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在西直門的吳寶璋依在床頭聽著三更的敲聲,一點睡意也沒有。
她沒有想到程諾會這麼強,不管誰來勸他,他就只有一句話「我要休妻」。
為了這件事,公公甚至拿著藤條抽了他一頓。可他倒好,回了公公一句「程家家訓,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你不也養了名外室,你憑什麼說我」,把公公噎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這件事真是麻煩!
吳寶璋想著,高聲喊了丫鬟幫她倒了杯水。
喝了水,她感覺自己好了很多。
她用六百里加急送的信回了金陵,按理識大奶奶鄭氏那邊的信也應該過來了,難道那邊有什麼事耽擱了不成?
吳寶璋做夢也沒有想到那位看上去衣飾普通,長相只能算是清秀的康六娘是個富賈。
她隱隱覺得,程諾之所以堅持要休她,與那位康六娘有關。
從前程諾可是個得過且過的人。
吳寶璋想了想,決定去找程諾談談。
程諾挨了打,背後全是傷,只能俯臥在床。
看見吳寶璋進來,他連個多餘的眼神也沒有。
吳寶璋在床頭坐下,垂了眼瞼,低聲地道:「相公,康六娘的事是我的不對。可我也是怕你被她誘惑才這樣的啊!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吧?我們以後好好的過日子,生兒育女,孝敬公婆……」
程諾不想見吳寶璋。
剛成親那會,他很喜歡吳寶璋。
長得漂亮,待人又溫柔。
可這些都是表象,她從心眼裡看不起自己,不經意間全是滿滿的鄙視,不像康六娘,看他的眼神溫柔寬和,他有什麼事做得不好,她總是細細地跟他說,若是他改好了,她也真心地為他高興……那天她還負氣地說要給自己做外室,而且是當著她的堂兄堂嫂和康家的掌櫃夥計……她那麼好,他怎麼能讓她受這樣的羞辱呢!
他又想到了那天他去牢裡把她背出來時的情景。
身上乾乾淨淨地看不出一點傷來,卻走都走不動了。看見了他,呆滯的目光半天才認出他來……
他想想就想殺了吳寶璋。
那天差一點點他就掐住了吳寶璋的脖子。
是康六娘說,不值得。他不值得為了個吳寶璋喪了性命。
只有康六娘對他好。珍惜他……
他不能白白地讓康六娘因為他受了委屈。
一定要休了吳寶璋。
只有這樣,才能為康六娘報仇。
程諾緊緊地抿了嘴,只有一句話「我要休妻」。
這下子不僅吳寶璋束手無策,就是被請來勸阻程諾的程許也不知道怎麼辦好。
他歉意地和請了他來的程汶無奈地道:「說什麼話他都聽不進去,怎麼說都沒有用。說急了,就讓我們把他除名,反正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和吳寶璋和離。」
程汶直嘆氣,道:「那康六娘也不是不好,可人家那身價在那裡,又不是短吃少穿的,怎麼會給諾哥兒當妾。這條路是堵死了走不通的。但把吳氏休了,到時候我們怎麼跟吳大人交代啊!這可真是兩邊不討好的事。」
程許沒有說話。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有些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可他倒能理解程諾。和個自己不喜歡的人過日子,真的是度日如年。
他道:「要不您讓人來勸勸吳氏?吳大人那邊,也要派個人去說說才好。若是萬一……也免得結了仇。」
程汶不住地點頭,道:「你說得對,我這些日子都被他氣糊塗了!」
吳岫還要靠著程家往上走呢,肯定不願意讓女兒大歸。吳氏沒有了娘家的支持,還不是他說什麼是什麼——這吳氏進門這麼多年都沒能給程家生下一兒半女的,還不尋醫問藥,這次怎麼也要壓著吳氏想辦法給諾哥兒生個兒子才行。
聽說公公請了程許過來勸說程諾的吳寶璋接過丫鬟手中的托盤正準備進去敬茶,聞言不由面如鍋黑。她把托盤住丫鬟懷裡一塞,怒氣沖沖地轉身進了自己住的廂房。
她公公向來不靠譜,自己都在外面養外室,那康六娘又許了她公公每年八百兩銀子的養老錢……他公公這些年可是缺銀子缺得厲害!
