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憤怒與憎恨
一般而言,全世界各大宗教都強調愛、慈悲以及容忍的重要性。佛教的哲學傳統尤其如此,包括上座部、大乘和密咒乘(佛教中的祕教傳統)皆然。這些流派都認為慈悲和愛是所有靈修的基礎。
要發展慈悲心懷、發揚潛存於人們內心中的愛和慈悲,很重要的一環就是要對抗與這兩個特質相反的勢力。正是依循這個脈絡的考量,修鍊安忍和耐心就變得非常重要。因為唯有藉著耐心,才可能克服種種障礙,使人獲得大悲心。
當我們談到耐心或安忍時,應該了解到其實它們又分成許多層次。其差別程度可由單純的容忍,例如忍受一般的冷或熱,到最高的安忍境界,如一些偉大修行者所示現的風範——這是菩薩們在佛教之路上所處的極高層次境界。既然所謂的耐心或安忍心,是來自於面對橫逆或不利情況時仍能堅定沉穩的那份定力,我們切勿把這份定力的表現視為懦弱,而應視其為由一個人內心深處所展現的力量,能使人在危困中保持不動如山。大致上我們可以這樣界定耐心或安忍的意義。我們發現,即使能忍受某種程度上的生理煎熬,像是酷寒或炎熱的氣候,我們的心態也會造成極大差別。如果我們了悟自己忍受眼前的痛苦,能夠帶來將來長遠的利益,那我們就比較能忍受每天生活的艱辛。同理,在那些高層次的菩提道修行者身上,智慧也扮演著重要的補充因素。
修鍊安忍功夫的價值,除了佛法中所提出的觀點之外,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去體驗容忍和耐心也會有極大助益,這樣的功夫能使我們維持內心的安穩,心境寧和,平靜沉著。所以如果一個人能具備安忍功夫,那麼即使他身處一個極緊張的環境,充滿令人窒息的瘋狂和壓力,但他內心的安穩和平靜沉著,會使他不受外界的干擾。
我在此演講系列要教導的是一部佛教經典,特別屬於大乘佛教的典籍。這部典籍中所提出的許多修行法門,是從一個致力於大乘佛教菩提心之養成,並循菩薩原則而生活的修行人觀點。然而其中許多禪修方法和技巧,對於那些不是修菩薩道,或是不以佛教為個人信仰者而言,也同樣適用。
此典籍梵文名稱為Bodhisattvacharyavatara,譯為《入菩薩行》(Guide to the Bodhisattva's Way of Life)。談到菩薩之行為,一般分為三種層次。首先是邁入菩提道,這主要是指發菩提心,為利益眾生而求能獲證悟之心。再接下來就是實際的禪修階段,其中包含「六波羅蜜」(six perfections) 的修行。「六波羅蜜」是最能令人生起菩提心的戒律,其中之一即是忍辱。最後,菩提道的最高境界正是證悟佛性,這就要由修行六度中得來。
《入菩薩行》的第一章裡,寂天(Shantideva)談到一個人發菩提心所產生的價值和好處,發菩提心即誓願為利益眾生而證悟佛性。他說道:
我要向懷有神聖珍貴心靈者
深深地頂禮致敬。
我要依在那喜悅泉源之中
他為眾生帶來幸福連敵人也不例外。(第一章〈菩提心利益品〉36頌)
﹝何人生此心,我禮彼人身!誰令怨敵樂,皈敬彼樂源!﹞
寂天在這首詩中說,由於利他之心能夠發展成利益眾生的無限大能,因此,但凡能生起利他之心的人,就必然是位真正值得吾人景仰尊崇的對象。因為,內心生起無限利他之心,不只是個人世界喜悅和幸福的泉源,更能利益無數蒼生,凡是有緣能與此人相遇親澤之人,即使是十惡不赦之徒,都會在生命中受到極大震撼而改變一生。即使某人犯下罪業或與別人產生惡緣而引致現世惡果,但只要到最後能有幸接近這種心懷利益眾生大願的人,那麼他的未來仍能被導向積極光明的結果。這就是無限利他主義的強大力量。
