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張媒婆誇口牽姻緣 鍾會長收信滿心願
綿竹縣年畫伏羲會長鍾興發的兒子鍾紀勤,與副會長楊四方的女兒楊常慧解除了婚約。這件事成了縣城裡的特大新聞,在全城傳得沸沸揚揚。
鍾、楊二人在縣城裡面都是響噹噹的人物,因經營綿竹年畫的理念不同,在伏羲會內長期面和心不和,如今竟然鬧得使兒女的婚事也受到連累,好端端的郎才女貌卻不能結成百年之好。縣城裡一些善良的人們,都替這對郎才女貌,且又門當戶對的年輕人惋惜,但有一個人卻特別高興,她就是家住縣城小東巷裡的張媒婆。
早晨,太陽剛剛升起,張媒婆喉嚨裡的飯還沒有嚥進肚子裡去,就忙碌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門,沿著小東巷子出來,順著南街往小西街的伏羲會長鍾興發家裡走去。
鍾興發是綿竹年畫作坊的大戶人家,每年的門神、斗方、單條要賣十幾萬張。鍾家比楊家稍微殷實些,張媒婆要是把鍾會長兒子媒保成功了,肯定不會虧待跑腿銀子。張媒婆想到這些,心裡就格外喜悅。她好像已經看見鍾興發笑容可掬地將一個巴掌大的紅包送給了她,紅包裡頭全裝的是硬通貨──銀元。張媒婆是叫花子碰上紅白喜事,遇上該吃飽飯的時候了。
九月的太陽老早就照在了街道上。張媒婆從小東巷跨著貓步朝南街走來。一路上的熟人都在跟張媒婆打招呼:「張喜娘呀,你又給哪家的大男小女忙好事去啦?」張喜娘是要找張媒婆給兒女介紹人戶時的尊稱。張媒婆只是背地裡叫的,誰也怕得罪了紅娘,將來的兒女婚事總會求到她呀。
「哪家大男小女?說出來,這綿竹城裡就像打了一個炸雷。」
「啥喲,莫說得驚風火扯,你該不是給縣太爺的公子做媒吧?」
「縣太爺的娃娃才十四、五歲,還沒有醒事兒,娶啥子婆娘哦!」
「啥不醒事兒喲?張喜娘,你給他介紹個大家閨秀睡兩晚上,那就是:正月間下種子,二月間就要懷胎子喲!張喜娘,你信不信嘛?」
「扯起你幾十歲了,盡說些花貓料嘴的話,看把天上的太陽羞進雲裡去了。」
「太陽正旺盛,晒得張喜娘走紅運喲!」
張媒婆抬起頭來一看,太陽果然照在自己的身上,她頓時覺得渾身都燦爛起來了,感覺得整個綿竹縣城也燦爛輝煌起來了。張媒婆此刻很想哼唱一支川劇小調,表現她生意興隆的喜悅心情。忽然,剛才那位「醒眼子」又給張媒婆送來了一支順口溜:
紅娘的腳滑如梭,千家萬戶門跌破。誰家有女初長成,誰家兒郎正小夥。
誰家富貴笑臉迎,誰家灶中難生火。紅娘心中有算盤,一手能搭兩頭線。
磁配磁來磚鑲磚,腳上起泡無怨言,只要紅喜能兌現,管它那個一二三。
張媒婆站住了,對著後面唱歌的人大聲喊叫:「你們兩口子的仔娃仔女不請紅娘,老娘看著你把自家女娃送進人家洞房,算你是綿竹縣城第一好角色!」
張媒婆剛轉過身來往大西街走,後面還隱隱約約地傳來了一支小調:
媒婆的嘴薄如片,說起話來不歇肩。如果紅包重如鐵,醜姑也能成天仙。
兒郎腿腳有殘疾,早找紅娘作打算。備上幾塊大銀元,鐵枴李要當神仙。
吹得父母昏了頭,只憫姑娘淚洗面。哎喲喲,哎喲喲,可憐姑娘淚漣漣!