怎麼辦?她爹是不會管她的。程家的信只要一到,她豈不是任由程家搓圓捏扁?
吳寶璋咬了咬牙,低聲吩咐貼身的丫鬟:「妳去找輅大爺,就說我要見他。他若是避著我,我就直接去找陳娘子,反正現在程家有意休我,我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丫鬟也正為自己的以後擔心著,聽了立刻應是,去了阜成門。
程輅聽了倒沒有推脫,立刻約了明天大相國寺見面。
吳寶璋鬆了口氣,覺得關鍵的時候還是程輅靠譜些。
她一早就去了大相國寺。
兩人在寺後山見了面。
程輅神色溫和,道:「妳怎麼把日子過成了這樣?」
一句話,就讓吳寶璋淚如雨下。
程輅想了想,還是掏了塊帕子遞給吳寶璋。
吳寶璋接過帕子擦了擦眼角,心中大定,對程輅道:「程諾那個軟蛋,若不是有了依仗,肯定不敢如此待我。你現在是陳大人的女婿了,我知道京城上上下下沒有誰不給陳大人幾分薄面的,官衙那邊就更不用說了。你能不能想辦法幫我雇幾個幫閒,」她面色猙獰地道:「讓他們把那個康六娘給我弄死了……」
程輅一愣,隨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吳寶璋不解。
程輅笑著打顫著指著她:「妳以為妳是誰啊?讓我幫妳殺人,妳配嗎?」他說著,笑聲漸止,眼底露出譏諷之色來,「不過是山溝溝裡爬出來的泥腿子,身上那煙熏火燎的氣味都沒有洗乾淨呢,就想指使起我來。也不照照鏡子看看妳是個什麼東西……」
吳寶璋懵了。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在程輅的心裡,她是這個樣子的……
「你、你……」吳寶璋滿臉震驚地望著程輅,指尖直哆嗦,「你為什麼要那樣待我?」
「哪樣待妳?」程輅譏刺道:「順著妳的話說些讓妳高興的話?還是為了問妳少瑾的事所以在門口的挑貨郎手裡買幾方帕子,幾朵絹花送給妳……妳以為這是什麼?」
吳寶璋張大了嘴巴。
程輅卻道:「妳算個什麼東西?還想和少瑾比!妳哪一點比得過她?她待我再不好,可從來不曾欺負過我,待我好的時候是真好……妳不過是沒事的時候用來消遣的玩意兒……妳不也是這想的嗎?不然怎麼一面和程諾訂了親,一面還和我眉來眼去的。妳有什麼資格來問我……周少瑾是個小賤人,可就算這樣,妳更卑賤無恥,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程輅,你這混蛋。」吳寶璋腦子嗡嗡直響,張牙舞爪地朝程輅撲了過去。
竟然敢說自己連給周少瑾提鞋都不配!
程輅是男子,仗著自己人高力氣大,不僅輕輕鬆鬆地就避開了吳寶璋的攻擊,而且反手用力,把吳寶璋的手臂扭在了她的身後,把她向前推搡了幾步,俯身在她耳邊冷笑道:「妳以為我是程諾嗎?妳要再對我動手動腳的,我不介意送妳一程,把妳借錢的事告訴程諾,讓程諾可以理直氣壯地把妳給休了……」
吳寶璋尖叫起來:「那你來幹什麼?」
「來看妳到底發什麼瘋啊!」程輅笑著,語氣溫和如春風,卻讓吳寶璋不寒而慄,拚命地掙扎起來,然後眼角的餘光卻發現自己正站在一處陡坡前,程輅只要把她往前一推,她就會掉到下面的山溝裡去。
「你要幹什麼?」吳寶璋失控地厲聲尖叫,「殺了我,你一樣要償命的。你現在好不容易是陳大人的女婿了,馬上就能恢復功名,一洗前辱了,殺了我,你就什麼也沒有了,你可別做傻事啊……」
「哈哈哈……」程輅仰了頭笑,如果是周少瑾,應該會瑟瑟發抖地抱著自己求饒吧?怎麼會像吳寶璋這樣,死到臨頭了還和自己討價還價。
可惜了,他還要留著吳寶璋去噁心程家的人呢,不能讓她就這樣死了。
「妳放心,我不會要妳的命的!」程輅把吳寶璋拉了回來,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告訴妳,妳以後別再來找了,我看著妳就像看見屎殼郎似的,噁心得不得了……」
他說著,把吳寶璋推到了地上,揚長而去。
吳寶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只知道她進門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她貼身的大丫鬟正端著碗藥滿臉惆悵地望著她,看見她睜開眼睛就高興地嚷了起來:「大奶奶醒了,大奶奶醒了。」
驚喜地衝進她屋門的是她的乳娘和另一個大丫鬟,兩人站在床頭落著淚:「大奶奶,您可終於醒了,大夫說您受了風寒,已經昏睡了兩天兩夜了,要是您還不醒,我們只有去杏林胡同求袁夫人了!」
受了風寒了?!