這個無限利他主義的真正基石是「慈悲」。正因如此,月稱(Chandrakirti)並不像一般經書的作者那樣,在作品起首處先向佛陀或某位觀修的本尊(meditational deity)致敬,他在《入中論》(Guide to the Middle Way)中先向慈悲心致敬,並指出保有慈悲心的重要性。就初學者而言,慈悲的價值不容忽視。當一個人走上靈修之路時,那就決不能低估慈悲的價值和重要性。即使已臻了悟佛性的正果悟境,慈悲仍有其重要性與價值。縱然世界上各大宗教有不同的法門來教導慈悲信念,有不同的教義讓世人明白抱持慈悲態度的重要性,但它們都強調慈悲是積聚福德的靈修基礎。它的存在非常重要。
所謂的慈悲心,可約略界定為:非暴力、不具傷害性或侵略性的心態。因為有這層特性,因此存在著將慈悲與執著或親密兩者互相混淆的危險。
所以我們發現有兩種類型的愛或慈悲。其中一種是建立在執著心或是沾染執
著色彩的慈悲或愛。這類的愛或慈悲以及親密感,是相當偏頗又有偏見的,因為其立基點是出於對某個親愛對象的感情或執迷。另一方面來說,真正的慈悲是不受此類執著束縛的。那是由於真正的慈悲心並非出於某人是我的朋友、摰愛,或是有關係的人。真正的慈悲心懷是奠基於理性考量,那就是相信眾生都像自己一樣,有與生俱來的離苦得樂欲望;他們也跟我一樣有權利去實踐這份基本願望。我們是在對這份眾生平等及共同性有所認知的基礎上,由內心發展出眾生一體的親密感,基於這份同體感,一個人才產生了愛和慈悲之心。這才是真正的慈悲。
另外,很明顯的是,一個人的心智或智慧發展層次,也對一個人拓展慈悲心懷的深廣程度,產生輔助性影響。在佛教裡,對慈悲的討論共分成三種主要類型。第一種是不受智慧因素影響的慈悲;第二種慈悲心,則加上對有情眾生的短暫本質(即無常本質)深刻的澈悟;第三種慈悲心稱為「無相慈悲」(non-objectified compassion),這是擁有完全了悟實相終極本質之智慧後,所產生的慈悲心。到達此悟境的人,能夠看清人類本質中的空性,而這份知見更強化其對眾生的悲憫胸懷。雖然這種真正的慈悲心和無限利他的胸懷,需要經由有意識的修鍊和發展才能陶養而得,但實則每個人都擁有發展菩提心的潛質。
我不但相信眾生都與生具備著發展慈悲心的潛能和基礎,也認為人類本性是「柔軟心」(gentleness)。不僅人類本質如此,我覺得天下有情眾生皆是如此。我的這個信念還有其他立基點。例如說,如果我們審視一下人類由幼小到老年之間的存在形態,就會發現自己的生命是多麼地受到相濡以沫的感情滋養:當我們被他人所愛時,內心是如何地受到影響。此外,當我們自己產生情愫時,它又如何自然地影響著內心世界。情感因素不僅會深深影響內心的運作,使我們的行為更健全、更有情義,它甚至會影響到一個人的健康和身體上的安危福祉等等。我們同時也須注意到情感出現負面情況時對健康的耗損甚鉅。基於上述理由,我認為我們可以論斷人類的本性是感性而柔軟的。如果情況真是如此,那我們努力地嘗試依循自己柔軟的本性來過生活,應該是件相當合理的事情。
然而,證諸現實生活,我們發現不僅是在自己內心世界中,甚至在家庭與
