉手抬足之際所散發的人性本質，更令人敬畏。
看透了這十年來所謂「環保人士」在檯面上的小丑表現，我覺得真正在保護動物的人，真正在愛護動物的人，永遠都不敢面對媒體，因為一旦露臉，她們默默在餵養街頭流浪狗貓的事，立刻會被左鄰右舍認出來，而加以攻擊，排斥。她們根本不懂政治的險惡，只是一片仁心，不忍看見飢寒交迫的邊緣動物再受到摧殘。她們只是準時地攜帶各式各樣的狗食貓食，偷偷摸摸地到每個街頭巷尾，輕聲呼喚那些不知名的狗貓出來吃東西。她們非常滿足地看著牠們狼吞虎嚥，然後趕緊收拾乾淨，再到下一站。許多衣鮮亮麗的人誣指，就是因為她們的餵食，以致野狗野貓越來越多。然而，他們卻忘了，這些野狗野貓因為有了穩定的食物來源，而不再去翻垃圾，不去追逐孩童手上的零嘴，不再餓昏了而攻擊人。
聚多謙卑的人不敢碰榮耀，因為榮耀的光環讓她們張不開眼晴。
性靈空虛的人，卻必須披上黃袍，戴上冠頂，才能引來嘲弄的掌聲。
然而布蘭與莫姐，完全用心靈來相交，既使是在陰濕的象圈裡，或是在大風雨之下的汪洋之中。這真是令人艷羨不已啊。
疲憊的心，伴隨著千古難逃的宿命，淌著血汗，編寫出攝人淚水的詩篇，真是讓我激盪，神往。
吉米哈利，填補了許多人的赤子之心，這本書，更把人與動物之間的靈犀推列頂峰。
我嚴肅地敬告讀者，必須選個隔天休假的夜裡，開始讀這本書；因為你一定停不下來，而且別忘了準備好一整盒的紙巾，加上一個很大的垃圾筒。
且容我再八股一下，就用那最純稚的童心來看這本書；有空，再一讀二讀又三讀。
也許，看完了，哭夠了，深深呼口氣，好好睡到自然醒，靈象莫妲，正在天邊向你微笑地揮著那兩扇大耳朵。（本文作者為名動物醫師與作家）


作者序

莫妲的故事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當作家根據真人實事來寫書時，他們首先必須將所有親眼看到的、而且知道是事實的匯集起來。其次是研究和搜集證據的工作，而證據有可能是真的，有可能是假的。最後，還有一些道聽途說——人們告訴你那是真的。這些東面全放進一個大碗裡，搗碎、磨爛，再盡可能接近事實地鋪陳到書頁上，然後依據文學或利害關係的考量而稍加更動。
因此，莫妲的故事是真實的故事——至少就我所知是如此。我已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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