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古人作文,必先辨明文體。晚明文學家、藏書家徐為友人林古度之父林章作傳,林古度私下增益了一些瑣碎的、或不夠忠厚的內容入傳,徐甚為不快。不是林古度增益的內容不實,而是所增益的內容傳記不宜。徐說,你那些內容,寫入「行狀」,是可以的,寫入「傳」,是不宜的。傳有傳的文體,行狀有行狀的文體,不同的文體,有不同的寫作要求。
徐為了維護傳體的尊嚴,對林古度說,如果你執意增益那些內容,請不要把我寫的傳刻入《林初文集》中,另請髙明好了。我們今天看到《林初文集》徐所寫的林章傳,那些不宜入傳的內容果然刪去不存。
當然,大文章家偶然也會突破文體的局限,寫出人意料的作品。韓愈《殿中少監馬君墓誌銘》首敘馬君先世及歷官、子女,次敘與馬氏三世交誼,再次哭馬氏三世,最後三哭,並感慨人世。或因少監無一事可紀,故著墨於三世交游,兩番摹寫,造出奇偉,雖似哀誄文、與墓誌體稍乖離,仍為韓集中名篇。後世如歐陽修,也是大家,屢仿之而不能。
新世紀以來,大學校園,科研機構,人人抱隋侯之珠、荊山之玉,內地每年出版圖書的數量已經傲居世界第一;如果按人口平均,台灣地區也位列世界第二。在這大潮流的裹挾下,不知不覺,我也混入出書的大軍之中。而且,不僅自己出書,還不時應朋友、同學所請(間或受命於單位)作序。收入本書之序,始於一九九九年,止於近期。其初每年一至兩篇,後來則兩三篇,集腋成裘,積少成多,三十多篇,加上數篇跋語,已可都為一書,於是命之曰《慶元序跋》。二〇一一年,《東吳手記》軟精裝本在蘭臺出版社出版,裝潢印製精美,師友同學稱贊有加,至有愛不釋手者。此後,我在內地出書,也開始關心書籍的美觀,二〇一二年、二〇一四年在廣陵書社出的《鼇峰集》(三冊)、《徐熥年譜》,封面設計古樸,精裝,排版疏朗;二〇一四年鳳凰出版集團的《陶淵明集》,小開本,布面精裝,亦差強人意。承盧社長瑞琴女士不棄,本書仍然交由蘭臺出版。
書序作為一種文體,有它固有的特質。書序,還可以細分若干小類,如文獻典籍序、詩文集序、雅集詩序、單篇詩賦序、專書專著序等,不同的小類,作法固有不同,但不論何種書序,序這種文體的寫作,和論文的寫作肯定有別。但是當今的許多研究著作的書序,卻和論文很相像,往往側重於把一部著作的成績歸納成若干要點,再稍稍論述之。我自己也不能
免俗。這樣一來,當今的書序往往也就缺少序作者的個性。研究當代文體的專家,是否對一九四九年以來的各種文體有較全面深入的研究,我不太清楚。如果把當代的序體作為一個研究課題,一定是一個有趣的事。
除了文獻典籍,撰序者對撰序對象,通常不會太陌生。梁朝任昉,「嘗以筆札見知」於王儉,故為之整理遺文,撰《王文憲文集序》,對王儉生平履歷、性格好尚,文風特徵,無不了如指掌。唐賈至之父與李適交誼甚深,適子又與至有「聲譽之好」,故得以體察李適文之優長。宋歐陽修《釋祕演詩集序》,先撇開撰序對象釋祕演,而從石延年落筆,由石延年引出釋祕演,以為「皆奇男子也」。歐陽修再次撇開祕演之詩,而借石延年之「尤稱祕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評祕演詩,且點到為止,不作發揮,最後才引入作序的題旨。明曹學佺至交林光宇,曹氏為其選《林子真詩集》並撰序、跋。《林子真詩序》花了許多筆墨鉤畫林光宇的好色、疏懶、恃情傲物,然而卻至孝,大有魏晉之風,以見其詩的率真出自胸情。
回頭審視十多年來自己寫的這些序文,除了「未能免俗」的那部分,即一般序文的評價和介紹方面,似乎也注意到著作作者的生活經歷和求學經歷,甚至他們的個性好尚,也注意到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和這位作者的交集往來,有時還記錄某些趣事,盡量避免把序文寫成枯燥無味的論說體。也就是說,盡量注意序文的可讀性。雖然經努力,還是沒能做好。
