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江戶神田三島町的提袋店三島屋,持續舉辦奇異百物語。
說到百物語,一般都是人們齊聚一處,徹夜聊怪談,以這種形式展開的娛樂,也可說是從中學會處世的智慧及教養的社交場所。它的舉行步驟也大致有規定。
在說故事前會先點亮一百根蠟燭,每說完一個故事,就熄去一根燭火。隨著故事進行,現場會愈來愈暗,據說等到最後說完一百個故事,四周便會被黑暗包圍,真正的靈異事件將就此發生。
話說三島屋的百物語,一次只會邀請一位或是一組說故事者,到店內的廂房「黑白之間」來,而迎面而坐擔任聆聽者的,也只有一人。賓客在此說的故事絕不外傳。
「聽過就忘,說完就忘」
這也是奇異百物語最要的規矩。
這三年來,許多說故事者造訪黑白之間,說出各種怪異和不可思議的故事。有自身遭遇,有犯罪的告白,也有懷念的過往記憶,五花八門,而說故事者的嗓音也是形形色色。每次都會為黑白之間度過的時刻染上多樣的色彩。
原本是三島屋老闆伊兵衛一時興起而舉辦奇異百物語,不過,從第一話開始擔任聆聽者的姪女阿近,今年春天嫁作人婦,可喜可賀,所以改由伊兵衛的次子富次郎來接替聆聽者的角色。
這位家中的次男當初在外當夥計時,被捲入一場打架的風波中,就此身受重傷返回老家。雖然現在已經傷癒,但還是讓父母操心,既然如此,暫時在家閒散度日,也算是對父母聊表孝心。於是他悠哉的在家靠父母生活,並自願當聆聽著。
個性灑脫、善良,愛吃美食,由於不是家中的繼承人,總自稱是「小少爺」的富次郎。當初阿近擔任聆聽者時,因某個機緣進入三島屋工作,擔任百物語守護者的阿勝。從富次郎小時候便在三島屋工作的資深女侍阿島。
這三人迎接說故事者的到來,全新的奇異百物語就此揭幕。
〈第一話 愛哭痣〉
奇異百物語一開始,都是委託燈庵這位人力仲介商的老先生介紹說故事者前來。
阿近和三島屋的夥計們私下都稱他是「蛤蟆仙人」,這位老先生還不至於到惹人怨恨的地步,但頗招人嫌,雖然也沒那麼令人嫌棄,但總覺得他這個人很難侍候。這位老先生不光只是篩選說故事者,把人送來,他偶爾也會親自造訪三島屋。
要到什麼程度,他才會「偶爾」前來,三島屋的人們總估不準。對蛤蟆仙人來說,怎樣的情況才算得上重要,值得他親自坐轎前來呢?
例如兩年前,三島屋遭遇搶匪的那一次,還有去年初冬,神田川北側的神田松永町夜裡發生火災,因為當時正吹來季節性的乾燥北風,三島屋的人們個個嚇得心驚膽跳的那一次。這兩次,燈庵老先生店裡都只有那位上了年紀的掌櫃前來露臉,簡短的說一句「在下特地前來探望問安」。
還有,例如一個月前,阿近與多町二丁目的租書店葫蘆古堂的小老闆勘一成婚的那一次。這是件值得慶賀的大事,但那家人力仲介商卻只派一名長得白白淨淨的年輕夥計前來,擺上一桶酒,說一句「恭喜恭喜」,便就此離去。
倒也不是想說他小氣,或是嫌他禮數不夠周到。只不過,面對這種少有的災難和喜事,他卻顯得很冷淡,但明明沒什麼要事,卻又心血來潮的登門拜訪,讓伊兵衛和阿近花不少時間接待,這再再都讓人覺得這位人力仲介商實在教人猜不透。
因為這個緣故,當富次郎成為奇異百物語的接替者時,他也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那位蛤蟆仙人一定會來跟我說些什麼。
