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文學「自我敘事」研究

▎第二章　愛的文學沃壤（節錄）

　　本章主要討論冰心如何書寫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所受的影響。冰心敘述自己成長過程受幾件事的影響最大，首先，是身為貧窮裁縫後代帶給她的平民意識。其次是被父母親當成男孩子教養，可以向男孩子一樣自由自在，在重男輕女的保守社會中，這是一種難得的權利，也形成冰心日後勇敢堅強的性格。其次是經歷甲午海戰，保家衛國的海軍父親，啟發她的愛國意識。再者是母親對她的愛，讓她以愛為職志，作為信奉終身的理念，以及大海涵養出她開闊堅毅的包容胸襟。

第一節　平民意識的自我敘說

一、舊軍營裡出生

　　冰心出生於1900年（農曆庚子年），這一年正是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攻陷北京的同一年。關於出生地，冰心敘述說她是由母親口中聽來的，她出生在福建福州，她的「父母之鄉」。地點是一個由祖父租賃，名為「隆普營」的舊軍營。
提及自己的出生，冰心用很喜悅的文字，描述祖父笑著跟她說過的一段話：

　　我們園裡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三個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瑞。

　　冰心祖父敘述的這句「應了花瑞」，是個隱喻。隱喻不僅是文學語言，在心理諮商、敘事治療等領域也經常使用到。依麥克‧懷特的敘事治療觀點而言：問題「外化（externalizing）」是核心理念。也就是將問題與人分開對待。馬丁‧佩尼進一步闡釋：「外化是『去病態化』（de-pa-thologizing），是暗喻希望與鼓舞的語言，透過隱喻來外化是敘事治療的一大特色」。冰心祖父透過花園裡盛開的三蒂紅蓮，象徵三個女嬰誕生的隱喻，不僅借由蓮花形容女嬰秀美可愛，也飽含吉祥的寓意。在「大家都歡喜」的敘事語調下，更可以感受到高興的氛圍情境。誠如亨利‧克羅斯所言：「隱喻是一種藝術，讓人認同故事或講述者，鼓勵以自己的方式嘗試新觀點」。祖父的隱喻讓孫女被看見的同時，「也給出一種深刻的自我覺知，自覺就是治療的開始」。由冰心形塑，藉由祖父口裡敘述出來的隱喻，是新生兒帶來，標舉著鼓舞旗幟的希望。這個希望是支撐迫不得已，身陷漫天烽火的戰時人們，仍能挺過戰爭，看見未來一線光明的療癒力量。

二、無助的貧寒家世

　　對於女性讀書上學這件事，當時社會建構的主流敘事是男尊女卑，「重男輕女是社會傳統問題」，不是冰心家裡獨有的問題。因此能否上學，端看一家之主的態度是否支持而定。在冰心眼中，祖父對她這位小孫女的疼惜，是名符其實的行動派。冰心敘述自己在祖父的支持下，才擁有受教育的機會。冰心特別強調祖父對她說的話：

　　妳是我們謝家第一個正式上學讀書的女孩子，妳一定要好好地讀呵。

　　在冰心的自我敘事中，上學這件事象徵兩個意義。首先是冰心的女性身分在家族中被看見，顯示冰心在祖父心目中備受寵愛。再者透露出祖父期許冰心受教育後，能夠開創新生活，擁有翻轉人生的深切期待。冰心提及祖父對她會有這樣的期許，是源自於曾祖父的貧寒家世及曾受過的苦難故事。
　　冰心敘述自己的曾祖父為了擺脫看天吃飯的貧農生活，只能離開窮鄉僻壤的長樂縣橫嶺鄉，往外謀生。冰心透過描寫曾祖父迫於天災，專程逃到福州城裡學做裁縫，形塑出窮人的悲哀。冰心筆下使用的這個「逃」字，點出象徵窮人走投無路，只求能生存活命，別無選擇的意象。
冰心提及曾祖父那段遭遇創傷，充滿悲劇的過程時，冰心是這樣敘述這件事情的：

