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章句上
本篇主要記載孟子與梁惠王、梁襄王和齊宣王的談話,集中展現孟子的仁政思想。針對戰國時代戰亂頻繁、人民生活動盪不安的現狀,孟子明確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張,即用仁義來對抗暴力。孟子極力主張仁義,反覆論述了道德力量的強大,認為實行仁義之政,必定能得到本國乃至各國人民的擁護,這樣也就必然會無敵於天下。基於此,他反對諸侯間為謀取私利而進行的戰爭,對統治者率獸食人的暴虐政治給予了直言不諱的抨擊。強調了人民的重要性,指出只要統治者不嗜殺人,就能爭取到民心,並進而統一天下。他還提出了一套具體的仁政方略,即讓人民擁有五畝之宅和百畝之田的「恆產」,保障人民的基本生活,在此基礎上對人民進行禮義道德教育,提高人民的向善之心,透過這樣的措施來感化天下的百姓,進而達到統一天下的目的。這是孟子的政治藍圖,具有濃郁的人道主義色彩,雖然難以被當時力求富國強兵的諸侯所接受,但對後世儒家政治思想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
◎第一章◎
【原文】
孟子①見梁惠王②。王曰:「叟③,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④而已矣。
「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⑤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⑥曰,何以利吾身,上下⑦交⑧征⑨利,而國危矣。
「萬乘⑩之國,弒⑪其君者,必千乘之家⑫;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⑬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⑭。
「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解】
01. 子:對人的一種尊稱,和現在稱「先生」差不多。
02. 梁惠王:即魏惠王,名罃(音同「應」),西元前370年即位,前334年死。魏與韓、趙三家春秋時本是晉國的大夫,後來逐漸吞滅晉國其他世族,三分晉國,到前403年,東周威烈王正式承認他們為諸侯,史書多是把這一年作為戰國時代的開始。魏惠王因避秦兵威脅,從安邑(今山西安邑)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所以魏國又稱梁國。王本是天子的稱號,但隨著周室衰微,戰國時,魏、齊、秦、韓、趙、燕、楚也都稱王。
03. 叟:年老的男人,此處是對長老的尊稱。
04. 仁義:仁,愛,重在思想;義,宜(指應做的事),重在行為。
05. 大夫:周代官制分卿、大夫、士三個等級。
06. 庶人:古時候稱小官吏為庶人。
07. 上下:指從王到庶人。
08. 交:互相。
09. 征:取,求。
10. 萬乘之國:古代兵車一輛稱一乘,國家的大小強弱可以根據擁有兵車的數量來衡量。萬乘之國,指能出兵車萬乘的國家。
11. 弒:古代臣殺君、子女殺父母叫弒。
12. 千乘之家:古代卿大夫大都有一定的封邑,這種卿大夫統治的封邑稱之為家。有封邑當然也有兵車。卿大夫的封邑大,可以出兵車千乘;卿大夫的封邑小,可以出兵車百乘。
13. 苟為:如果真是。
14. 不奪不饜:奪,篡奪;饜,滿足。
【譯文】
孟子謁見梁惠王。惠王說:「老先生,不辭千里而來,也將有什麼有利於中國嗎?」孟子回答道:「大王何必講利?有仁義也就夠了。
「大王說,有什麼利益於中國,大夫們說,有什麼利益於我家,士和庶人們說,有什麼利益於我自身,(這樣)上下交相追逐私利,那麼,國家就危險了。
「能出兵車萬乘的國家,謀殺那個國家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車千乘的卿大夫之家;能出兵車千乘的國家,謀殺那個國家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車百乘的卿大夫之家。(卿大夫)在擁有萬乘兵車的國家中獲得兵車千乘,在擁有千乘兵車的國家中獲得兵車百乘,不能說是不多了。假如真個是輕義而重私利,那就非鬧到篡奪君位的地步是不能滿足的。
「從來沒有講『仁』的人會遺棄他的雙親的,從來沒有講『義』的人而對他的君主有所怠慢的。大王您也只要講仁義就夠了,何必講利益呢?」