每次燈庵與阿近見面,總會話中帶刺的出言挖苦道「要是再這樣磨蹭下去,小心一眨眼,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不夠機靈」、「就算長得漂亮,要是個性剛強,可就大大扣分了」。既然這樣,他會對富次郎說些什麼,可想而知。
「吃白食的」「靠父母吃穿」「紈褲子弟」
算了,到時候就一笑置之吧。富次郎暗自做好心理準備,果不其然,在某個春光明媚的日子,燈庵前來。他身穿一襲結城紬,外頭披著御所絹的一紋外褂,與光禿的腦袋看不出分界線的額頭上,刻畫著一道又一道彷彿會積水的深邃皺紋。
「想和您商量下次的說故事者。」
燈庵老先生以混濁的聲音如此說道,一如往常,他被帶往伊兵衛的起居室。富次郎心想,如果是和奇異百物語有關的事,自己應該很快就會被叫去吧,於是他也開始準備,結果看到童工新太正準備端茶點前去。
「咦,是你去嗎?」
不是阿島嗎?經富次郎這樣詢問,新太雙眉垂落,覺得很丟臉。
「因為我抽籤輸了。」
大家都很不想去呢。
「喂,富次郎,你來一下。」
在伊兵衛的叫喚下,富次郎到起居室露面,只見那位愛挖苦人的人力仲介商正與伊兵衛迎面而坐,像一尊擺設般,沉沉的坐在座位上。經這麼一提才想到,沒人知道這位老先生的歲數,但他雖然年事已高,看起來卻沒半點駝背樣。這指的並非是他身材高大或是骨架粗壯這類的體格層面,應該說是他全身散發的氣息相當巨大,或是厚實。
──也就是說,他這個人臉皮很厚。
他如此暗忖。
「你接替阿近後,是第一次以聆聽者的身分與他見面對吧。」
似乎只有伊兵衛不怕這位人力仲介商,他語氣開朗的說道。
「燈庵先生,重新為你介紹,這是我家的次子富次郎。」
兩人展開制式化的問候。
「那麼,富次郎,你就好好和他討論今後的事吧。」
被留在房內的富次郎,就此單獨對上蛤蟆仙人。
「三島屋還是一樣生意紅火,可喜可賀啊。」
燈庵用他那宛如喉嚨裡卡著菸油般的沙啞嗓音,率先展開攻勢。
「是的,託您的福,生意興盛,感激不盡。」
富次郎正面承受,回以微笑。
「因為不論是越川還是丸角,大概都沒讓小蟲子穿銚子縮(※千葉縣銚子市產的高級縐縮。)吧。」
越川和丸角都是江戶市內名氣響亮的提袋名店。伊兵衛當初開創三島屋時,便是懷抱「總有一天要和這兩家店搶客人」的氣概,一直全力投入生意中。如今三島屋已成為第三大名店,是連越川、丸角也敬畏三分的生意敵手。
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讓小蟲子穿銚子縮?」
說完後,富次郎低頭看自己前胸。他確實穿著銚子縮的藏青色橫紋窄袖和服。
雖說富次郎的身分沒有壓力要扛,但他可不是每天都只顧著玩樂。他會在店裡招呼客人,來往於工房與店面之間搬運商品,也不時會幫忙做生意。因為是老闆的兒子,自然不能穿得太隨便。銚子縮要價不斐,雖然外形質樸,但一眼就看得出格調,所以穿起來正合適。伊兵衛也常穿。
「……您說的小蟲子,是指我嗎?」
富次郎指著自己的鼻頭問。
燈庵老先生板著臉,點了點頭。
「不然還會有誰?」
「我是小蟲子。」
富次郎如此低語後,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
「意思是說,我是隻吃錢的蟲子?」
燈庵老先生哼了一聲。「我原本的意思是米蟲,不過要這樣說也行。」
富次郎朝蛤蟆仙人的臉仔細端詳。原來是來這麼一招啊?