作序時,我常常想得很多,寫進序文的卻很少。認識安琪,是在認識她的夫君秦惠民先生之後。一九七九年,我在南京師範大學從段熙仲(一八九七-一九八七)教授治漢魏六朝文學,惠民先生從唐圭璋先生治宋詞,宿舍就在我的對門,其時,惠民先生和安琪尚未成為眷屬。沒想到二十一年後,安琪來從我讀博。二〇〇二年,恩維考博,後來他被另一所學校錄取了。過了一週,恩維來電,說打算退學,來我這兒旁聽,明年再考。我說,三年很快就會過去的,一定得堅持。恩維畢業後,果然回到我身邊做博後。人生的緣分如此!我為文倩作序,自然想起二〇〇四年河北師範大學的一個活動,接待我們的研究生有哪些人,全然忘記了,等到洪雷、文倩夫婦來福建師範大學工作,說起來,原來早已相識,他們忙碌的身影恍然再現;而且,洪雷還是我山東大學的朋友鄭訓佐教授的碩士生……
一篇序文,不過三千來字。來不可遏,去不可止,有時興頭一來,下筆千言,不能自休;有時文思枯竭,三天不能一字。有時是身不由己,忙於應付各種雜務,耽擱了寫作。至今我仍然深感抱歉的是為胡旭的著作撰序,被我一拖再拖,拖到他的書付印了,我的序還在「構思」之中。
有幾篇序跋是為金門同鄉作的。慶瀚教授是我的同宗兄弟,也是中央大學不同科系的同事。慶瀚在法國讀博士,學的自然科學,同時又修了兩年的文學博士課程。讀他的文章,像是喝法國葡萄酒一般,充滿溫情和些許的浪漫;他是一位自然科學家,又有很多有理性思考。長慶兄是著名的小說家,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他有一段金門軍中服務處的特殊經歷,小說的題材別出匠心,我作的跋,附在他的多卷本文集之末,原題叫《長春書店裡的陳長慶》。卓克華教授雖然不是金門人,他的一部著作研究的卻是金門史,吸引我的不僅是該書的研究對象,更主要的是他的研究方法以及資料的蒐集。
書中序文涉及到的作者,施祖毓兄、胡金望兄已經離去。祖毓兄,五十後,病逝於二〇〇八年;金望兄,五零後,病逝於二〇一三年。前兩三年,重慶一位研究吳梅村的學者,苦於祖毓兄已經再也無法聯絡上,因讀過我作的序,轉而向我乞要複印本。也許這位學者比我更需要此書,我索性把有祖毓兄題籤的書轉送給他。轉寄之前,摩娑再三,如對故人,唏噓不已。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新一代的學者正在成為學術的中堅,我為之作序的阮娟、鄭珊珊,他們都是八零後,出書時都不過三十來歲。這兩三年給九零後的碩博士生上課,我對他們說,將來你們的著作出版,如果不嫌棄,我還會為你們撰序。
「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阮籍所說,的確是大實話。「朝如青絲暮成雪」,白髪如雪,仍不失美感,李白似乎比阮籍更懂得長者之美學。無論醜與美,阮籍、李白,都以青少年為「朝」,老人為「暮」,看法都是一致的;當今把長者都看作「夕陽」(雖然後邊綴上一個「紅」字),和「暮」的意思也差不多,只是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李密所說「日薄西山」的意思。莊子講齊物,以為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大椿,和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沒有兩樣。作為個體的一切生物,結局固然沒有不同,但是個體生物存在時間的長度和過程卻是很不一樣的。曹學佺為林光宇作序,光宇卒年二十八;任昉為王儉作序,王儉卒年三十八;歐陽休作《蘇氏文集序》,蘇舜欽卒年四十一。對林光宇、王儉、蘇舜欽來說,二十多歲、三十多歲就是他的暮年。二〇一四年,廈門第一中學一九六四屆髙中畢業五十週年紀念活動,同學推舉我作為代表發言,我說,面對來參加活動的九十多歲的王毅林校長,我們沒有資格言老;面對九十多歲仍然乘公交車上教堂做禮拜、唱詩的我的母親和她的姐妹,我們沒有資格言老。
謝謝本書所有為我提供作序機會的朋友和同學,謝謝大家讓我分享閱讀作品和研究成果的快樂,謝謝大家帶給我作序過程和之後的莫大愉悅!謹將此書獻給為我慶生的親友和同學!
慶元七十初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