他人的互動,甚至在社會、國家,甚或全球性的層面上,到處都有衝突和緊張關係的出現,而這些現象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認為造成這些衝突紛擾的原因之一,是在於人類的想像能力,或者換個說法,人類的智能。而要克服這些衝突的方法和手段也是來自於我們的智能。因此人的智能猶如兩面刃,它既能帶來衝突,又能克服矛盾;所以在使用智能時,有項重要因素必須考量到,那就是人類的慈悲心。我想若審視真相時,就會清楚看見,克服衝突的最佳之道,就是要有和解的精神,甚至面對自我衝突時亦然。而
這份精神的源起與慈悲心有極大關係。
慈悲的特性之一即尊重他人權利及看法,這是彼此和解的基礎。我相信當人們的和解能力立足於慈悲心的時候,雙方內心深處其實會有法則運作,但當事人不見得能清楚察覺此律則之存在。於是乎,因為人們本質是柔軟的,所以不論經歷了多少暴力和悲慘之事,最終的解決之道還是會再回到訴諸人類基本感覺的方式,也就是回歸人類的情感。所以人類情感或慈悲心不只屬於宗教範疇,而是我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質素。
有了這層認識之後,再省視修鍊安忍心這件事,就會發現這真是件值得做的事。無論多麼困難,修行安忍功夫都是值得踏上的靈修之路。
寂天菩薩在〈安忍品〉第一頌裡寫道:
(1) 無論你曾做過多少善行,
如供養諸佛或布施眾生,
這些千劫累世所集善業,
都能因片刻嗔怒心而毀。
﹝一瞋能摧毁 千劫所積聚 施供善逝等 一切諸福善。﹞
這首詩的涵意是說,修行者要能成功修鍊到安忍功夫,就必須具備極大熱忱和意志,因為一個人內心熱忱愈充足,也就愈有能力抵抗在修行過程中所遭遇到的艱辛險阻。非但如此,我們還需具備自願接受磨難的心念,因為這是修菩薩道不可或缺的一環。
也因此,修行初階的人,內心需要有極大熱忱。因為無論是向內觀修嗔恨本身極具毀滅性的本質,或是省察安忍心帶來的正面影響,都得具備發心的熱忱。我們在此頌中也讀到,人一旦生起嗔恨心,甚或只是須臾功夫,也能將累世所積聚的功德福報損毀殆盡。而月稱在《入中論》中也說道,我們於瞬間生起的嗔恨心,足以毀盡百世累積之善業。這兩本經典中說到摧毀程度之差異,在於我們所嗔恨的對象所別。若是一位非菩薩對某個靈性極高的菩薩起嗔恨,那麼此行為所造成的傷害力就嚴重得多了。但若生氣的對象和自己地位相當,自然所減損的善業也會少些。所以我們嗔恨的對象也造成損害福德程度之別。
但是在談到人們千百劫來所累積之福德,只因一念嗔恨心而毀時,必須要說清楚到底是摧毀了哪些善業。《入菩薩行》及《入中論》裡面都同意,瞬間生起之嗔恨心只損害到某些令人羨慕的福德,亦即對修道上方便善巧(指巧妙的度人方法)部分造成損傷,較無關乎智慧的面向。特別是藉由持戒及慷慨布施所
累積而得的福德,會受到相當大的影響。但若是由智慧行(practice of wisdom),
或是經由觀修而對勝義諦(ultimate nature of reality)產生證悟,這些由禪修中得到的智慧並不屬於嗔恨所能摧毀的範疇。
在這兒提到一個字——「劫」(eons)。這是佛教系統中一個特殊的衡量時間的標準,這是植基於阿毗達摩論藏系統(Abhidharma system),其中的「累」指的是一個「大劫」(great eon),它是由二十個中劫組成。這算法又與佛教的宇宙觀有關,我們將時間的演化分為四大階段——空無期、演化期、滯留期及毀滅期,所有這些分類都是依照此精確的時間系統。把這套系統與當今依據大爆炸理論(big bang theory)所發展出的宇宙觀做一番比較,可能會相當有趣;大爆炸理論所解釋的宇宙演化是起源於約一百五十億到二百億年前。