「不光白米,蕎麥和紅豆我也吃。啊,粟餅我也愛吃。本石町的糕餅店『石川』,那口感絕佳的粟餅,是店裡的招牌。那就像在嚼白雲般的軟綿綿口感,甜中帶鹹的味道,堪稱一絕。下次我拿來當茶點招待您。」
富次郎喜愛美食,對甜食更是完全無法抗拒。他會四處逛四處吃,也很認真看報紙和美食風評記事。
「附帶一提,去年我對江戶市內的甜食所做的排行榜……」
「啊,夠了。」
燈庵老先生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他的手掌骨瘦嶙峋,與他的體格和散發的氣息截然不同,反映出蛤蟆仙人的歲數。
看來,暫時是由我取得一勝。
「聽說您今天是為了奇異百物語的事前來。」
富次郎試著接連出招。燈庵老先生依舊是一臉不悅的神情,骨碌碌轉動他那看起來很僵硬的眼珠,打量著富次郎。
「聽說您老兄要接替聆聽者的角色,此話當真?」
稱呼委託他介紹說故事者的顧客為「老兄」,實在很傲慢。
「是真的。」
富次郎親切的回應。
「與燈庵先生您相比,我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年輕小夥子,但基本的禮貌我還是知曉的。我會用心扮演好聆聽者的角色,並藉此累積人生的修行。」
燈庵老先生以一對小眼斜向瞪視著富次郎。
「人生的修行是吧……」
「這樣不行嗎?阿近似乎就是透過百物語而學到了不少。」
「您老兄該學習的,應該是如何從商吧?」
「這是當然,我都向父母學習如何從商。那麼,您今天來所為何事呢?」
蛤蟆仙人的前額和鼻梁,都微微滲出不悅的油來。如果榨出他臉上的油,不知能否作出治百病的妙藥,富次郎暗自在心裡開起了玩笑。
「我很擔心。」
燈庵老先生開口道。他混濁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並帶有一絲威嚇。
「阿近小姐原本是尚未出嫁的姑娘,所以聽過我篩選出的說故事者講的故事後,讓她懂得人世間的智慧,學會待客之道,這確實對她有助益。但您老兄是位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
「正因為是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為了日後有招贅的良緣上門,您不覺得,先懂得人世間的智慧,學會待客之道,也會和阿近一樣有助益嗎?」
蛤蟆仙人的嘴角變得扭曲。
「您老兄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不對嗎?」
「聽別人說故事這件事,你太小看了。」
「那麼,我會提醒自己小心,別小看它。」
事實上,就算蛤蟆仙人沒提出忠告,富次郎自己也早已有過慘痛的教訓,感觸良深。
尤其是聽了悲慘的故事後,聽到的事會像沉澱物般沉積在心中,有時覺得自己彷彿也因受到影響而改變。當時阿近出言鼓勵他。
──沒問題的,聽過就忘,你一定可以辦到。
富次郎從小就有繪畫天分。而在離開三島屋那段時間,在工作的地方剛好有機會和真正的畫師學藝,他就此學會畫筆的用法、基礎的繪畫技巧,以及如何掌握素材。
所以儘管現在一樣只算是外行人舞筆弄墨,但他很會畫水墨畫。自從開始聽奇異百物語後,每聽完一則故事,他就會以此當素材畫出一幅畫。
這畫當然不會外流。始終都只是為了讓自己調適心情而畫,畫好後收進桐木箱內,交由阿勝保管。附帶一提,那個桐木箱名叫「怪奇草紙」。
「其實我也一直想找個機會去拜訪燈庵先生您呢。」
富次郎面對那宛如煙燻蛤蟆般的臉孔,很直接了當的說道。
「我們的奇異百物語打響名號後,聽說想來說故事的人在您店門口大排長龍。真的很感謝,給您添麻煩了。」
富次郎微微行了一禮。
「剛才您提到,為了阿近特別篩選說故事者,但不知您向來都是依據什麼原則來篩選呢?」
是看當事人的相貌儀態,還是家世呢?