◎第二章◎
【原文】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①上,顧②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③:『經④始靈臺⑤,經之營⑥之,庶民⑦攻⑧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⑨,庶民子來。王在靈囿⑩,麀鹿⑪攸伏⑫,麀鹿濯濯⑬,白鳥鶴鶴⑭。王在靈沼,於⑮牣⑯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
「《湯誓》⑰曰:『時⑱日害⑲喪⑳,予及女皆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注解】
01. 沼:水池。
02. 顧:望著。
03. 《詩》云:《詩》指《詩經》。下面的十二句詩,引自頌揚周文王建造靈臺,享受苑囿鐘鼓之樂的《大雅.靈臺》詩。
04. 經:測量。
05. 靈臺:臺名,故址在今陝西西安西北。舊說文王所造,由於百姓的共同建造,落成很快,如有神幫助,所以叫靈臺(下「靈囿」、「靈沼」同)。
06. 營:籌畫。
07. 庶民:眾民。
08. 攻:建造。
09. 亟:同「急」。「勿亟」是說文王不加督促。
10. 囿:音同「又」,指古代帝王豢養禽獸、種植花木的園林。
11. 麀鹿:母鹿。
12. 「攸伏」:(母鹿)安於牠原來所在的地方,沒有被驚動。攸:在上古文獻裡同「所」。
13. 濯濯:肥大而毛有光澤的樣子。
14. 鶴鶴:《詩經》作翯翯(音同「賀」),羽毛潔白的樣子。
15. 於:音同「嗚」,為感嘆詞。
16. 牣:音同「認」,充滿之意。這句是讚嘆魚兒充滿水池。
17. 《湯誓》:《尚書》篇名,是伊尹輔佐商湯伐夏桀時的誓詞。
18. 時:是,這個。
19. 害:讀,同「曷」,何時。
20. 喪:滅亡。夏朝的暴君桀曾說過,「我有天下,就如同天上有太陽一樣;太陽毀滅了,我才會滅亡呢。」老百姓對他的暴虐怨恨到了極點,所以衝著他說:「這個太陽什麼時候毀滅呢?要是它會毀滅,那我們即使跟它一塊兒滅亡也在所不惜。」
【譯文】
孟子謁見梁惠王,惠王站在池塘邊,望著(那許多)鴻雁麋鹿,(問孟子)說:「賢德的人也喜歡享受這些東西嗎?」孟子回答說:「是賢德的人然後才能享受到這些東西,不是賢德的人,儘管擁有這些東西也享受不到。《詩》裡面說:『開始籌建靈臺,又是測量又是籌畫。百姓齊來建造它,沒幾天便落成。動工不用多督促,百姓都如子女自動來。文王偶來遊靈囿,母鹿伏地自悠悠。母鹿肥大毛色潤,白鳥素潔世無儔!文王來到靈沼旁,啊!滿池魚兒悠游自在!』文王用百姓的勞力建臺開池,百姓卻歡歡喜喜,稱他的臺為『靈臺』,稱他的沼為『靈沼』,為他能享受麇鹿魚鱉的奉養而感到快樂。古時的賢者能與民同樂,所以能得到快樂。
「《尚書》裡的《湯誓》(記載百姓詛咒暴君夏桀的話)說:『這個太陽何時滅亡呢?我寧願跟你一同滅亡。』百姓要跟他一同滅亡,那他即使有臺池鳥獸,難道能夠獨自享受嗎?」
◎第三章◎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①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②!河內凶③,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④;河東⑤凶亦然⑥。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⑦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⑧,兵⑨刃既⑩接,棄甲曳⑪兵而走⑫,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⑬?」
曰:「不可;直⑭不百步耳⑮,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⑯罟⑰不入洿⑱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⑲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⑳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㉑無憾㉒,王道㉓之始也。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㉔帛㉕矣;雞豚㉖狗彘㉗之畜㉘,無失其時㉙,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㉚庠序㉛之教,申㉜之以孝悌㉝之義,頒白㉞者不負戴㉟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㊱者,未之有也㊲。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㊳,塗㊴有餓莩㊵而不知發㊶;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解】
