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決定緊急返鄉。
離開都會的返鄉列車裡空空蕩蕩。
車廂中只坐了個疲憊不堪的老太婆。
或許是因為今天不是假日,沒人想去鄉下吧。
今天天氣真好。
涼風從車窗溜進,吹拂在額上臉頰上令人舒服。帶著些許故鄉氣息,多麼令人舒服。
連日工作的疲憊令我沈沈入睡。
正當我在恍然睡夢中夢見昔日時,一名男子悄然坐在我面前的座位。
他的膚色蒼白,看不出是年輕還是年老。有著一張睡眼惺忪、彷彿人偶般的臉。在這麼空空蕩蕩的車廂裡,為何特意坐在我的面前呢。
我細細地反覆思考這些。
男子帶著一個箱子。
非常寶貝地放在膝蓋上。
有時他也會對箱子說話。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想看清箱子裡究竟放了什麼,但因睡意實在太濃而作罷。
或許放著壺或花瓶之類吧。
是個大小適中的箱子。
男子有時也會發笑。
「呵。」
從箱子裡傳出聲音。
清澈如鈴聲般的女聲。
「您聽見了嗎。」
男子問。像是由留聲機喇叭傳出般的說話聲。
我沒辦法表達同意或否認。因為我仍在夢鄉中。
「請勿對他人訴說此事。」
男子說完便掀開了蓋子,向我展示箱子內部。
箱子裡恰恰好裝了個美麗的女孩。
女孩臉蛋彷彿日本人偶。那肯定是尊作工精細的人偶。箱子裡裝的,大概是人偶的胸部以上部分吧。
看著她天真無邪的臉蛋,不禁微笑起來。
見著我笑,箱子裡的女孩也跟著
甜甜地笑了起來,
「呵。」
的一聲。
啊,原來活著呢。
不知為何,非常羨慕起男子來了。
(以下略)
※
1
楠本賴子真的很喜歡柚木加菜子。
不管是加菜子脖子附近的細緻肌膚、柔順飄逸帶著光澤的頭髮,或者游移不定的纖細手指,她都很喜歡。
賴子特別喜歡的是加菜子那雙虹膜又大又黑的眼睛。
那雙眼有時銳利得像要射穿人,卻又總是濕潤明亮,湛滿彷彿能吸人入內的深邃色彩。每當加菜子閉上眼睛,入神地聽著音樂時,賴子總是很想把嘴唇輕輕貼在她粉嫩紅潤的臉頰與眼瞼之上。
不知被這股衝動折騰過多少次。
但,賴子絕不是個同性戀者。
她所抱持的情感與同性戀者有點不同。
賴子從未對其他女性有過這類慾望,且對加菜子也不可能真的付諸行動。但是,在加菜子身旁時感受到的那股沉靜的昂揚感,卻比任何戀愛都更哀切;飄盪於她身旁的淡淡芬芳,也讓賴子的心情不知悸動過多少回。
加菜子在各種層面的意義下都悖離自然而活。
賴子如此認為。
加菜子比班上任何人都還要聰明,比任何人都還要高潔、美麗。從不與他人為伍,獨自散發著一股與眾不同的氣息,宛如唯一的人類混入了獸群當中。她既沒有做不到的事情,也從不感到痛苦與煩惱。
加菜子年僅十四歲就顯得豁然達觀。
所以賴子不禁覺得不可思議,為何她在班上之中就僅僅只與自己交好?不曉得這看在其他學生眼裡究竟作何感受,自己也從未揣測過同學們的想法。總之,在大家面前加菜子只與自己親密這件事是賴子唯一的驕傲。
賴子沒有父親,生活也絕稱不上寬裕。能來這間學校上學雖是母親辛苦籌措的成果,但對賴子而言卻只是一種含糊不明的痛苦。
班上同學全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所以在生性內向且不知世事賴子耳裡,同學間的對話全像是外國話,黏稠交錯在一起,一句也聽不懂。
在學校裡學得的全是低人一等的感受,賴子每天為了去受傷而預習,又帶著當天受到的傷痛回來複習。
所以加菜子第一次對她說話時,賴子嚇得不知如何回話。
「楠本同學,一起回家吧。」
加菜子不管對誰都用這種男性口吻說話。
在加菜子面前,別說是男女的區別,就連師生間的上下關係也變得毫無意義。
兩個人漫步行走在長滿了不知名花草的堤防上,賴子始終低著頭,直到於鎮上的寂寥工廠前道別時仍不敢發出一語。
賴子回家後,仍在震撼之中而無法入眠。
自己並沒有劣於他人。不,如果家裡不窮、父親還在的話,憑著賴子美麗的容貌,相信更勝其他女孩一籌。