　　那時候做裁縫收款，有個不成文規矩，就是只能在一年三節，即春節、端午節、中秋節，才可以到人家家裡去收帳。那一年的春節，不識字的曾祖父收款時被賴賬，無米下鍋的曾祖母知道後甚至自縊。幸好曾祖父及時解救了曾祖母，才未釀成悲劇。他們頂著凜冽寒風跪著對天發誓，將來如蒙上天恩賜一個兒子，就算拼死拼活，也要讓他讀書識字，好替父親記帳、要帳」。

　　冰心眼中的曾祖父母歷經過的這段目不識丁，被倒帳斷炊的淒苦，在冰心的敘述筆調下，冰心的祖父母深刻體會底層貧窮人民勢單力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求助無門的悲哀。就如同籠罩在海德格所言的「憂懼（Angst）」一般。而冰心敘述曾祖母「知道曾祖父被賴帳，無米下鍋後甚至自縊」的場景描寫，屬於創傷經驗中「嚴重創傷引發的危機感，導致任何事情都不再有意義」的強烈絕望感受下的行為模式。
　　冰心的曾祖父母囿於前車之鑑，而且為杜絕被倒帳的風險，冰心敘述曾祖父母療癒創傷的方法，就是信守對上蒼的承諾，使冰心的祖父成為「謝家第一個讀書識字的人」。反觀冰心祖父的四個姊妹們就沒這麼幸運，她們無法享有同等待遇。因為當時社會建構出強烈的，重男輕女的主流敘事觀念，因此限縮祖姑母們上學讀書的權利。
　　冰心透過敘述曾祖父因為不識字遭人欺騙賴帳的遭遇中，看見曾祖母幾乎上吊的悲劇，再加上姑母們礙於女性的身分，而被剝奪識字受教育的機會。冰心因此對家族曾有的貧窮家世，表達出十分感慨的看法，冰心敘述說：

　　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樹，他的第二代就是樹枝，我們就都是枝上的密葉；葉落歸根，而我們的根，是深深地札在福建橫嶺鄉的田地裡的。我並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凌的農民裁縫的後代。

　　冰心使用的這句「我並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凌的農民裁縫的後代」，表明冰心擁有「平民意識」，而這樣的平民意識，讓冰心能以同理心認同並理解底層的人們。這些來自家族的血淚生命經驗，震撼著冰心，在冰心眼中是她心田不能忘懷的記憶。更觸動往後冰心創作生涯對貧窮議題、教育議題、與弱勢婦女議題的關注。從冰心書寫關懷社會底層的文章中可以發現，除了愛與同情，也隱含濃厚自我敘事的色彩。
　　冰心透過描繪曾祖父的貧窮故事，強化「與過去的連結，土地的連結，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連結，與家族的主體認同」。在冰心眼中，家人就是手牽手心連心，即使散居一方，但是血濃於水的情感，卻是與生俱來不可剝奪。對於出生家世的貧富與否，不須誇大也無須否認。它都是曾經存在的真實印記。
　　在冰心筆下，家更是家族的延伸，家在家族的守護下開枝散葉，家與家族是生命共同體。當冰心以「我並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凌的農民裁縫的後代」的筆調，描繪自己的家族出身，這件事顯現的正是冰心對家族的情感認同。在冰心的敘述中，她深知家中長輩們，對守護家庭的辛苦付出，於是建立起她對家族有強大的向心力。此後冰心書寫的籍貫有新改變，冰心敘述她的新籍貫寫法，就是將「祖父進學地點的福建閩侯，改寫為福建長樂」。這除了強烈表達她的另類看法之外，同時一方面傳達不忘本、不輕農的立場。二方面更是表達對家族長輩艱辛生活奮鬥史的認同書寫。

