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戰士回到故鄉
一條汨羅江把李清明與我聯繫在一起──他是從那一片流域走出來的,我是朝那一塊流域走進去的。
在廣州的一次文學活動中,他用家鄉方言朗誦我的作品,就是我們相識的緣起。我們隨後用方言交換問候,交換隱在方言中的情感密碼。
那以後,他多次回到家鄉,還曾順道探訪我的鄉居。我們在庫湖邊散步,在山林中遊走,在集鎮上小飯店裡喝酒,用火辣辣的方言聊著世界與人生,比如當年死在汨羅江頭的杜甫,以及死在汨羅江尾的屈原。
也就是從這些談話中,我得知他當過軍人,當過商人,但他似乎並不滿足於成功,近年來又有一些新的身分,比如一手務虛,開始在深夜的燈光下,走進古今中外詩文中各種高貴的靈魂;又一手務實,頻頻在扶貧濟困、支教助學、架橋修路等公益活動中留下不倦的身影。他似乎對商務和應酬有些厭倦,一心在修身與濟世兩件大事上另起一頁從頭再來。
說實話,世界這麼大,他能做得了多少?能成為文學大師或者慈善明星麼?恐怕有一定的難度。但我從中看到了一種汨羅江畔常見的倔強、豪爽、質樸、不服輸、敢冒險、心比天高,還有一個人黃昏獨步時的浩闊心境。一個湖湘前輩的墓碑上刻著:一個戰士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當過軍人的李清明既然未能戰死沙場,那麼他肯定要回到故鄉的──用他毅然起步的文字,一些在文學史中幾乎註定寂寞的文字;用他無關義務的錢財和勞頓,哪怕這些付出不一定帶來盛譽,反而可能惹出過程中的諸多麻煩。
他回到了這一片熟悉的土地,回到了當年的河灣、柳林、炊煙、雞鳴狗吠,月光下蒼老的鄉親,以及走向都市的新一代夥伴……當我把清明先生的新書《寥廓江天》中的這些文字讀得心動,我真想走入紙面,觸撫他的白天與黑夜,結識他的鄉親或戰友,同他們樂在一起憂在一起甚至無聊胡鬧在一起,把往日再過上一遍。那些簡單無奇的日子遠離財富和權位,甚至曾經苦悶得讓人欲逃無計,但那就是你我再也不會重現的生命,就是一幕幕永遠的消失。當你我風箏一般飄飛過千山萬水之後,就會發現太多的情感仍在斷線那一邊,牢牢繫住了夢中的往事。這樣的往事是沉重的,但又讓人牽腸掛肚難捨難分。這樣的往事是短促的,但又讓人悲懷無際和長憶延綿。
欲望是一片片新帆,總是引導你我駛向未知的天地。
情感是一張張舊照,總是引導你我重返記憶的一角。
在新帆與舊照之間,在一個個不平靜的時刻,文學就向我們撲面而來了。
韓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