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豚緣
在南洞庭湖中有一個名叫青山島的漁村,村裡有一位名叫江花的漁姑。江花人美歌甜,平日最喜歡與素有水中精靈、長江大熊貓、東方美人魚之稱的江豚為伴。因長期養護、救助江豚有功,鄉親們總是親切地稱呼江花為「江豚姐姐」與「江豚天使」。
江花一家祖祖輩輩專以打漁為生,他們知曉,什麼時候洞庭湖的環境好了,江豚就多了;江豚多了,魚兒就跟著多了;魚兒多了,漁民們家家戶戶的生活就更好了。反之則亦然……長輩們還告訴江花,江豚不但是漁民朋友們的吉祥物,而且還是預測洞庭湖天氣的好手,大多數時候漁民漁船上風信標的旗杆也比不上「江豚拜風」的靈驗。如果江豚們躍出水面,面朝風向不停搖擺著形如雙翅的側鰭──既像拜佛又像獨舞時,漁民們便都知曉,洞庭湖大的暴風雨馬上就要來臨了,必須趕緊收帆停網,駕船返岸歸港。古人也云:江豚多產於洞庭之處,吹浪可生風,故江豬出舞,舟人謂之「拜風」。
記得,那是江花六歲那年的一個夏天,她隨父母到村子南邊的荷葉湖打漁。中途,江花的父母解下大漁船邊的小漁划子到湖中放釣去了,把江花一人留在大船上玩耍。江花站在船頭一會用長柄網兜勾划船邊的荷花,一會又用竹篙挑拔湖面的菱角,不小心一個趔趄,便連人帶篙一起掉到湖裡去了……。就在小江花一邊尖叫著「救命──救命」,一邊在湖中舉著一雙小手撲打湖水、一浮一沉的時候,從不遠處的湖面箭一般衝來三四隻江豚。牠們見此情形,似乎非常有經驗地迅速從不同方位聚攏一處,用牠們那光溜溜的脊背托住了小肚早已灌滿了湖水的小江花;緊接著又是同心協力地用牠們的尖嘴拱、用背托,堅持把小江花移到了船弦邊,直至奮力將她頂進了船艙,然後才一聲呼哨,一齊潛入湖心。也是從這開始,江花得知,江豚救人是天性,也是習慣。村裡的漁民一半以上均有被江豚救援過的經歷。鄉親們都說,自古「行船打漁三分險」,但只要有江豚陪伴,他們的安全感便會增強許多。
打那以後,節假日及寒暑假裡,江花只要有時間便會纏上外出打漁的父母帶她出湖,與她心愛的江豚們相約、相會。在江花的認識裡,江豚的「豚」與「臀」,既同音又同義,其形狀與現今人們在動物園或電視中看到的海豚無異,只是海豚的體形要比江豚略大而已。漁村的鄉親們因見其身體滾圓、肥厚,其憨可鞠,初看像極了一頭家養的大屁股肥豬,便俗稱其為「江豬子」。上學了,老師還告訴江花,江豚的歷史比漁村周邊絕大多數生命的歷史都長,牠們已在地球上生存了兩千五百多萬年,比大熊貓還年長八倍多,是長江及洞庭湖流域的「活化石」,其智力也與三歲的小孩接近。難怪,當江花以及同伴們給江豚每餵食一條鮮魚,牠們都會頷首微笑許久,緊接著要麼表演一個三百六十度的翻滾動作;要麼張開雙鰭,立於水面表演一段美妙絕倫的獨舞。
在湛藍的湖水中,江花初看江豚們大多是黑灰色,待湖水清澈時細看,實際是紫灰色或青黛色,其皮膚深膩有深淺不一的色素斑,這也是識別江豚個體差異的標誌。通過這個認識,江花依稀記得,曾經救援過她的幾頭江豚的臀部上均有明顯的色素斑記:一頭是幾條小而碎的細花,很像淺湖中常見的菱花;一頭是幾朵荷花,還有一頭的印記頗像一枝長條形的蘆花……對此,江花給這幾頭江豚依次起名為菱花、荷花、蘆花,常以「姐妹」相稱。長天共湖水一色,人與豚共舞,「四花」同歡同樂,遂成湖區一景。
江花發現,荷花、菱花與蘆花們會用各種聲音傳達群體的情緒,「吱吱──嘎嘎」聲是尋找同伴;「吱吱──噝噝」聲是圍捕到了成堆的魚群;「唧唧──唧唧」由弱呼到激越是遇到危險的求援聲;「噗噗──噗噗──噗噗噗」……這是江豚們求愛求偶的呢喃。父輩們還說,江豚們的聲呐判斷也是極其地精準,在擊水或追逐過程中如遇船體或險礁,其轉彎逃避的靈敏度僅在瞬息之間。有時,牠們心血來潮,還會常常聚在一起用頭部的噴水孔噴水,最高可達一米多,轉眼便成水柱、水霧、水網等壯麗景觀。
更多的時候,江花還是喜看江豚們的微笑,牠們不管人類怎樣待牠,總是一張扁平的W式笑臉,且常常會全部露出幾十顆密而小、白而齊的牙齒。江豚們天真、無邪,勇敢、智慧的天性,加之後天完美的進化,牠們的生存領域裡幾乎沒有天敵。讓人不忍落筆的是──江豚唯一的敵人居然是我們人類!
