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夢/國際知名導演 蔡明亮
某處,儘管很遠,你老是去,那是因為跟此處有緣。
我老是去威尼斯,儘管那麼不喜歡搭飛機。
一九九四年,我的電影《愛情萬歲》入圍了威尼斯電影節競賽,這是極富盛名,也是世上最古老的電影節,我那時年輕,才拍了第二部電影就被選上,簡直像做夢一樣,很期待得獎,什麽獎都好,又覺得渺茫。
電影放映後,聽到掌聲,也聽到耳語,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很爭議啊,被安排了很多訪問,也四處遊玩,水都很美,稍稍撫慰著得失的忐忑。
影展閉幕前夜,我做了夢,觀世音菩薩對著我唱歌,就是平常看見的觀音模樣,歌聲與旋律美得讓我淚流不止;我醒來那一剎那,觀音一隻手輕撫我額頭,隨即飄遠,聽見有人喚我:「阿亮,你怎麽了?」我滿臉淚水,望著同房的小康說:「我們要得獎了。」
第二天,我上台領了金獅。
多年以後,我受邀擔任瑞士盧卡諾電影節的評委,一位義大利金髮女評審團經理,每天領著我們看片、開會、用餐,我現在記不起她名字了。
某晚,我們喝酒聊天,她說:「蔡,有一年在威尼斯電影節,我也在做同樣的工作,那時有九位評委為了你的《愛情萬歲》起了劇烈爭執,有四位愛死你的電影,要給你大獎,另四位恨死了,甚至有人揚言,若你得獎,他就退出,兩方吵得不可開交。」我問:「不是有九個人嗎?」「哦,那位不知道在想什麼,不表意見,最後他們還是決定給你一個小獎,金獅銀獅是別人,你是一張獎狀,然後大家就去參加派對,影展主席熱烈抱著一位大導演,咬耳朵恭喜。」
這真是天大的內幕,我瞠目結舌。
「大家喝了一堆酒,回去睡覺,一大早主席被電話吵醒了。」她繼續說:「我猜他還在酒醉呢,但他接起了電話,傳來年輕的美國女演員烏瑪・舒曼(UmaThurman)的聲音,她也是評委之一。她問主席簽字沒有,主席回她那份獲獎名單還在辦公桌上,一會就要簽。『你先別簽。』烏瑪・舒曼說,『你讓我們再開一次會,我要翻案。』」
我喊了出來:「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又過了好多年,法鼓山的桃園齋明別苑請我去分享創作,之後,我跟法鼓山有較多接觸。一天,助理轉告,有一位果峻法師的新書想請我寫序。我嚇一跳,這果峻是哪號高僧,何方神聖,怎會點名我?雖平時也愛看看有關佛學的書、唸唸經,始終霧裡雲裡、矇懞懂懂,要我為佛書作序,別鬧了吧!又不好一口拒絕,就說先看了稿再說,沒想一看就被吸引了。
怎麼會有一個新加坡的出家人,跑到韓國的荒山古寺去苦修,日復一日,除了泡菜還是泡菜,高麗人又特別強悍,老和尚更是兇得要死,真是阿彌陀佛,果峻竟然還搞笑地把修禪比成母雞孵蛋,就是老母雞時時刻刻坐在一堆蛋上面,何時孵出小雞?你問牠,牠問誰。那書名《愛,從呼吸開始吧!》,問佛陀生命長短,佛陀答:「一呼一吸間。」果峻說,如果沒有愛,呼吸做什麼?
