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詩裡詩外
許蕾翌
滑一則臉書,只需要幾秒的時代,誰還要讀詩呢?
作為一種文學載體,詩的濃度太高,讀者需要一點時間和力氣,把自己的思緒、感情攪拌進去。像沖一壺茶,得讓茶葉舒展泡開,滋味才出得來。
反過來說,擬詩的過程,如一種提煉。詩人在瞬間被一種意象或情感打動,開始搜尋腦海裡的經驗庫、文字碼,將自己的部分生命,融進那個稍縱即逝的激動中;接著,經過某種不明的燃燒、萃取,終至析出一個結晶。
我親見這種神秘的煉丹過程。
一個蟬聲徐徐的午後,陳朗老先生指著李商隱的詩,一句一句講解。他的浙江鄉音,在我聽來,跟蟬聲一樣難明。我努力睜大眼睛,卻無法控制昏昏的睡意。出了門,我疲憊的對英傑說:下星期開始,你自己來吧。
如此,英傑和老先生的週末約會,持續了至少半年之久。每次結束回家,他眼若有光,興奮述說所得。許多日子,只見他強記韻部,凝神自語,搔首躑躅。一篇篇詩稿,就像院子裡的茶花,一朵接一朵的開。偶獲幾句稱讚,他便如獲至寶。再後來,老先生身體不適,講課終止。英傑竟不改其志,勤寫不輟。轉眼八年過去,如今他的詩作斐然成集。我無法不想起兩個和尚去南海取經的故事。
說英傑著作等身當然是誇張了,但多年來,他勇於嘗試不同文類,出版過旅遊散文、電影評論、以台灣歷史及山岳為背景的小說、劇本。這一回,我感覺他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劍器」,得以在現實的喧囂裡,劈出一個靜默但分明的立足點。
的確,對一個時常翻查《古文辭類纂》、吃飯配《讀通鑑論》、窩在沙發上津津有味看著《武林舊事》、工作之餘教授中文經典十幾年且樂此不疲的人來說,作詩難道不是一種內勁通透、水到渠成的事嗎?詩的體裁短、用字精簡,「衣不蔽體」,比起其他文類,更無法掩飾作者的心心念念,「詩言志」信然。英傑有一種沛然正氣,大概是他久讀經史、涵養內化而成,莫之能禦 — 亦即他自己也拿這股氣沒辦法,看世間任何現象,那個隱形的座標軸,就會從他腦海裡蹦出來,自動對焦。詩詞之於英傑,就像他的倚天劍,如實反射出內心最凜然的一面,故字裡行間,刀光劍影畢現。他熱情、專注的鍊字如練劍,最終竟可信手捻來,將現代人拿來發臉書的各種題材,一一裁鍊成詩。此等企圖心,不可不謂勇敢。
朋友總笑英傑是「活在現代的古人」,相當「政治不正確」。但對英傑來說,只活在現代,是不夠的。他總想穿越當下的急流,去看看另一個寬廣、近乎無限的時空。這是一場從現代望回過去、又從過去望向現在的反覆折射。在光影閃動中,詩詞成了他的航行日誌。
此時此地,古籍中土已是荒煙蔓草的傳說,多少人尋向所誌卻不復得路。而英傑一路循圖探勘,恣意穿行,欣見洞天中的良田美池,屋舍儼然。如果你願意,且隨他的詩句,信步而行;蜿蜒於現實之間,你或許也能看出這些若隱若現的時空秘徑,以及一個被文字力量所運行的,平行宇宙。
自序
久居紐西蘭,閒來頗慕詩學。偶值方家,勉力而學,八年粗成此集。
集之成,得力於妻者多矣。蓋學貴切磋,蕾翌自幼喜讀詩詞,直覺聰敏。輒於過目之際,即謂某句為佳某句為劣,予皆欣欣然從而改正。得人識鑒,固為作者之幸。故范仲淹為嚴子陵祠堂作記,遇賓客易動一字,殆欲下拜。蘇軾聞善歌者曰關西大漢持銅琵鐵板之喻,為之絕倒。知音其難也,其樂也,而況於夫妻鶼鰈之間也?
柏成吾友,書道卓然有立,予請為題箋。其字清朗俊拔,倍增文辭形色,謹深致謝忱。
詩為心聲。所思所遊信筆為之,非關風雅,乃不吐不快。人云藝術之大者,必有待於讀者摭拾。若得以文會友,其如雙聲疊韻之應和,誠快慰平生、無上美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