洞庭漁民先前大多用網類、鉤類、籇類等工具捕魚,其中鉤類裡面的滾鉤、拖鉤、排鉤對江豚傷害最大。排鉤是湖區漁民為捕獲大魚而專製的一種漁具,每個均由三四寸長堅硬的鐵絲焠火彎曲而成,打磨得鋒利無比的鉤尖還留有倒刺,一個個鐵鉤經香棍般大小的尼龍線繫牢後,並排吊接在一條條粗壯的網綱上,一鉤動則會有八鉤、十鉤等群鉤連動,最後鉤鉤相擁,抱團纏繞……幾百、上千斤的大魚都休想逃脫。江豚捕魚也像當地的漁民一樣,既喜歡也最擅長集體作業。牠們分工協助,不斷將魚群往包圍圈裡趕……漁民們知道,越是江豚在湖面或江面紮堆,不停地飛躍、拍浪、衝撞的時候,也正是大量的魚群被江豚們包圍追逐,不斷地集中的時候。
這時,集體作業的「排鉤幫」漁民們,便會集中所有的漁船在魚群和江豚群的周邊,內三層外三層地施放排鉤,有的甚至還會在水中立體置網……間或,個別被利益薰暈了頭腦的漁民還會利用江豚的善良,故意從船上跌落湖面,吸引江豚群體衝刺過來救人……以便達到把魚群驅趕至排鉤包圍圈中的罪惡目的。最終的結果是,魚群大多在劫難逃;一起衝撞、拍浪的江豚們雖有著十分精準的回聲定位系統,但經不住此時人喊、魚跳、船撞、篙擊、水渾等因素的干擾,誤碰誤撞之間,牠們多數也會被鋒利的排鉤割劃得體無完膚、傷痕累累……直至死亡!每當看到或聽到這些,江花和同齡的小朋友們總是淚眼婆娑,悲憤不已。緊接著,江花先是纏著父母棄用了捕魚的掛鉤、拖鉤;接著又跑到兩個也是靠打漁為生的舅舅家,連哭帶鬧地硬是讓十分疼愛她的兩個舅舅退出了村裡的「排鉤幫」,改用「風網船」拖網,獵捕洞庭湖中常見的針嘴魚和銀魚。
江花還在上高中的時候,便早早地出落成了一個十分標準、漂亮的漁姑。S型的身材,甜美的歌喉,再配上一條齊腰的長辮,還有也許是受江豚微笑的影響,一笑便露出一排小而密、白而齊的牙齒……江花成了遠近聞名的「村花」。當有人笑問江花將來找什麼樣的男朋友時,她竟脫口而出:「要找就找『江豚男』式的男朋友,要不就打一輩子單身!」
原來江花在長久的觀察中發現,江豚們的家庭觀念極強,若仔豚受困或被捕,父豚和母豚均不會單獨離去,寧願同時被捕或同歸於盡。幾乎所有的「江豚男」均具備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對愛情忠誠,一生從一而終;二是恩愛和睦,一家三口形影不離,朝夕相伴;三是責任心強,只要遇到危險,江豚男總是奮不顧身,用血肉之軀築起一道又一道防線,用生命護衛自己的妻室兒女。還有,江豚為少有的水下哺乳類動物,小寶寶的出生也是自由生命的自然分娩。雌江豚懷胎十一個月,每胎產一仔。胎兒整體娩出,這時仔仔奮力向上游動,母豚腹面朝上,身體朝仔仔相反方向遠衝,用力拉斷臍帶……頃刻間,一股鮮紅的鮮血在水中噴湧而出,映照著一個新生命的奮勇誕生。為此,成年後的江花曾不止一次羞澀地憧憬:將來,如果自己既能擁有江豚男式的愛情,還有勇敢的江豚寶寶般小朋友的陪伴,那該是一種多麼幸福的人生啊!