讀著讀著,就愛上了這個性格獨特的修行人,讀了兩遍,斗膽寫了序。過了一陣子,收到新書,書裡有兩篇序,一篇我的,另外是一篇譯文,原來果峻法師在歐美國家都是用英語弘法,此書先出了英文版,現在翻成中文,連同那個序。我看著那名字有點眼熟:勞勃・舒曼(RobertThurman),不就是著名的美國籍佛學大師嗎?一查才知,他還有一位出名的女兒,就是烏瑪・舒曼。
我想起當年的威尼斯影展,我在旅館大廳撞見烏瑪・舒曼,她就從我身邊經過,被一群媒體簇擁著;小康也遇見她,在電梯裡,她對著小康微笑;我也想起我做的那個夢,原來烏瑪・舒曼就是我的觀音,更妙的是,我跟她的父親勞勃・舒曼竟在果峻法師的一本書上相逢。
雖然替果峻法師的書作了序,卻沒見過他本人,只知他住持在新加坡,也是到處飛來飛去,而我卻漸漸不太飛了,身體長期積勞成病,搬到人少的山區住下來,而小康偏又舊疾復發,脖子忽然不聽使喚歪向一邊,如同二十年前那樣查無原因,我成天陪他看醫生,工作或邀約大多都推辭了,遠門也不出了。
朋友介紹認識了香港著名中醫莫伍球大夫,他獨特的針灸,令小康的脖子開始有了鬆緩。「筋脈之疾,急不得。」他說。莫大夫住香港,每年總會飛台北幾次,為法鼓山的出家眾義診;我們相識之後,他跟夫人每回來台,變成要上兩個山:法鼓山、我家的新店山,醫小康,順便醫我,不肯收錢,莫夫人說:「我們上來喝咖啡的。」
二0一六年,法鼓文理學院校慶,邀了我的舞台劇《玄奘》上山表演,小康演玄奘,但脖子還是歪的,莫大夫就在山上的診療室為他針灸,鬆筋調氣後才讓他上場。傍晚開演,天空飄起了如絲的細雨,三四百位僧人與信眾,或坐或站,團團圍著一方巨大如荒漠的白紙上,那是《玄奘》的舞台,小康慢走其上,微微顫抖的頭部,努力地控制著身體的平衡,舉步維艱、一心一念,一隻鳥在半空盤旋,不停啁啾,天漸暗,鳥飛去,眾如如。最終,小康走出白紙,一步一步,穿過人群;一步一步,上台階,眾跟其後;一步一步,踏入水池,那是觀音殿前的大方池,眾圍四周,看他緩步涉水;一步一步,終來到燈火通明的殿前,跪向觀音,眾亦跪,那時我已淚流滿面。
有一天,莫大夫又來看我們,不經意聊到一個名字:「果峻法師到香港都會找我給他診治,你識他嗎?」果峻法師這法號怎麼這麼耳熟?「住在新加坡的那位果峻法師?」「就是他。」「我給他的書寫了序,但卻沒見過面。」「那好,下回他在台灣,我帶他找你。」
因為莫大夫,我跟果峻法師終於見面,如見故人,彷彿是《愛,從呼吸開始吧!》書中,走出來那位古怪又調皮的苦行僧:愛自討苦吃,吃苦如吃補,有點傻,又像在裝傻,頭好壯壯又目光如炬,哪裡像是要看醫生的人?卻又將佛法講得那麼簡單易懂,又妙趣橫生。我把威尼斯做的夢告訴他,他笑了,說原來觀音菩薩也會化身成電影明星,又感慨地說,佛教一路來,是不是太嚴肅了?如果我們有一位佛教徒,像美國流行歌手艾爾頓・強(EltonJohn)那樣該有多好,又或者像你,是世界有名的導演。「你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果峻法師問,「佛陀的故事,可以演成百老匯的《獅子王》嗎?」
今年,我的作品《你的臉》入選了威尼斯電影節,同時果峻法師又託人寄來了一本書稿,我帶著那本厚厚的《禪心禪意》上飛機,當然,還帶了《金剛經》。可能是年齡和身體的關係,我越來越害怕搭飛機,更不要說是長途飛行,總覺得整個人被掛在空中,動彈不得,只有不停讀佛經,才覺得心安。在曼谷轉機的時候,我的後座來了兩位頗有年紀的泰國僧人,我向他們請安,覺得他們好像我此趟飛行的護法,也是果峻這本書的護法,頓時整顆心就安靜下來。
我翻開了《禪心禪意》,看到年輕的果峻,從幫他的剃度師松年長老磨墨開始,我又被深深地吸引進去。
飛機平平穩穩地,飛向了威尼斯。
蔡明亮 二0一八年九月十四日於新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