根據此頌的說法,我們因洞察的智慧而得到的諸福德,特別是由澈見勝義諦(了悟空性),或了悟、獲致「止」(shamata,奢摩他,靜定或心志專一)所得到的福德,都不會受到嗔恨心的影響,由此可見,發起「止」以及澈見空性的價值有多麼高。
第二頌如是說道:
(2) 世間惡莫過於嗔怒,
修行最難莫過於堅忍。
故此應精進於各法門
努力苦修安忍之功夫。
﹝罪惡莫過瞋,難行莫甚忍;故應以眾理 努力修安忍。﹞
一般來說,人常有各種負面情緒,像是自負、驕慢、嫉妒、貪婪、縱欲、心胸狹窄等等,但在這之中,尤以嗔恨心為首惡。這是由兩項緣由所造成:
其一,嗔恨心是人在靈修路上要走向展悟菩提心的最大絆腳石,會阻礙人產生利益眾生和善良之心。憤怒和憎恨皆為極大牽絆。
其二,當人的心中生起嗔恨心,就會擾亂原有的良善美德和心靈寧靜。因此嗔恨被視為首惡。
根據佛教心理學的看法,憎恨是人類六大煩惱之一,藏語是「zhe dang」(藏語拼法:zhe sdang)。藏文的這個字可譯為英文的「憤怒」(anger)或「憎恨」(hatred)。但我認為此字在此應譯為「憎恨」較妥,因為英文的「憤怒」,有時也可指在非常特殊情境中,包含正面意義的正義之怒,特別是指因慈悲心生起或成為積極行為觸媒劑的義憤。在這些特殊情況下,憤怒就有積極正面的意涵。但憎恨本身並未包含正面力量,它是完全負面的。
既然「憎恨」在本質上完全負面,所以它決不應在密續文本中被譯成藏語的「zhe dang」。有時候我們會聽見有人說「將憎恨導入正道中」(taking hatred into the path),這其實是種誤譯。在這情況中用「憎恨」是不正確的,應該用「憤怒」才對:「化憤怒為修行力量。」所以,雖然藏語的「zhe dang」包含「憤怒」和「憎恨」雙重意義,但因「憤怒」可能有正面意涵,所以當「zhe dang」指的是痛苦難堪情緒時,就必須翻譯成「憎恨」才妥當。
第二頌的後兩句說道:「故此應精進於各法門,努力苦修安忍之功夫(故應以眾理,努力修安忍)。」由於修行的目標是增進一個人容忍和鍛鍊耐心的能力,因此需要對抗憤怒和憎恨的勢力,尤其是憎恨心。人應該善用各種修行法門來增進對安忍心的熟稔程度。這其中不僅包含實際生活所遭遇的情況,還要運用想像力來擬想各種打擊煎熬的難關,然後再試想自己該如何對治。我們就應如此反覆冶煉心志,嘗試對抗憎恨意念以精進安忍的功夫。
(3) 如果內心執守憎恨之念,
我的心靈就不能得寧靜。
我也感受不到喜悅快樂;
內心只有煩躁夜不成眠。
﹝若心執灼瞋,意即不寂靜,喜樂亦難生,煩躁不成眠。﹞
這首詩裡描繪出憎恨心的毀滅性效應,全都是清晰可見又立即直接的。例如說,當一股強烈的憎恨意念生起時,它馬上就會以排山倒海之勢完全壓制個人,破壞內心的寧和鎮靜。當怨恨思緒駐存心頭時,它會使人感到情緒亢奮急躁,失去食欲,進而夜難成眠等副作用都會出現。
平心而論,我相信人類存在的目的是為了追尋幸福和滿足。即使是從佛教徒的觀點來看,當我們談到快樂的四項因,或是完滿的四因時,前兩項指的仍是得到世俗意義上的幸福和喜悅,而暫把宗教或靈修上的終極目標,如解脫或開悟等先放在一邊。而前面這兩項追求喜悅與快樂的要素,也就是世俗所了解的意涵。要能更完全地體驗喜悅和快樂的境界,關鍵在於個人的心靈層次。然而在追求喜悅與快樂的道路上,會受到眾多因素影響,其中又包含我們一般所認為的快樂根源,那就是要具備健康的身體,因為這被視為快樂人生的必要條件。另一項要素是財富的累積,一般世人也視此為快樂和幸福的來源。第三項因素為有朋友或同伴為伍,一般咸認人生若要圓滿幸福,就應該有些能信賴和傾吐的朋友為伴。