事實上,賴子常遭母親帶回的渾身酒臭男子們投以好色的眼光,是個容貌秀麗的美少女。
隔著一層水銀薄膜,鏡中的自己與加菜子的形象合而為一。
賴子的心中似乎有股莫名情感隱約地膨脹了起來。
賴子並不清楚加菜子的身世,加菜子也從未過問賴子私事。所以賴子才能在加菜子面前僅憑花朵的部分來交談,不必暴露出自己最討厭的根部。
但是--加菜子一定知道賴子的一切,所以她才不會像其他女孩們說些只有表面、空空泛泛的外國話。賴子非常了解她的話語,同時也開始覺得自己的話只有她才聽得懂。
加菜子常邀賴子一起在夜間散步。
她們先在工廠前會合,然後漫無目的地在夜晚的小鎮徘徊,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她們不會到鬧區去,所以從未被抓去輔導。白天走過的地方、見慣了的街景,在加菜子的魔力下幻化成陌生的異都。小巷子裡的黑暗與電線桿的黑影,在在都讓賴子心跳加速。
「楠本,妳要多多沐浴月光比較好。」
加菜子快活地說著,靈巧地轉過身來,柔韌的頸子在月光下輝映出蒼白光芒。
「因為月光具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魔力嗎?」
「哎,又不是在說童話故事,不過是因為月光是陽光的反射而已哪。所以說,雖然陽光能給予動物植物生命力,但月光已經是死過一次的光芒,因此不會帶給生物任何事物。」
「那豈不是沒有意義嗎?」
「並不是有意義就是好事哪。妳看,所謂的活著不就是不斷變得衰弱最後邁向死亡?也就是變得越來越接近屍體啊。所以沐浴在陽光下的動物才會都盡力表現出一副幸福的臉孔,盡力加快前向死亡的腳步。因此我們要全身沐浴在經月亮反射後的已經死過一次的光線中,好停止活著的速度。就只有在月光中,生物才能逃離生命的詛咒。」
果然沒錯。加菜子果然是個違背自然而活的人。
賴子如此認為。
「我們要像貓一樣的活著,因此我們得先訓練出一對夜晚的眼睛。」
「夜晚的眼睛--怎麼做?」
「簡單啊,只要白天睡覺就行了,我們貓兒還有夜晚等著。」
「是呢,還有夜晚呀。」
賴子這麼回答了之後,加菜子失聲笑了起來。
「楠本,妳真不賴。」
加菜子以波斯貓般的表情笑了。
加菜子總會在書包裡塞幾本文學雜誌。
當然,那不是寫給小孩子看的雜誌。加菜子很愉快地讀著大人們閱讀的、有點困難的文學作品。見她讀得這麼愉快,賴子也常借來翻看。但不管怎麼假裝成文學少女,對賴子而言,那並不是頂有趣的東西。
但,縱使是這些僅是羅列著比教科書上更困難的漢字而已的--既無美麗的色調,亦無可愛的插畫--味如嚼臘的紙冊,賴子也覺得那是能讓自己與其他少女們劃清界限的重要法術,所以拼命地讀著。
在這些書當中,她只覺得充滿幻想與不可思議的故事還算不錯。
加菜子也常學大人上咖啡店,邊聽外國音樂邊喝紅茶。賴子在喝不慣的紅茶裡加上滿滿的砂糖,學她欣賞聽不慣的音樂。
上咖啡店是違反校規的行為,剛進入店內時賴子的心臟緊張得快停了。
可是與心情相反,賴子的身體卻毫不遲疑。彷彿被妖艷花朵散發出的媚惑甘美香氣所吸引的愚昧昆蟲般,絲毫沒有遲疑。
兩人聊了許許多多的話題。
能與加菜子擁有共同的秘密是賴子無可取代的喜悅。
雖不像不良少年一起抽煙喝酒那麼嚴重,而只是一起渡過兩人時間的微不足道秘密,但仍讓賴子的個性更鮮明了。
就這樣,賴子不知不覺間聽懂了同學們的話語。一但聽懂便知那沒什麼,她們所說的根本不是什麼外國話,只因講的事都有點黏稠交錯在一起才變得難以理解。不,倒不如說,比起加菜子口中說出的那有如玻璃工藝般晶亮閃耀的言語,她們的言語是多麼的低級,其色調又是多麼的髒污且下流啊。
賴子活了十四年,直到今天才覺得自己總算像個人。
但是在喜悅同時,另一個擔憂也悄然發生。
那是一種害怕加菜子會嫌棄自己的隱然恐懼心。
畢竟自己與加菜子的關係並非自然發生的。全是加菜子單方面主動接近而造成的結果。因此這份關係即使被單方面解除也是無可奈何的。