三、濃厚的祖孫情

　　在大家庭裡，冰心並不是祖父唯一的孫女，但卻深深擄獲祖父的心。冰心形容她深刻感受到祖父的愛，冰心以充滿愛的幸福語調敘述說：「我在祖父身旁兩年多，受盡了他的疼愛和教導」。透過冰心的眼，祖父的言行舉止，無形中影響冰心的待人接物與行事風格。首先是關於尊師重道這件事。冰心筆下描寫的祖父形象，是一位「曾因手捧曲阜聖跡圖，特別就坐了轎子捧著回來」，以示恭敬的教書先生。
　　祖父對教師的敬重也傳承給冰心。這一點，在冰心晚年呼籲尊重知識的文章中清楚可見。其次是冰心還提及，祖父將自己的座右銘送給當時12歲的冰心。冰心描述這珍貴的座右銘禮物是：「知足知不足　有為有弗為」。透過冰心的筆，祖父想呈現的是，期許冰心日後對物質生活，要淡泊名利知足常樂。但是對於精神生活的理想追求，要永不滿足。更重要的是要分辨是非善惡，具惡行惡意的事情不作，例如賭博這件事，就是屬於不被祖父允許的惡行惡事。
　　冰心就敘述過，對自己曾偷偷背著祖父和堂兄姊們打麻將的事深感歉疚。冰心以自責的語氣形容自己：「我離了祖父的眼，就是一個既淘氣又不守法的小傢伙」。再者冰心敘述自己曾因好奇心偷抽水煙被祖父看見的事，祖父非但沒有責備，冰心描寫祖父反而採取「視而不見」的寬容態度，靜默中希望冰心自我反省。在冰心眼裡，透過水煙事件，證明祖父是冰心的「可靠聯盟」，更見證祖父對冰心的疼愛寬容。
　　從祖父的花園開出應花瑞的三蒂蓮花的那一刻起，冰心對於祖父總是特別偏愛她的事，冰心心中感受特別深刻。冰心再三強調即便她淘氣偶犯小過錯，但是祖父卻從未責罰過她。冰心描述與祖父之間充滿「正向能量的祖孫關係」，使得這對祖孫，不僅像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大小戰友，互動相處溫暖和樂，還有身為長輩對兒孫輩未來的殷殷期許，以及處處充滿濃厚溫馨的祖孫情。
　　孝順是老生常談的議題，牽涉到上下尊卑雙方，如何以彼此都能欣然接受的方式，達到孝與順的目的。最重要實所謂如何孝順其實就是如何實踐。冰心提及她們一家三代從祖父開始到她自己，表達孝順的方式各有不同，但都是以具體行動取勝。首先，冰心敘述自己的祖父是在曾祖父的忌日時，以「沉默不語」的默哀，加上捨棄最愛的甜食的形式，表達對曾祖父的孝順思念之情。
　　其次，冰心描寫自己的父母親則是以「回去大家庭裡不能那麼野了，對祖父尤其要尊敬」的叮嚀方式，來表達尊敬祖父的孝順心意。再者冰心敘述母親以更細緻的吃元宵方法，來照料祖父的健康，傳達孝順的心意。冰心敘述母親考慮到元宵黏性重、不易吞嚥的特性，總會想方設法讓冰心「去祖父碗裡乞討幾顆元宵，祖父總是笑著讓她吃幾顆他碗裡的元宵」。孝順並不是口號，而是真心實意的尊敬和體貼的行為。
　　至於冰心自己則是以書寫的方式，以文本記錄與祖父相聚的幸福時光，回憶祖父生日的美好畫面，以文字的形式來表達另一種溫暖的孝心。冰心在《春水》這本詩集裡，就有描繪和祖父歡樂相聚一堂的短詩，冰心敘述說：

　　祖父千秋，同祝一杯酒
　　明燈下，笑聲裡，面頰都暈紅了！

　　無論是緬懷曾祖父，或是趁機減少祖父的元宵，從冰心關於孝道的自我敘事中，冰心提及她從祖父與母親的身教裡，讀懂了體貼與孝順。冰心書寫一家三代人表示孝心的不同型態，這是冰心結合自身的生命經驗，以自我敘事書寫談孝道的最佳見證

▎第二章　愛的文學沃壤（節錄）

　　本章主要討論冰心如何書寫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所受的影響。冰心敘述自己成長過程受幾件事的影響最大，首先，是身為貧窮裁縫後代帶給她的平民意識。其次是被父母親當成男孩子教養，可以向男孩子一樣自由自在，在重男輕女的保守社會中，這是一種難得的權利，也形成冰心日後勇敢堅強的性格。其次是經歷甲午海戰，保家衛國的海軍父親，啟發她的愛國意識。再者是母親對她的愛，讓她以愛為職志，作為信奉終身的理念，以及大海涵養出她開闊堅毅的包容胸襟。

第一節　平民意識的自我敘說

一、舊軍營裡出...