吳寶璋掙扎著要坐起來。
她的乳娘和丫鬟忙拿了個迎枕放在她的身後。
吳寶璋道:「大爺呢?」
丫鬟和乳娘交換了一個眼神,道:「大爺的傷還沒有好,正躺在床上休養呢?知道您受了風寒,由小廝扶著曾經過來看過您,可大夫不讓大爺下床,說是怕傷口又復發了,所以這兩天大爺就沒來看您。」
扯謊!
程諾恨死她了,怎麼會來看她?
可程諾這個人最是心軟不過了,也許還真的來看過她?
吳寶璋隱隱升起股希望,對乳娘道:「服侍我穿衣服,我去看看大爺!」
乳娘的神色就有點慌張,忙道:「您還是先歇會,等吃了藥,人好些了再去看大爺也不遲……」
吳寶璋心生疑惑,一把就推開了乳娘,吩咐丫鬟:「給我更衣!」
丫鬟看看乳娘,不敢動。
吳寶璋大怒:「妳們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大奶奶?難不成都想被攆了出去不成?」
乳娘聽著就哭了起來,道:「大奶奶,大爺不在屋裡。您暈過去的第二天大爺就能下床了,一能下床就出了門,到今天也沒有回來。身邊服侍的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大老爺很是擔心,派了人去找,聽回話的人說,大爺去找那個康六娘了。結果康家的鋪子人都盤給了別人,康六娘回徽縣,大爺,大爺他追了過去,說要給那個康六娘一個交代,要、要休妻……」說完,乳娘嚎啕大哭起來,「大奶奶,這可怎麼辦啊?您要是被休了,縱然老爺心疼您,可還有夫人呢?這兩天您昏迷不醒,不知道金陵城那邊寫了信過來,說是給吳大爺訂了尹家舅爺的次女為媳……」
吳寶璋聽著氣得差點閉過氣去。
她生母姓尹,這尹家舅爺就是她生母的兄長,是湄州赫赫有名的無賴,後來她父親做了官,好幾次打著他父親的名義魚肉鄉鄰,她父親沒有辦法,找人把這個舅舅狠狠地打了一頓,她這個舅舅才算安分了些。可就算如此,她父親每年還要拿出一定的銀子貼補這個舅舅。這樣的人家養出的女兒還有什麼好的,而且還是次女。這不是要毀了她哥哥的前程嗎?
可能幹出這種事的,除了她那個好繼母還能有誰呢?
