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些學生想出一種取巧的辦法:設計投影片時,在呈現實驗結果與圖表之外,直接在畫面上寫好完整的英文結論句。簡報當下,先忠實地按照投影片上的英文句子念一遍,然後指著投影圖表直接說:“As you can see the result shown here”。一開始,覺得他們說的「英文」還算順當,後來發現這種“As you can see the result shown here”來拼湊「數據」的手法就跟元代詩人馬致遠寫「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的手法一樣,讓讀者在腦袋裡自己組裝風景印象、自己建構意義。對沒有親身體驗的人而言,看不到畫面,就學不到新東西。而且,這種表達手法缺乏推論的過程,只是一堆零碎結果的疲勞轟炸,讓人跟不上演講者所要表達的意思。“As you can see the result shown here”跟以「專業行話(technical jargon)」為基礎的演講形式一樣。專家之間的討論,透過行話,三言兩語簡潔又明確;對初入門的新手,或異領域的聽眾來說,過多的行話只是一種用來讓人墜入迷霧的伎倆。以訓練學生溝通的目的而言,這種演講方式並不理想。
對於學生使用這種“As you can see the result shown here”的表達方式,我深感同情。這幾年來談論科學時,我也常常陷在找不到自己的語言,或是必須夾雜行話來述說科學的尷尬與懊惱。這種尷尬與懊惱就跟畫家對著空白的畫布,或是小說家看著稿紙上的空格的情況一樣。以教書為職業而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說明自己的「科學」,又如何能稱職呢?
實驗室是實作科學家的日常工作場域。科學家自己對於研究的雜事多半也是日用而不知。常常要等到做錯了、被考倒了、被提醒了、撞到了牆,科學家才會反省檢討。生物學家習慣的說理手法與專業哲學家不相同;對我而言,要「將科學哲學(實驗哲學)和科學研究內容緊密結合,並且合理說明」的難度,並不亞於新手學生用英文來介紹複雜的生物實驗時所面臨的負擔。面對台灣多數理工科的學生,如果只是拼湊一堆名詞,「邏輯實證社會建構論;否證常民行動者網絡」、「波普孔恩維根斯坦;拉圖傅科費耶阿本」,後果應該會跟“As you can see the result shown here”的剪貼手法一樣,肯定會搞得許多都人頭痛,達不到解說、溝通交流的效果。
近年來,人類文化學者以實驗室為田野,將科學家當作部落來觀察。有系統地以文化誌的角度探索生醫實驗室,最著名的研究是Bruno Latour和Steve Woolgar的《實驗室生活》(Laboratory Life: The Construction of Scientific Facts, 1979)。書中透過甲狀腺激素釋放荷爾蒙(thyrotropin-releasing factor)的發現案例,記錄生物學家日常討論的內容、時間、手勢、語氣,作為分析事實建構的基礎。他們在現場勘查也包含實驗室的空間配置,用來呈現文獻與儀器之間的關聯性。並提出「後見之明(Hindsight)」這種幽微的解說方式來描述科學知識的社會建構面相。對我來說Latour及Woolgar在《實驗室生活》所描述的科學場景,跟我自己的認知也有相當大的距離。因為認知經驗不相同,缺了共同的對話基礎,只是抱怨他們的「理解有差異」,連爭論、吵架都有困難,根本於事無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