以上諸項因素確實都是快樂之源,但若希望能充分利用這些條件、達到享受幸福及美滿人生的目標,那還需加上個人心境層次的考量。如果一個人內心存駐著憎恨思緒或強烈憤怒,就會摧毀健康,也抵消了其他正面因素。即使某人家財萬貫,但若心境處於強烈憤恨的狂飆狀態,也會對財富不屑一顧,只想棄之而後快。因此,單憑坐擁財富,並不能保證就能得到喜悅或滿足。同樣的,當人處於嗔恨心境時,就連看到密友都會覺得「不順眼」,覺得人家冷淡而陌生,或是「相當討厭」。
這些所指的都是:一個人能否獲得喜悅和快樂,取決於個人的心境如何。所以我們先撇開修行法門的觀點,就世俗的意義而言,就我們享受每天快樂生活的層面而言,愈能保持心靈寧靜的人,就愈能享受快樂和喜悅的生命。
然而,在談心靈寧和狀態或內心平靜時,切勿將其與完全漠然無動於衷的心靈痲痺狀態混為一談,因為後者是種無感情,類似「失心」(spaced out)或完全空洞的情形,這跟我們所謂的保持心靈平靜寧和大不相同。
真正的內心平靜乃植基於慈心和悲心。這其中蘊涵著極精細的靈敏度和情感。一旦我們缺乏內心修鍊,無法維繫心靈之寧靜,那麼無論外在條件如何有利,也絕對無法尋得喜悅和快樂感。另一方面來說,若是我們擁有內在心靈寧靜的質素,以及某種程度的內在沉穩,那麼就算外在物質條件極為不足,我們仍能擁有幸福喜悅的生活。
如果仔細省視我們內心生起的憤怒或憎恨之情,就會發現它是出自於受傷害感,是我們感覺無法得到他人預期的對待時所產生的挫折感。如果我們在當下就仔細檢視這股憤怒生起的方式,就會隱約感到它其實是以保護者姿態,像個朋友般出現,來幫助我們對抗或報復那些傷害我們的人。所以當憤怒或憎恨之情由內心生起時,它看來有護盾或保護者的面貌。但事實上這只是幻影,它是在非常妄謬心境下的產物。
月稱在《入中論》中提到,如果以牙還牙的報復手段,能夠在某方面有所幫助,或能避免、降低已造成的傷害時,採用此策略或許還有些道理。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若是傷害已造成,那它就是發生過的事了。所以無論如何,採取報復手段都不可能減低或避免傷害之形成,因為這一切都已是既成事實了。
反過來說,若是不以容忍而用一種負面方式來回應困境,這麼做非但不會有立即好處,反而會為將來的挫敗預先埋下種子。從佛教觀點來看,採取報復行為的後果只能由當事人來承擔,所以生起嗔怒心不僅沒好處,還會對個人的未來造成傷害。
然而,若是有一方受到極不人道、簡直殘酷到難以言喻的虐待,那麼這個加害者本身可能會受到極嚴厲的果報。這種情況下,我們就需採取反制行動。在此情況下,心懷慈悲而不帶嗔恨地採取實際行動與之對抗,是有可能的。事實上,在佛陀誓願中就有一項看法是,當情況迫不得已時,就要採取激烈的反制手段。而若是在情況需要時,一位菩薩沒有採取強烈對抗手段,那他就算是違背了自己當初修行時的誓願。
此外,正如《入中論》中所指出的,生起嗔恨心不僅會導致諸來生墮入「三惡道」 ,而且在嗔念熾旺、怒火攻心的瞬間,無論一個人怎麼努力維持體面樣態,那副憎惡的怒容都是十分醜陋的,那是種令人不愉快的表情,而且生氣的人身上所散發出的磁波力(vibration)也極具敵意。這些力量,周圍的人都能感受得到,其明顯程度猶如我們感受到有一股股蒸氣由那人體內散逸而出。這些微妙的情緒波動不僅人類能夠感知,甚至連寵物或其他動物都會在那刻間盡量避開怒火中燒的人。