時光如江豚逐浪,一朵一朵過得飛快。從江花高中讀完,直至大學畢業,後又在城市工作……一晃竟近十年。中間寒暑假裡,江花幾次匆忙回家,也只是在渡船邊偶爾與她心愛的江豚們邂逅過幾次。待江花再回漁村,她十分驚訝地發現,青草湖及荷葉湖的水淺了、魚少了,圍網多了、荒灘多了,洞庭湖的汙染也嚴重了……整個湖區乃至長江流域的江豚數量更是呈直線下降。江花求證得知,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長江全流域江豚種群數量為四千多頭,至九十年代初已降至兩千多頭;時至今日,長江流域僅剩不到九百多頭,偌大的洞庭湖區也只有江豚一百頭左右。
此時,江花的父母及漁村所有的鄉親們都不捕魚了,每家每戶的禾堂上或屋簷下都倒扣著一條或幾條數量不等的大小漁船,任憑風吹日曬。年輕人到城市打工去了,剩下老弱病殘的村民大都靠在島上種植一些經濟作物,或靠開闢幾個旅遊景點維持生活。一日,江花請老父親僱船,想去她年少時非常熟悉的荷葉湖看看。船至湖邊,江花行同陌路,唯見湖灘祼露,雜草叢生,濁浪滾滾,幾條轟隆隆──轟隆隆的大型採砂船正在開足馬力,採挖湖底的砂石……問及她曾心愛的江豚都去哪了?鄰居們說,現在活著的江豚很是難見,死了的江豚倒是不經意間就會遇上。僅是前年,洞庭湖區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便有十二頭江豚死於「非命」……鄉親們稱現時的航運、排汙、採砂、濫捕、水利工程成為了江豚的「五大殺手」!
不幾日,就有人告訴江花,在青山島鄰近的嚴家山沙灘上發現了一頭死去的江豚。待江花趕到,只見一頭雌性江豚正躺在滿是泡沫的沙灘邊,身體已變成微黃色;尤以給她震撼的是,死了的江豚眼框邊還掛著幾滴透明的液體,細看其臀部上似乎還有一朵若隱若現的花朵斑痕……。此刻,江花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認定,那眼睛邊掛著的透明液體一定是江豚的眼淚,其身分也一定是江豚荷花、蘆花、菱花們的後代!不久有漁政工作人員上來,在給江豚實施解剖時,江花及所有在場的人們發現,死了的江豚消化系統中竟無任何食物……由此推斷,現在湖區中屢禁不止的電捕魚、迷魂陣、滾鉤、拖網、炸藥、矮圍等幾近將湖中的魚蝦都獵捕乾淨了,以魚為食的江豚們早已「斷炊」,其結果只能是活活餓死!
打這開始,江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整日愁眉不展,繼而沉默寡言……不久,她便毅然辭去了城裡的工作,託朋友報名參加了一個名叫「江豚保護協會」的民間組織。平日,江花除了幫父母銷售一些青山島漁村獨有的西瓜子、蔓荊子、蕌頭子、枸杞子、米蝦子、桑葚子等旅遊特產外,其餘大部分時間則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保護江豚的行動當中。江花身著「江豚救護」的文化衫或馬甲,紮著一個馬尾辮,和男志願者們一起乘坐衝鋒舟深入湖區,一會下湖拆圍網、一會勸阻挖砂船、一會駕船追偷獵、一會鑽入湖邊工廠制止亂排汙水……由此,江花也被協會的同伴們直接叫成了「江瘋子」。
轉眼,江花已年過三十,成了村中一名十足的「剩女」。她自己似乎不急,但父母急、親友們急,其間處於對長輩們的尊重,江花曾極不情願地見過幾個「對象」。縣城裡的一名公務員,總見江花穿著一件保護江豚的「黃馬甲」,忙得不分白天黑夜時,便留有如下一段對話:「親,江豚能吃麼?」「不能吃!」「不能吃,為什麼還要保護呢?」其結果是,最後一句徹底把江花惹怒了……以至後面,江花乾脆拋出話來:凡不熱愛江豚,所從事的工作與江豚生存不利的男人一概免見,一概免談!
在江豚保護協會十分簡陋的辦公室內,江花見到了該協會十多位首創成員們為保護江豚留下的「血書」,一個個鮮紅鮮紅的手模印,至今仍在她眼前晃動;還有被譽為「江豚爸爸」的協會徐亞平會長的一句話,也讓江花感動莫名。徐會長說:「我們保護江豚,就是要讓其在洞庭湖中世世代代與我們人類一起生存生活下去。如果哪天江豚滅絕了……我就直接跳湖!」聽完,江花雖小聲但仍十分堅定地回應道:「如果哪天江豚絕跡了,我就單身到底!」
江花後來解釋說,講這句話並非一時衝動,因為在她的「江豚保護日記本」的扉頁上,一直端抄著這麼兩段語錄:「江豚等淡水哺乳動物處於食物鏈的最高層,作為長江生態系統的旗艦物種,長江及洞庭湖如果不能支撐豚類的生存,有一天它也不能支撐我們人類的生存。」還有一句則是:「水滅亡,生物滅亡,人類滅亡!」
夜深了,風涼了,江花獨自一人有如祥林嫂般還在荷葉湖邊不停地轉圈……且邊走邊喃喃自言自語道:「湖水乾涸了,被汙染了,魚蝦少了,江豚絕跡了,人與豚類的緣分也就徹底沒了……真到了那時,人類再好的戀愛、再好的婚姻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