「說故事者在我們百物語的場子裡,可以隱瞞自己真實的身分和姓名。因為這樣更容易說出自己的故事。不過他們都會明白的向您說出自己的身分對吧?這果然就是您最重要的依據吧。還是說,您有其他辨識的祕訣?」
燈庵老先生低吼似的嘆了一聲,露骨的擺出不悅之色。
「這種事,除非你當人力仲介商,否則無可奉告。」
哦~。
「人力仲介的祕招是吧。」
「這種事你可以講得這麼若無其事,顯見你樂在其中。」
「抱歉。」
蛤蟆仙人仍舊板著臉孔,就只有富次郎獨自笑得開朗。
坦白說,阿近出嫁前舉辦的這幾次百物語,富次郎也都一起聆聽。一開始是躲在隔壁房間,但後來因為某個契機,他自己踏進黑白之間,就此索性直接坐在阿近身旁。正因為這樣,故事餘韻長存,令他嘗到心中不安的滋味。
儘管如此,奇異百物語還是很有意思。富次郎自認比阿近見多識廣,但世上還是有許多他不知道的事。
接替聆聽者的角色,他一點都不猶豫。坦白說,阿近成婚當天發生了一件可怕的怪事,只有那時他心中出現過短暫的動搖。但有擔任守護者的阿勝陪在他身旁,而且這一路走來,阿近都克服了難關,身為堂哥的他感到怯縮實在掛不住臉,想到這裡,就此吹跑他心中的動搖。
「我希望您明天就幫忙安排新的說故事者。有勞您了。」
富次郎雙手擺在膝上行禮,但燈庵老先生卻呼出一道長長的鼻息,就像要把什麼東西撕碎丟棄般的說道:
「要當心說謊的人。」
「啥?」
「篩選說故事者時所用的祕訣。您老兄剛才不是問了嗎?」
哦,原來是在回答提問啊。
「您的意思是,志願要說故事的人如果說謊,就絕不能選。」
「不,是我們這邊如果看出對方有可能說謊的話……」
燈庵老先生不耐煩的搖了搖頭。
「不是指那種無傷大雅的小謊。而是要剔除那些會吹牛皮的人。」
自從三島屋的奇異百物語打響名號後,尤其得小心提防。
「不管是說謊,還是吹牛皮,喜歡看熱鬧,想方設法要和有名氣的事物扯上關係的人,比比皆是。」
富次郎坦率的表現出他的驚訝。「燈庵先生,您有辦法加以分辨嗎?」
「加以分辨正是我們人力仲介商的工作。」
真厲害。這不是冷嘲也不是挖苦,他的眼力確實夠敏銳。
「之前來到黑白之間的說故事者,都沒吹過牛皮。這全都拜燈庵先生您的篩選之賜。」
蛤蟆仙人瞪大眼睛。
「為什麼你敢這樣保證?」
「哈哈,那是因為,看阿近的樣子就猜得出來。」
他自己也一起在一旁聆聽這件事,還是先瞞著別讓這位意見多的老先生知道比較好。此事要是洩露,可想而知,蛤蟆的詛咒一定很可怕。
「──以後我可就不管了。」
燈庵老先生就像把東西撕碎後擲回去一般,講出這樣的話來。
「阿近小姐是位黃花閨女,所以我才特別留心。不過,您老兄已是個成年男子,不管是被騙,還是跌跤,都不會有大礙。」
意思是謊言和吹牛,要由富次郎自己去分辨。
「真無情。」
富次郎刻意搔抓著後頸。
「既然這樣,您至少指導我一下吧。教我分辨謊言和吹牛皮的祕訣。」
「根本沒有祕訣這種東西。」
燈庵老先生油光滿面,不像是餐霞吸露的仙人,而是像蛤蟆精化成人形。
「就算有,也不可能口頭教你。您老兄實在太瞧不起人了。最好嘗點苦頭。」
哎呀呀,他頭冒青筋了。
「就像您說的,我只是個米蟲,所以就算被奇異百物語的故事所騙,也不會對三島屋帶來影響。我不會擺出嚴肅的表情,我想好好享受當一名聆聽者。」
原本是想平息其怒氣,但這麼說似乎適得其反。燈庵老先生就此氣呼呼的離去。
──這下不妙啊。
富次郎也已自我反省,所以他向阿勝道出此事。這位擔任守護者的女侍聽了,卻回以銀鈴般的笑聲。
「竟然惹惱了燈庵先生,真不愧是小少爺。」
「可是,他有可能會賭氣,今後刻意都只送愛說謊的說故事者前來啊。」
「那也很有意思。」
阿勝如此說道,露出溫柔的眼神。
「大部分人只要不是有迫切的原因,說出的謊言都唬不了人。要說出過人的謊言,就需要有過人的器量。」
阿勝說的這番話也夠犀利。
「所以嘍,如果小少爺遇到要勾您的腳害您跌倒的大騙子,您就當自己發現了一名重要人物,好好珍惜這個機會吧。」
不過,要是覺得對方在謊言的背後,暗藏著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就試著問出原因,如何?這麼做對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說得也是,富次郎重重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