嗔恨心的產生帶來許多立即後果,它會使發怒者的外形變得面目可憎。此外,當內心產生很強烈憤怒和恨意時,就會使我們腦中辨別是非、評估事情後果的部位,變得完全無法運作。盛怒之下的人,腦子根本無法發揮功用,就好像陷入瘋狂狀態似的。這些都是內心產生憤怒和憎恨所帶來的負面效應。當我思及嗔怒的負面及毀滅性後果,我心中就了悟到,應該要讓自己跟這種爆發性的情緒發洩保持距離。
若就嗔恨心所造成的毀滅性後果來考量,即使你是個百萬富翁,也無法因財富而得到保護,你仍會受這些嗔恨力量的轄制。而知識也無法使人免受這些傷害。同樣道理,法律都不可能保證你能受到庇護,或甚至核武,無論防禦系統是如何精細,也不可能使人受到保護,免於憤怒所帶來的負面效應。
而唯一能使人免於嗔恨心毀滅性後果影響的,就是修鍊安忍的功夫。
〈禪修〉
現在,我們禪修五分鐘,回想一下我們到目前為止所討論的內容。
答客問
問:前幾天在你的談話中,我相信你曾提到我們的本性是慈悲又溫柔的。
答:是的。
問:那麼嗔恨又來自於何處呢?
答:這問題需要花好幾個小時來詳盡討論才行。由佛教的觀點來看,簡單的
答案就是嗔心由無始以來即存在。而更進一步解釋就是,佛教徒相信人的意識分成許多不同的層面,其中最精細的意識就是我們所視為前世、今生以及未來世的基礎。這個精細意識是由因緣條件(cause & conditions)形成的結果所造成的一種過渡現象。佛教徒認為意識本身不能由物質中生,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意識本身乃接續不絕的事實。這也是整個輪迴理論的基礎。
在有意識之處,無明和憎恨也自然隨之而來。這些負面性的情緒,就和那些正面情感一樣,都是由無始以來就已存在的。所有這些東西都是人類心識的一部分。但這些負面情緒實際上沒有基礎可言,它只是源自「無明」(ignorance)。無論負面情緒威力多麼驚人,都只是鏡花水月般的幻影。相反的,正面情緒——如慈悲或智慧,它們有所本源:那是種源於人類理性和證悟而來的力量,是憤怒和憎恨的傷害力量所無法比擬的。
精細意識本身的基本質素是某種中性特質,所以這些負面情緒是可以淨化或消滅的。這個本質我們稱之為「佛性」(Buddha-nature)。嗔恨和負面情緒是由無始中生;它們雖由無始中來,有結束之時。意識本身亦是無始終的,關於這點我們可以確定。
問:我們要如何判斷何時該採取強烈的反抗手段,以及該用什麼樣的手段?請描述一下,我們可以從你對西藏遭受滅族屠殺的反應行動中學到些什麼?
答:我們在面對有人意圖傷害時,必須採取強烈反制手段的原因是,若任由對方肆虐,那個人就有可能陷入危險,變得耽溺於極端暴力的負面行為中。就長遠而言,這將對他(或她)造成極具毀滅性的後果及導致個人失敗。因此,基於慈悲心或關切對方招致惡業的理由,採取強烈反制手段實有其必要性。
有關我們與中國政府一向的交涉方式,一般總盡力試圖避免負面情緒出現。我們有意不讓自己被嗔恨心沖昏頭。所以要是內心生起類似憤怒的感覺,我們就刻意自我觀照省察,減緩那些負面情緒,甚至刻意培養自己對中國人的慈悲心。我們之所以對敵人心存慈悲,原因之一是,這些犯下罪業的人實際上是處於致因次第(causal stage),他們作為所累積的諸多惡業,將在來生中導致悲慘後果。由此觀之,這些造業者的處境實在值得人憐憫和同情。
我們就是藉由這樣觀照反省的思維模式來跟中共交涉。你說得沒錯,西藏人可說是表現個人如何以安忍化解仇恨和敵人侵略的範例。而同時我們也決不肯稍或忘記應緊緊持守的原則,以及在必要時採取強烈反抗手段的重要性。