聰穎且高潔,彷彿女神一般的加菜子,究竟為什麼會對自己這種不起眼的女孩有興趣?賴子左思右想都無法理解,只覺得這是她的一時興起。
但不幸的是,笨拙的賴子卻連該如何表現才能獲得加菜子的歡心也沒半點頭緒。
討厭被她厭惡,但是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一定會被嫌棄--。
女神因一時興起才玩弄羔羊,厭煩時大概就會毫不在意地一手拋開吧。接著就是尋找下一個玩具,到時候--迷途的羔羊在偉大的女神面前實在是太卑微,也太無力了。
恐懼逐漸變為死心,不久絕望就會到來。賴子暗自決定,要在絕望來臨前鼓起全身的勇氣,向加菜子詢問她內心的真正想法,就算兩人的關係因而崩壞也罷。
與加菜子變得親密後的第二個月,六月的某一天裡,賴子的擔心終於達到極限。
咖啡店裡撥放著平常的音樂,加菜子也像平常一樣閉眼聆聽。
「加菜子,我問妳喔,妳為什麼願意跟我在一起呢?我的頭腦既不好,出身也不高貴,而且又窮,甚至還沒爸爸。像妳這麼優秀的人,怎麼會--。」
聽不慣的音樂不管過多久也還是無法習慣。這首來自外國的壯闊音樂一如往常毫不留情地滑過賴子的心靈表層,堆積在脊椎附近。
「這是因為,妳就是我啊,別人是無法取代的。」
「咦?」
「楠本,妳就是我,同時我也就是妳的轉世啊。」
「妳說轉世--。」
多麼出人意料的回答啊。
「--妳跟我不都還活著嗎--所謂轉世,不是人死後重新變成其他人而出生嗎--難道不是?」
「沒錯,就是如此。就是我死後變成了妳,妳死後變成了我。只要一死就無關乎時間。就算乃木大將死後轉世成為加藤清正,千姬死後轉世成為聖女貞德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我們只是恰巧出生於同一時代。妳是我的前世,同時我也是你的前世。我們死後轉世,變成彼此,永遠都會維持現在這樣。」
加菜子的眼眸湛滿了妖豔的笑意。
--妳就是我的,我就是妳的轉世。
「如何?很棒的想法吧。」
那麼,
「那麼、其他人、換作是其他人就不行了吧?對加菜子而言,我是無可取代的是吧?」
「就說了,你的替代者就是我啊。」
這是賴子千思百想也想像不到的回答。居然會有這種事。賴子感到困惑。但是,既然是加菜子所言,當然只有相信。
「如果不信的話,楠本,就這麼辦吧。我們來做個約定。」
加菜子邊說邊從提包裡拿出小包袱,再從裡頭取出白繩。
接著抓著賴子的手,用她纖細美麗的手指將繩索綁在手腕上。
心跳越來越劇烈。
「不准妳拿下繩索。這是一種叫做結緣索的法術。這麼一來,妳就是我了。」
「那麼,我們永遠都能在一起了吧。」
多麼美妙的幻想啊。
雖不知自己的人生會持續到何時,但結束後賴子將會變成加菜子出生,以加菜子的身分渡過一生,還能與過去曾是加菜子的自己相遇。
彷彿快讓腦子溶化般,無上幸福的循環系統。
賴子當晚在與加菜子道別之後,也還是覺得腳步虛浮,像在雲端漫步似的。覺得似乎連最近逐漸疏遠的母親也能喜歡起來了。
賴子母親是製作女兒節人偶頭部的師傅,年輕時非常美麗。
賴子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父親,有段時間母親曾是賴子世界的一切。
那時從未見過比母親更美的,也不存在比母親更溫柔的人。
但隨著成長,母親的美貌開始變成投男人所好的淫蕩容姿,溫柔也轉成了厚顏無恥硬送上門的愛情。雖說在戰時戰後的困難時代裡,要靠女人的一己之力養大小孩,其辛勞想必非普通人所能想像,所以說賴子也能諒解母親的行為。但就算如此,她身旁男人的更替頻率也早已超越了必要程度。
這就算了,但最令賴子感到疏遠的是母親年華老去的事實。原本光滑細嫩的肌膚不知何時變得粗糙乾燥,緊緻的臉龐刻上了皺紋,柔軟的手指變得蜷曲多節,頭髮也摻雜入白髮。母親的溫暖再也勝不過酒臭男人們的體溫,母親一刻刻變得越來越醜陋。
因為她從不沐浴月光的緣故吧。
跟違背自然而活的加菜子大大不同。