吳寶璋強支著身子問:「這是不是太太的主意?」
乳娘抹著眼淚點了點頭,道:「太太說,尹家舅爺這樣總來要錢,給銀子,尹家舅爺就指望著這銀子過日子,根本就不會去做事。不給,別人還說老爺不認髮妻,名聲不好,而且二小姐就要嫁到申家去了,申家在江南也算是數得著的人家,可不能讓二小姐嫁過去了給人看笑話。最好就是娶個尹家的姑娘進門,以後有什麼事,由尹家的姑娘出面幫著調停,再不濟,由尹家的姑娘去對付尹家——那尹家的姑娘嫁進了門,總不能不顧著夫家一心只想著娘家吧?大老爺就同意了。婚期已經定在了今年的十月。」
也就是說,她反對也沒有用了。
吳寶璋軟綿綿地就躺在了床上。
程家卻沒有一個人來看她一眼。
吳寶璋腦子裡糊糊的,一會兒是程輅笑著把朵絹花幫她簪在頭上時看她帶著欣慰和喜悅的目光,一會兒是程輅拿著本《山海經》笑容溫和地給她講故事,一會兒是程輅把她推在地上,指著她的鼻子大罵她是個賤婦,她一抬頭卻看見周少瑾正笑盈盈地站在程輅的身後……那些有的沒的情景在她的腦海裡走馬燈似的打著轉,讓她有些分不清什麼是曾經發生過的,什麼是她胡思亂想,人漸漸變得迷迷糊糊起來。
等她完全清醒過來,已是八月初,要開始送年節禮了。
乳娘來請她示下,她卻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來,只是聲音嘶啞地問乳娘:「這些日子不是老爺當家嗎?妳去問老爺好了?」
乳娘笑容顯得很是勉強,道:「家裡的事本來就應該是太太當家,不過是前些日子您身子骨不舒服,就把有些事交給了老爺。如今您醒了,這家裡的事自然是由您說了算……」說道,低聲道:「八月初八是朝陽門四老爺家韞大爺的百日禮,您有好些日子沒有出門了,要不要收拾收拾去那邊走動走動?」
暗示她有什麼委屈可以趁機和程家的長輩說說。
如今程汶越發的要依靠程家長房了,如果程家長房的長輩們開了口,程汶是不敢不聽的。
吳寶璋腦子裡又響起了程輅「妳連給少瑾提鞋都不配」的話來。
她頓時恨得咬牙切齒,手緊緊地攥成了拳。
讓她去巴結郭老夫人,看周少瑾的臉色……門都沒有!
可如果不去……這個局怎麼破?
清醒過來的吳寶璋,很快開始面對自己的困境。
「大爺還沒有回來嗎?」她問乳娘,「老爺這些日子都在幹什麼?」
乳娘怯生生地望著她搖了搖頭,低聲道:「大爺還沒有回來,老爺這些日子一直在鋪子裡忙著。」她說著,猶豫了片刻,又道:「不過,那邊的兄弟前些日子過來了,聽說給老爺帶了六百兩銀子過來了,是那邊田莊的出息,還說,那邊的讓他過來商量老爺,說是想把那邊的兩塊上等水田賣了,賣的銀子拿過來給老爺補貼一下這邊的開銷……」
那邊的,就是程汶的外室。
周少瑾聽著冷笑:「六百兩銀子,她這是在哄誰呢?老爺給她的那幾間鋪子一年就有兩、三千兩銀子的收益……」
乳娘無奈地道:「可是也能哄著老爺才是。您看太太,那可是一毛都不拔,上個月的時候還帶信來讓老爺給她寄兩千兩銀子,說是娘家的侄兒馬上要成親了,怎麼也要隨個大禮。您再看那邊兄弟,吃飯都跟下人們坐一個桌上……」
「行了,行了。」吳寶璋聽著這個就頭痛,道:「妳以後少跟我說這些。」
乳娘不敢作聲了。她也覺得管公公的事不對,可這不是從前吳寶璋吩咐她盯著的嗎?