01. 寡人:古時王侯自我的謙稱。
02. 焉耳矣:三個語氣詞疊用,在於加重語氣,表示懇切的情感。
03. 凶:發生災荒。
04. 河內:魏地,在今河南濟源一帶。
05. 河東:也是魏地,在今山西安邑一帶。
06. 亦然:也是這樣做。
07. 加:在此處作「更」字解。
08. 填然鼓之:古時擊鼓進兵,鳴金退兵。「填然」,指鼓聲咚咚作響的樣子;
「鼓」,名詞作動詞用,擊鼓的意思;「之」為語氣詞,沒有實際意義。
09. 兵:兵器。
10. 既:已經。
11. 曳:音同「業」,拖著的意思。
12. 走:奔逃。
13. 何如:怎麼樣。
14. 直:只是。
15. 耳:語氣詞,表限止,有「罷了」的意思。
16. 數:音同「促」,密之意。
17. 罟:音同「菇」,指網子。
18. 洿:音同「汙」,低窪的地方。
19. 斤:斧。時:指草木零落的季節。
20. 養生:養活生者。
21. 喪死:安葬死者。
22. 憾:恨。
23. 王道:指古代政治哲學中君主以仁義治天下,以德政安撫臣民的政策,與憑藉武力、刑法、權勢等手段統治的霸道是對立的。
24. 衣:穿,名詞作為動詞用。
25. 帛:絲織品的總稱。
26. 豚:小豬。
27. 彘:豬。
28. 畜:牲畜。
29. 時:指交配、繁殖和飼養的適當時機。
30. 謹:認真辦好。
31. 庠序:古代鄉學,商代叫序,周代叫庠,此處泛指學校。
32. 申:反覆陳述。
33. 孝悌:盡心侍奉父母為孝,敬愛兄長為悌。
34. 頒白:同「斑白」,頭髮花白。
35. 負戴:負是背東西,戴是用頭頂東西。
36. 王:使天下歸服,名詞作為動詞用。
37. 未之有也:是「未有之也」的倒裝。
38. 檢:制約。
39. 塗:同途,路上。
40. 莩:同「殍」,餓死的人。
41. 發:指發放糧倉裡的存糧以賑救飢民。
【譯文】
梁惠王說:「我對於治理國家,(真是)盡心竭力了呀!河內發生了災荒,就將那裡的災民移往河東,將河東的糧食運送到河內。當河東發生了災荒時,我也是這樣做。看看鄰國的君主辦理政事,沒有一個像我這樣盡心的。可是,鄰國的人民並不見減少,而我的人民並不見增多,這是什麼緣故呢?」
孟子回答道:「大王您喜歡打仗,就讓我拿戰爭來打比方吧。戰鼓咚咚地敲響了,兵刃已經相接,(打了敗仗)就丟下盔甲,拖著武器,狼狽逃竄,有的逃了上百步停下來,有的逃了五十步住了腳,逃了五十步的拿自己只逃了五十來步這點去譏笑逃了上百步的(膽子小),(您覺得)怎麼樣呢?」
梁惠王說:「不行;只不過沒有跑到百步罷了,可這也是逃跑呀。」
孟子說:「大王您既然懂得了這個道理,就不必去巴望您國家的人民比鄰國增多啦。(治理國家的人)只要不去剝奪農民耕種的時間,那糧食就會吃不盡;不拿過於細密的漁網到池塘中去撈魚,那魚類水產便吃不完;砍伐林木有一定的時間,那木材便用不盡。糧食和魚類水產吃不完,木材用不盡,這樣便使老百姓供養生人、安葬死者都不感到有什麼不滿。老百姓對養生送死沒有什麼不滿,這便是王道的開端。
「五畝大的宅園,種上桑樹,上了五十歲的人就可以穿上絲綿襖了;雞和豬狗一類家畜,不耽誤牠們飼養繁殖的時間,上了七十歲的人就可以有肉吃了。一家人百畝的耕地,農事不失其時,幾口人的家庭就不會挨餓。認真地辦理學校教育,反覆地闡明孝順父母、敬愛兄長的重要意義,鬚髮花白的老人們就不再會肩背著、頭頂著(重物件)出現在道路上了。七十歲上的人有絲綿衣穿,有肉吃,一般老百姓餓不著,凍不著,這樣還不能使天下歸服,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
「(現在)豬狗一類家畜吃著人吃的糧食卻不知道設法制止,路上出現了餓死的人卻不知道開倉賑濟飢民。老百姓死了,卻說:『(致他們於死的)不是我,是凶年飢歲。』這和拿刀把人刺殺,卻說『殺人的不是我,是兵器』有什麼不同呢?大王您要是能夠不歸罪於凶年飢歲,這樣,普天之下的老百姓便會湧向您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