問:即使內心不懷憎恨地採取反制手段,似乎也會更加激化對方的恨意。我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
答:我認為這是個非常好的問題。在這種例子中,我們得視情況來決定當時該如何回應。達成這些判斷有賴於對實際狀況的前因後果和情境有精確靈敏度。有些情況正如你所言,雖然心中了無恨意地採取強烈反制手段,也可能激化對方的憎恨之情。若情況如此,那或許讓事情隨順發展、不要激烈對抗為宜。
但是在這個時候,你必須衡量後果的得失輕重。如果不加以對抗會使對方將來耽溺於傷害他人的行為,也就是反而適得其反的話,那不妨採取激烈對抗手段。但若採激烈手段又會激化對方恨意、形成白熱化衝突局面,那不妨先息事寧人,待事緩之後再說,切莫只圖以暴制暴。因此輕重得失必須拿捏得宜。
這情形就像佛教教誨中所說的,若就個人需求層面而言,較理想的狀況是盡量不涉入,不參與俗務和商業利益等行為。然而若是涉及對廣大眾生有益之事,那你就應抱持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盡量參與。
問:為何憤怒會毀壞這麼多善業,而不是一瞬之怒只毀棄等量的善業?這是因為人必須積聚累世百劫的善業才能換得那瞬間的幸福,而憤怒就阻礙人們得享剎那的喜悅甘露嗎?
答:這問題很複雜,難以解釋清楚情況何以如此。或許重點即是佛教中提及的「極隱微相」(extremely hidden phenomena)。一般當我們在談論勝義諦(即真諦)和世俗諦(即世間真理)時,佛教把世間現象分成三個範疇。第一層次是能被人類的眼、耳、鼻、舌、身、意六識所覺察的對象;第二層次的現象則是某些非六識能輕易辨識的事物,不過只要藉由演繹推理或證悟觀照仍能得知其奧妙。證悟空性即為一例。空性非顯而易見之物,但經由心智的分析推演,自能證悟空性。同理,現象界本身的瞬息流轉和短暫無常,也能經由推演而獲致證悟。而現象界的最高層次,一般技巧性地稱之為「極隱微相」。
所以說,我們若是對一位菩薩生起嗔恨心,那麼即使只是一瞬間,其威力也足以摧毀百劫以來所累積的功德,這現象並非邏輯演繹所能理解的。而在佛教中這是不證自明之事,唯有信賴經藏中的例證,我們才能接受此道理。論及經藏的權威性時,我們應明白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經藏本身是否達到權威性的標準,須具備一定的條件。
談到這裡,各位務必要了解一點:佛教各流派是如何看待各類經藏的權威性。佛教裡面有個毗婆沙派(Vaibhashika school),它主張經藏本身就代表釋迦牟尼佛所要傳達的正確教誨,是歷史上那位佛陀的正確教義,因此就經文而言,吾人可接受其字面意義。但這結果令該派教徒產生混淆,因為他們並無法區辨到底該直接接受經文在字面上的權威性,還是應另行闡釋佛經。然而凡是大乘學派者都主張,我們應該要辨明諸經之間的個別差異。有些持特定經文可依字面上的明確意義而被接受,其他經文則不可依字面解釋,需深入地析義闡明方能澈知其義。
但現在又產生一個問題,那就是該如何決定何部經藏可絕對直解其義?如果我們希望以另一部經解手頭之經,那將落入無限後退(ad infinitum)的陷阱。歸根結柢,權威性乃立基於理性思維及直觀證悟,我們需藉此二者之結合,才能確立對佛陀教義的解釋之間有什麼樣的差異存在。畢竟佛理的深意幽微深遠,需要在字裡行間慎思明辨。
而情況若是如此,那該如何論斷哪些經文是歸屬於我們認定的極隱微相,
也就是最高層次的範疇?