張媒婆也懶得聽糟蹋紅娘的順口溜,她快步走到南街口時,一聲「張喜娘,你好忙喲!」這喊叫聲又使張媒婆像喝了兩杯綿竹大麯,頓時顫悠起來,臉上又充滿了喜悅。這真是:哪家有女兒初長成,哪家的兒郎成小夥了。
老者有五、六十歲,頭戴瓜皮帽,背上甩著一條長辮子,身穿一件對門襟,外面套個綢緞馬褂子。張媒婆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人的衣著是綿竹縣城外小地主的穿戴,因為,那件對門短襟衣裳就是方便做農活穿的。張媒婆回憶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尊菩薩,的確已經認不得這個小地主了。張媒婆立即應酬道:「哎呀,老親家啥時候進城來的喃?」
「張喜娘,我今天老早就從興隆鎮趕來,我姓何,今天特別來找你的。」
「哎喲,何老親家,有啥子事要我搭手,儘管吩咐就是了。」
何老爺站在張媒婆的跟前,好像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憋悶了許久,才說道:「張喜娘,我家有個女娃子,不想在鄉下務農,想到城裡來給她找個人戶,我二天(編按:「以後」之意)到綿竹縣城也有個落腳的地方。張喜娘,我女兒已經二九年齡,城裡有合適的人戶給我家女娃子介紹一個哈,到時候姻緣線牽攏了,我一定重謝你。」
張媒婆一聽,曉得這是眼光太高誤了青春的姑娘,現在急於找到婆家。她迫不及待地問:「你那千金臉上有沒得幾顆飯呀?」
何老爺有些自豪地說:「我那女娃的人才,綿竹城裡我也沒見到幾個嘞!」
張媒婆真給猜對了,誇張地一拍雙手,說:「那就是比得上蜀王妃玉妃娘娘呀!何老親家,這事包在我的身上,你們家在興隆場?」
「我家離興隆場有兩里地,叫何家院子。」
「好,我過兩天就來何老爺府上討杯水喝。」
「你這貴腳,我們請還請不來嘞。」
張媒婆心下想來,剛好要去鍾會長家給他公子做媒,這就遇上了。今天這事硬是巧中加巧!張媒婆與何大爺約定去興隆鎮的時間,便喜孜孜地往大西街走,再往鍾興發會長住的小西街快步走去。張媒婆來到鍾會長的門前,一個連串的哈哈聲像銀鈴般地響了起來:「鍾會長,鍾老闆娘,來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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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興發會長起床洗手後,便來到堂屋裡,點燃神桌上的三炷香和三根蠟燭,隨後,他撈開長衫子,跪在神桌下面的神祖伏羲神畫像前的蒲團上,虔誠地叩了幾個頭,嘴裡嘰哩咕嚕禱告:「神祖伏羲,保佑我們綿竹年畫盛產盛銷,年畫藝人豐衣足食;保佑鍾家無病無災,若有口嘴是非,請神祖壓在青山石下……」
鍾興發會長這間堂屋雖然不寬敞,但四周都掛著鍾馗、秦瓊、胡敬德、文君菩薩、觀世音菩薩、雷神菩薩、火神菩薩,還有老鼠嫁女、三猴燙豬、搖錢樹等好幾張年畫,整個屋子被綿竹年畫的氣氛籠罩起來了。
鍾興發隨後親自泡了一杯本縣三溪寺後山上出產的三溪毛尖茶,一股濃郁香氣頓時飄散開來,香氣瀰漫在整個屋子裡,令人神清氣爽。他坐在屋子裡,腦海裡思索著十月初八的畫師、刻師、印刷工人的聚會;還有南華宮裡的謝師會、拜師會;更有伏羲會員祭祀神祖儀式、伏羲會的會員代表大會。這天,南華宮裡要辦五、六十桌宴席,他要把這一腦袋瓜子事情先理出一個頭緒來,以免到時候亂了方寸,沒得抓拿。妻子鍾王氏已經第三次喊他吃早飯了,他也沒有起身,彷彿要把這些事想伸展了才吃得下飯似的。
最後,妻子將雞蛋、乾餅端到堂屋裡來了,鍾興發這才就著香茶,吃了早點。鍾王氏看著當家人,見他一雙劍眉緊鎖,寬闊的國字形臉上毫無表情,也不敢招惹他,小心翼翼的害怕男人會跟自家過不去。但是,鍾王氏稍坐了片刻,到底忍不住了,就把剛才堵在咽喉上的話像竹筒倒豆子──一乾二淨地倒了出來。
「他爹,楊四方的大女兒楊常慧過兩天就要出嫁了,楊家的請柬都送過來了,我們去還是不去?」鍾王氏說完,又誠惶誠恐地望著鍾興發那雙緊鎖的眉頭,也不知男人嘴裡會吐出啥子話來。
妻子一提起這件事,鍾興發心裡就感到不舒坦。他與楊四方因綿竹年畫生產經營走哪條路有分歧,就打起了肚皮官司來,面和心不和,鬧得很不開心。鍾興發是堅決按傳統規矩,堅持生產經營明展明掛綿竹年畫;楊四方卻堅持要做行門神,也就是水貨,低成本低價銷售綿竹年畫。但鍾興發認為,那樣做下去就會把老祖宗傳下來的綿竹年畫給毀了,可能損害大多數年畫藝人的利益,堅決反對楊四方的做法。兩人是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
正副會長的肚皮官司打到最後,楊四方宣布解除與鍾興發會長打親家的兒女婚約,把女兒嫁給了專賣繪畫顏料、外號黃膏子的兒子黃全順。鍾興發會長聽到楊四方已經送來了請柬,大聲地對妻子說:「去,咋不去喃?莫讓綿竹縣這些同業人把我鍾某人看扁了。我們還要送個重禮,才顯得我鍾某人心胸寬廣,宰相肚裡能撐船!」
鍾王氏聽了這話,心裡似乎得到了一絲寬慰,這正是她所希望得到的回答,眉宇間自然地流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鍾王氏又說:「鍾紀勤已經老大不小了,楊常慧如今嫁了黃膏子的兒子黃全順,紀勤也該死心了。我昨天給張喜娘帶了一個口信,請她快些給大兒子紀勤保個媒,成了家他才能安心做年畫生意。」
鍾興發未置可否。這些事當然是女人出面最好,伏羲會長是個有臉面的人,哪管這些兒女情長的事。說起綿竹年畫,鍾興發才想起兒子鍾紀勤這兩天把參賽年畫畫好沒有?過了十月,冬月初一掛望子的時候晃眼就到了。那天的年畫比賽,鍾家的年畫不拿第一也該拿第二。歷年的比賽都是鍾家跟副會長孫學謙輪流坐莊,第一、二名從來都沒轉出過這兩家畫師的手。今年也絕對不能讓別人爭去了。這時,鍾興發便要去看大兒子鍾紀勤的創作畫,看今年在比賽中是否能夠爭得頭彩。恰在此時,大門外張媒婆的哈哈聲已經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