▎序言

　　誕生於晚清，成長於現代的冰心，其與世紀同齡的人生中，不只歷經許多家憂國難，創作旅程更處處交織著生命流轉的軌跡，與眾聲喧嘩的時代脈動。身為文學巨擘的冰心，從五四驚雷震上文壇的那一刻開始，於文學沃壤上勤懇耕耘跨越七十多個年頭，在文學史上擁有一席之地。她的文字清麗，筆調優美，閱讀起來令人如沐春風，並形成個人旗幟鮮明的愛的哲學。尤其她的作品更是相當程度映照出當時當代的歷史語境與價值視框，極具強烈的自我敘事色彩。
　　由於本研究主要是討論冰心如何分析及敘述自己的人生。因此以敘事治療作為研究方法的主軸，並參採阿德勒心理學的觀點，以及意義治療法的理路，探究冰心成長中所受到的啟蒙與影響。進一步梳理當冰心面對小我的挫折時，如何以同理心看待挫折，以及書寫不平之鳴。而當面對大我的失落時，如何分析遭遇的艱難問題，以嶄新的視野迎向未來。又再者當面對家國困頓崩壞的情況下，冰心如何冷靜沉著應對，並藉由自我敘事的書寫，如何使自我保有一如以往的信心與勇氣，進而展現對周遭人們以及對國家社會的關懷。
　　透過冰心自我敘事的研究，可以看見冰心聲援弱勢，展現兒童少年及婦女保護意識。同時深刻解析愛的內涵就是高度同理心的傾聽理解，與生而為人的公平對待，進而努力追求幸福共好的生命境界。
　　研究寫作期間，為增進研究的學術量能，曾專程拜訪冰心文學館，透過與館方代表的對話交流，得以了解冰心研究的學術態樣及推展情形。感謝冰心文學館提供館刊供研究之用。感謝所有師長們的指導，得以順利取得博士學位。在世界歷經疫情變化，重新起飛之際，將學位論文出版成書，期待有更多的研究者及愛好者共襄盛舉，踏入冰心文學的場域，開展跨領域多元研究的新亮點。

▎序言

　　誕生於晚清，成長於現代的冰心，其與世紀同齡的人生中，不只歷經許多家憂國難，創作旅程更處處交織著生命流轉的軌跡，與眾聲喧嘩的時代脈動。身為文學巨擘的冰心，從五四驚雷震上文壇的那一刻開始，於文學沃壤上勤懇耕耘跨越七十多個年頭，在文學史上擁有一席之地。她的文字清麗，筆調優美，閱讀起來令人如沐春風，並形成個人旗幟鮮明的愛的哲學。尤其她的作品更是相當程度映照出當時當代的歷史語境與價值視框，極具強烈的自我敘事色彩。
　　由於本研究主要是討論冰心如何分析及敘述自己的人生。因此以敘事治療作為研究方...

序言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研究動機與目的
第二節　文獻回顧與探討
第三節　研究範圍與方法
第四節　章節結構

▎第二章　愛的文學沃壤
第一節　平民意識的自我敘說
第二節　保疆衛土的愛國敘事
第三節　奔放自在的生命言說

▎第三章　小我的挫折
第一節　受迫女性的訴說
第二節　貧窮生命的敘事
第三節　知識貶值的言說

▎第四章　大我的失落
第一節　五四的巡禮
第二節　零餘者的敘事
第三節　大後方的敘說

▎第五章　家國的崩壞
第一節　苦悶的1957年
第二節　浮誇風的敘事
第三節　動亂中的玫瑰

▎第六章　結論

引用書目

序言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研究動機與目的
第二節　文獻回顧與探討
第三節　研究範圍與方法
第四節　章節結構

▎第二章　愛的文學沃壤
第一節　平民意識的自我敘說
第二節　保疆衛土的愛國敘事
第三節　奔放自在的生命言說

▎第三章　小我的挫折
第一節　受迫女性的訴說
第二節　貧窮生命的敘事
第三節　知識貶值的言說

▎第四章　大我的失落
第一節　五四的巡禮
第二節　零餘者的敘事
第三節　大後方的敘說

▎第五章　家國的崩壞
第一節　苦悶的1957年
第二節　浮誇風的敘事
第三節　動亂中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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