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意識與帝王意志
清人章學誠說過:「史學所以經世,固非空言著述也。」
在政治學還沒有移入中國的時代裡,史學曾經長久地託負著天下的政治意識:「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為之憂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為之斟酌,而今之興利以除害在矣。得可資,失亦可資也。同可資,異亦可資也。政治之所資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鑑也。」前代的盛衰起伏之跡便在一遍一遍的翻耕中化為知識、智慧、思想和經驗,融入了後來的國運和世運之中。因此,從孔夫子以來,中國人重作史,也重讀史。居廟堂之高的人物和處江湖之遠的人物,心為「宗社之安危」與「民情之利病」所牽,都對史學有著一種誠意和敬意。
雖說二千多年的議論常常以三代(夏、商、周)為理想,但後起者從已經過去的歲月裡尋取鏡鑑,則視野和重心大半都在秦漢之後。
於是而有卷帙浩繁的二十四史和一代一代推陳出新的史論。其間貫注的滔滔心力,使述史和論史成為中國文化中綿延厚積的傳統。今人讀古人,容易把他們頭腦中的天命觀念想得很大,其實歷史的中心在人事,述史和論史成為中國文化厚積的傳統,正說明了二千年政治代謝之中人事重於天命的理性清明。
二千多年的中國歷史裡產生過許多輝煌。在一姓之天下的時代裡,這是一種王朝的輝煌。但就「政治之所資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鑑」而言,更引人注目並能催人長思久想的,卻往往是王朝的坍落和崩潰。
秦始皇滅六國,置郡縣,為後來的歷史重造了軌轍。在這個意義上說,他的影響是不滅的。然而秦漢易代之後,賈誼作〈過秦論〉,思慮所及,全在前朝的興亡之間:「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這是一個久耐思索的題目。
在他之後,一個一個王朝嬗蛻相續於此興彼亡之中。因此,唐人杜牧作〈阿房宮賦〉,仍然從這個題目說起,而感慨所寄,則統括了後來一個一個倒塌了的王朝:「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將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其間的反思,顯然包含著更富廣度的歷史內容。
這些文字相隔八百餘年,以一種共相寫照了古代中國人讀史之際的憂患心結。每一代人的憂患因每一代人面臨的世局紛披而不同,但每一代人的憂患都會在比照古今中顯示出深刻的歷史意識。
一姓之王朝在興亡中前後嬗蛻,反射了二千多年歷史裡的盛世、衰世和亂世。貞觀年間,侍御史馬周作奏議說:「三代及漢,歷年多者八百,少者不減四百,良以恩結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餘年,皆無恩於人,本根不固故也。」然後對唐太宗懇懇而言:「陛下當隆禹、湯、文武之業,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得但持當年而已。」他比較了盛世、衰世和亂世,懷著一腔惕厲之心為天下籌久遠。因此,讀奏議的帝王掩卷深思而「稱善久之」。
開國的君臣常常是從衰世和亂世中立起來的,他們的閱歷決定了他們心多警醒。而究其底裡,惕厲的本義正是一種畏懼。它們使傳統中國最有權力的這一部分人從眼前想到後來,面對衰世和亂世留下的瘡痍戰戰兢兢,不敢自是,不敢自喜,不敢自負,不敢自大。
唐太宗君臨天下六年之後,曾對近臣說:「朕年十八,猶在民間,民之疾苦情偽,無不知之。及居大位,區處世務,猶有差失。」這些話表達了帝王的內省,也表達了帝王的自抑。於是,作為已經過去了的歷史,衰世和亂世制束了開國的君臣。這是一種被迫的制束。然而由此產生的安天下而後安宗社的清醒,卻以實實在在的興利除弊為後來的盛世築成了初基。
世人常常懸想帝王的縱心所欲,但在衰世、亂世轉向盛世的過程裡,帝王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個人自由和個人意志。康熙曾經營造了傳統中國的最後一個盛世,然而晚年自述,說的都是辛苦和疲憊:「予年將七旬,在位五十餘載,天下粗安,四海承平。雖未能移風易俗,家給人足,但孜孜汲汲,小心謹慎,夙夜未敢少懈,數十年來,殫心竭力,有如一日,豈勞苦二字所能概括?」
這是一種不易承受的重負,又是一種無法解脫的重負。因此,「身當暮年,每覽老臣致仕之奏,未嘗不流涕。爾等有退休之時,朕何地可休息耶?」後人讀史,從這些話裡可以看到一種帝王的勤勉敬業,也可以看到一種帝王的身不由己。
帝王的勤勉敬業和帝王的身不由己,既出於賈誼在〈過秦論〉裡對前朝興亡的那種長思久想,也出於馬周在奏議裡「為子孫立萬代之基」的那種殷殷懸望,其間自多創盛世和守盛世的苦心。
然而豎看秦漢以來的中國歷史,稱得上盛世的朝代其實並不多見。士人論史,常常因之而感慨惘然:「人主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其國常至於不可救者,何也?所憂者,非其所以亂與亡,而其所以亂與亡者,常出於其所不憂也。」
每一個曾經有過輝煌的王朝,最終都會在衰亂中走向了局,於是盛世便不能成為一種常態。民間人慣看盛衰起伏,熟視之後,便催化出民間的史論。《三國演義》卷首有一首詞,其中說:「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在這種興亡無常的詠歎裡,多的也是感慨和惘然。
一代一代的君與臣都在向歷史求教,而一代一代的歷史都在演進中越出了帝王與人臣的預想懸望。這是一種深刻的矛盾,也是一種牽動人心而富有思想魅力的矛盾。這種矛盾產生於歷史過程之中,只有歷史過程本身才能說明這種矛盾。歷史能夠一遍一遍地撰寫,其意義和價值正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