先前我曾指出,唯有依賴經文的權威性和佛陀的證言,人們才能接受佛經的可信度。要做到這點,所需之事即是建立佛陀本身的可信度。這時,我們所應採用的方式就不是直接訴諸經文,而是要檢視佛陀之言,檢視那些與世間現象有關的教誨,因為那是能藉由理性思辨和演繹來了解的。這包括了他對道(path)和勝義諦等的開示。
一旦我們在這幾方面能建立其開示內容的可信度之後,那麼自能增進老師本身的說服力。此外,我們應細察某些示現極隱微相的殊勝經文,以確定其意義和經文本身並沒有內在不協調的矛盾現象。
綜合以上兩項因素的檢視,我們發現佛陀本身是位值得信賴的老師,而佛經內容也未出現矛盾或不一致之處。因此,我們能如實接受佛陀的悟證開示。
問:我們應當如何教導自己的孩子學習安忍功夫?我們又該如何回應對自
己孩子發怒的情況?
答:關於該怎麼教導孩子練習忍耐的這個問題,若用言語去跟孩子解釋耐心的價值和重要性是相當困難的事,最重要的是自己為孩子樹立良好典範。若你本身就常因小事發怒,想教育孩子明白「你該有耐心,忍耐極為重要」的道理,這無異緣木求魚,不可能收到任何效果。
至於應該如何面對自己起嗔心跟孩子發脾氣這件事,我覺得很難回答,但〈安忍品〉中有許多教導人訓練耐心的大原則,均可運用在對治自己對孩子情緒失控的情況下。
問:該運用何種善巧來對治內在所生起的嗔恨心?
答:在此我們必須先判斷當時狀況,以及引發怒意的原因,明白自己為什麼對於某些情形會出現憤恨情緒,然後再根據這些省思而來的因素加以對治處理。然而這個方法又跟我們每日生活中所採用的修行法門相關,細節部分我稍後再來討論。
問:如果並不存在可稱之為軟弱的極端安忍形式,那麼菩薩又怎能採取強烈的反制手段?
答:大家對所謂菩薩大概有些誤解。各位請不要誤認為菩薩是非常脆弱的人,事實上,菩薩可被視為最勇敢的人。他們對修行有非常堅定的決心。一般人若不願意容忍自己被欺負或輕視,而很快採取反制行動並堅守立場時,我們就認為他們勇敢堅強,個性鮮明有力。若這行為可視為勇敢,那麼菩薩就是發念或下定決心要和眾生心中的邪念對抗的人。就某方面而言這念頭有些傲慢,但它當然是奠基於堅實的理性之上。這種大無畏的態度似乎有點傲慢,但它非自負。
如果我們讀《入菩薩行》第十章〈迴向品〉裡頭,那些由眾菩薩所寫的誓願文,我們會發現菩薩有許多誓願實際上無法實現。但無論如何,他們仍有這種觀想和誓願。因此我視其為英雄,我認為他們是非常、非常勇敢的眾生。我一點也不認為這是軟弱。菩薩們具有這樣的前瞻性,而且當情況需要時,他們絕對有能力採取強烈的對抗手段。
問:我們過去修習安忍所累積的善業,是否會因現在所生啟的嗔恨心而毀壞殆盡?
答:如果你修行時所發的誓願裡還包含極強烈的求解脫,或有菩提心、利益眾生和了悟萬物空性的決心,那麼你以往修行裡所累積的善業當然會得到保護,不致毀壞。
迴向(dedication)在佛教的修行裡,是項極重要的因素。在彌勒的《現觀莊嚴論》(Ornament of Clear Realizations)中,他在提到修習迴向所應有的正確態度時,特別強調發菩提心的重要。他指出,當你將功德迴向出去時,內心得生起極強的菩提心,要將功德迴向給眾生。此外,在我們做迴向時,也必須對空性的本質及萬物遷流有如夢幻泡影的實相,有著清楚的認知與了悟。一旦你已迴向了功德,就應了悟到內在空性的本質,以及此行為和迴向的對象皆是本俱空性,而應將此功德「封印」(sealed)。此乃所謂的「由三界所封印」。藉由這些儀式,我就能保護功德。
為了讓一個人修鍊法性能具備效能和力量,單是強調某個面向的修行是不夠的,還需加上許多輔助因素,像是智慧和利益眾生的迴向心等等。這在大乘佛教的修行法門中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