吳寶璋覺得自己還不如昏睡的好。
她嘆了口氣,吩咐乳娘:「給我準備衣飾吧!初八那天去朝陽門吃酒去。」
乳娘高高興興地去準備了。
吳寶璋派人去給公公請安——她既然醒了,怎麼也應該去跟公公打個招呼,只是程諾不在家,公媳之間也要避著點,就派了人過去。
回來的人並沒有看見公公,稟她道:「老爺和那邊的兄弟在說話,聽說您醒了,拿了人參讓廚房裡給您燉個雞湯,說讓人好生休養,初八的時候去朝陽門那給韞大爺祝賀。」
吳寶璋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書房裡,程汶的眉頭卻皺得能夾得死蚊子。
他一面在屋子裡打著轉,一面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姐姐的意思?」
屋子裡還有個男子,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五官端正,衣裳普通,卻有股子沉穩勁,讓人看了就覺得這辦事很牢靠,放心。
「是我的意思。」男子道:「姐姐跟著您並不覺得辛苦。可孩子大了,過些年還要讀書下場,就這樣稀里糊塗的,以後怎麼辦?姐姐是想去杭州府,求您走個路子把幾個孩子的戶籍上到杭州府去,她以後和孩子們就在杭州府過日子。那也是我們老家。是我一進京,見家裡這樣一幅情景,就想著您不如幫大爺娶了那康娘子。
您是官宦家的子弟,有些事不知道。那徽縣多是經商之人,很多人在外面行商十幾、二十幾年都不回家,總不能身邊沒個服侍的,生下來的全是庶子吧?就在當地娶個老婆,兩頭大……」
這種事程汶也聽說過。還曾鄙視過這樣的人家。
可現在……他不由心中一動。
如果程諾跟著那康家六娘子去了徽縣,那他就可以把吳氏送回金陵孝敬婆婆,外面養的則可以帶著孩子和他一起在京中生活,那康家六娘子雖然說是商賈出身,可好歹身世清白,吳氏又沒有孩子,到時候生了孩子回金陵上譜,沒有了嫡子,大家全都一樣,也就沒有了嫡庶之別。
程汶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越想越覺這件事可行。
他有些興奮地高聲喊了管家進來,讓他準備份厚禮送到朝陽門去:「……慶賀韞哥兒百日禮。」
關係到子嗣,是大事。如果能讓長房的點了頭,這件事可就萬無一失了。
那吳氏的父親畢竟是正四品的官員,誰知道會不會哪天就升了正三品的封疆大吏,到時候吳氏依靠娘家不承認康家六娘子生的孩子是一樁事,若是說康家六娘子是他們家的妾,妾無私產,把康家六娘子的家業奪到手裡一分錢不留給他孫子反而補貼了她娘家可就麻煩了!
這件事怎麼也要安排好了,不讓那吳氏有翻身的機會!
程汶拿定了主意,到了八月初八那天,一大早就和吳寶璋去了朝陽門。
程池升了官,又正巧碰到他的長子韞哥兒的百日宴,不僅宋閣老一家來了,程池從前的頂頭上司章惠也來了,工部和都察院的同僚認識的不認識的都隨了分子,外院開了五十桌,請了兩個戲班子在那裡唱戲。內院的女眷只來了平日裡有走動的,桐鄉袁氏、舒城方氏、鎮江廖氏等都來了,三闊的水榭樓下擺了十桌,樓上擺了六桌,對面是戲臺,唱的是郭老夫人點的《四郎探母》,退步裡擺著五、六桌馬吊,周初瑾的婆婆廖大太太和方萱的母親方二太太等人都在這邊打馬吊。
周少瑾進來打了套招呼,吩咐小丫鬟們給來客們重新上水上茶上點心,然後和廖大太太寒暄了幾句,這才起身去了前面的水榭。
方二太太望著周少瑾的背影消失門外,不禁暗暗地嘆了口氣。
周氏今天穿了件碧青色素面的褙子,銀紅色八湘鑲著繡了大朵大朵兒木錦花的襴邊,面色紅潤,腳步輕盈,未語先笑,雖然已經生了孩子,卻還像未出閣的小姑娘似的,身上有種嫁了人的婦人沒有的明快和輕鬆。
如果當初她能低低頭,主動和郭老夫人攀談,把方萱嫁過來就好了。
或者是不那麼急地把方萱嫁過去也好了……方萱是被她寵慣了的,女婿也是個捧在手裡長大的,兩人到了一個鍋裡吃飯,誰也不讓誰,甚至連家裡人都怪上了——女婿覺得父母不應該給他娶個獨生女兒,方萱覺得家裡人不應該這樣草草地把她給嫁了。
想到上次女兒回娘家時憔悴的小臉,方二太太心裡就隱隱生痛。
可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