自從賴子與加菜子越來越親密後,母親顯得更遙遠了。
--但今晚不同。
一想到母親孕育加菜子的來世,將她帶到這個世界,就覺得似乎能喜歡起母親。
母親一臉厭煩地迎接深夜晚歸的賴子。
剛開始還會被激烈地責罵,最近也不怎麼挨罵了。
賴子對母親述說加菜子有多麼的美好。
這是第一次對母親聊關於加菜子的事情。不管對象是誰都好,賴子實在按捺不住想對別人傾訴的慾望。但母親對她的話毫不關心。
「小賴,如果被學校知道妳晚上都出門閒晃的話不太好吧。這全是那個女孩害的,不准妳繼續跟那個不良少女來往了。就算她成績很好,這種行為也太糟糕了。究竟是什麼家庭才會養出那種女孩來,真想看看她父母長什麼樣子。」
母親背著賴子,頭也不回地說。
「太過分了!媽,妳不可以那樣批評柚木同學,就算是媽媽我也無法原諒。我永遠都是柚木同學的朋友。不,除了加菜子以外我也不想交其他朋友了!因為加菜子是我的--。」
加菜子是我的前世啊--賴子的心情非常激動。
賴子鮮少這麼激烈地反抗母親。
過去未曾如此過。賴子左手緊握著右腕上的結緣索。
母親回過頭來面向自己,臉上的妝掉了一半,顯得非常醜陋。
「妳說什麼傻話!妳果然被那個怪女孩傳染了。只要想到媽媽是多麼的辛苦就不該學不良少女的行為吧。妳明明知道媽媽費了多大心力才送妳進那間學校!那種話居然也說得出口?如果妳被學校退學,媽媽會成為大家的笑柄,一切辛勞也都白費了。」
每次都這樣。賴子很感謝母親為了自己費盡辛苦,但她可不願看到母親老是擺出施恩的臉孔。賴子也一直忍耐著。每當她半夜舔著在學校受傷的傷口時,母親又為賴子做過什麼?
「加菜子不像媽媽這麼污穢,不像妳這麼醜陋。她沐浴月光,永遠都不會變老。媽媽什麼都不懂。我不想像妳那樣繼續變老!」
賴子邊叫喊著衝回房間,唰的一聲關上拉門。母親理所當然跟了過來。
「小賴,妳剛剛說什麼。」
「我不想跟妳說話,妳走開。」
「什麼不會變老,妳說什麼夢話!不會變老的根本不是人,不是鬼怪就是魍魎啊!」
「妳走開啦!」
兩人之間的鴻溝再也不能復合,這件事以來賴子幾乎不跟母親說話了。
而母親也從那天開始不再積極阻止賴子的夜遊,雖說那之前也不曾嚴厲地禁止過。賴子心想,自己晚上不在家,對母親而言或許還比較方便呢。
但話又說回來,所謂魍魎又是什麼?
至少要問出那是什麼意思,賴子想。
但,實在不知該怎麼向母親開口。
在這種狀況下大約過了一個月。
夜間散步歸來後,家裡多了個名叫笹川的男人,聽說是製作人偶身體部分的師傅。笹川一看到賴子不僅不覺慚愧,反而用厚顏無恥的高傲態度說:
「小賴,別讓妳媽太悲傷,別每晚出去外面閒晃,稍微體諒體諒她的心情吧。」
母親低頭迴避賴子的視線。
賴子不回話,而是盯住這個像是用酒烤過,彷彿一塊淺黑色固體的男人。
「妳那是什麼態度!」
笹川的兩眼布滿血絲,醜惡的臉憤怒得漲紅。
「那是聽人說話的態度嗎!」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得受這個醜男的叱責不可?賴子絲毫無法理解。母親在旁不敢作聲,只敢用態度與表情來勸阻男人。有點狼狽的母親那張沒化妝的臉,依舊非常醜陋。
那之後笹川就常來家裡,而母親也不再化妝了。
笹川不再像第一天晚上般怒吼,改以滿腹牢騷的渾濁眼神緊盯著賴子。
家裡變得比學校更討人厭了。
對賴子而言不只笹川討厭,連不化妝的母親也變成了可怕的怪人。
曾聽過天人五衰這句話。住在天界裡的天人不像凡人一般會痛苦或悲傷,但就算是天人也終有衰亡的到來。
首先頭上的花飾會枯萎,接著美麗的衣服染上灰塵,腋下發汗,眼睛也變得盲眛不明。到最後變得感受不到喜悅,頂多如此。
但卻只因如此,天人就不得不死。
賴子心想,那麼人又如何呢?母親又如何呢?而加菜子--
加菜子應該連五衰都不會到來吧。
那麼加菜子連天人也超越了。
相較之下母親她,
母親她與其活著不如早點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