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可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語譯
任何「有」、「無」之間的轉化方式只要呈現出某種方式,就不是最根本恆常不變的「有」「無」轉化方式。任何「有」、「無」的表現形式只要表現出某種形式,就不是最根本恆常不變的「有」、「無」表現形式。
「無」可以稱為天地開始的起點,「有」則可以稱為萬物出現的源頭。所以,面對最根本恆常不變的「無」,我們應該觀察其如何轉化的各種奧妙,面對最根本恆常不變的「有」,我們應該觀察所出現之各式各樣的形式。「有」、「無」這兩個東西出自同一個源頭,卻擁有不同的表現形式。「有」「無」出自同一個源頭就表示「有」、「無」之間的轉化是循環的,循環轉化之後再繼續不斷循環轉化,所有各種萬事萬物變化的奧妙都從這裡開始。
註解
要了解老子在說什麼,一定要先知道老子的「道」、「名」、「有」、「無」這四個字的涵意。這四個字可以視為老子思想體系的基本範疇,老子的所有論述幾乎全部建立在這四個字上面。這四個字顯然是老子觀察大自然與人類社會之後,抽象歸納出來最宏觀、而且互相正交的基本特徵,也就是所謂「觀物取象」之後最終極的產物。我國古人所說的「象」是指一種針對思維對象全貌所萃取出來之整體性、最具代表性的部分資訊,也就是任何一個「名」之所「指」的對象(景鴻鑫,2015)。至於從整體中取出那一部分的資訊成為「象」,則沒有一個標準化的過程,說的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清楚,故一般人很難單純從字面上的「名」去理解。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掌握到這些基本特徵,則古聖先賢的思想與言論其實並不難懂,包含老子在內,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了他們看世界的角度,以及理解世界所使用的框架。
老子《道德經》中的「有」就是「有序(order)」,代表資訊組織化的狀態。「無」就是「無常(chaos)」,代表資訊散漫化的狀態。宇宙中任何的萬事萬物都是物質與能量的某種配置,任何物質與能量的配置方式即是資訊。就人類目前所知,宇宙中所有的資訊只有兩種基本型態:有序與無常(Kauffman, 1993; Cowan, et al., 1994)。因此,宇宙中任何的萬事萬物只要存在,必然是有序與無常的某種穩定組合。對於任何一種組合當下所呈現的狀態,人類都可以設法給它命名,也就是都可以想辦法用語言文字去描述它。一旦如此,萬事萬物的「名」就出現了。因此,老子所說的「名」,是泛指任何一個有序與無常的資訊組合狀態,或者是任何一個有序與無常及其組合的表現形式。故如果我們給「名」下一個定義,則「有序與無常的表現形式」非常適合。如果「名」是指「有序與無常的表現形式」,則「名」就是一種特定的「形式(form)」,或是西方哲學中所指的存在(being)。
另外,宇宙中的萬事萬物沒有不變的,而萬事萬物的任何變動必然牽涉到物質與能量的流變、轉化。然而,根據熱力學,質能是不滅的。因此,宇宙中萬事萬物的流變與轉化只是配置方式的變動。換句話說,變動的只是資訊。然而,資訊只要有變動,則一定是從有序到無常,或從無常到有序,二者必居其一,因為萬事萬物的變動必然是傾向越來越有組織,或越來越散漫。故萬事萬物的變動雖然表面上看千變萬化、無奇不有,歸根結底卻只是資訊之有序與無常之間的轉化而已。老子用「道」來指宇宙間所有有序與無常之間的轉化方式!有序如何轉化成為無常,無常如何轉化成為有序都是「道」。所以,我們可以為老子的「道」下一個非常簡單的定義:「有序與無常的轉化方式」。故「道」是指一種「方式(way)」,或是西方哲學中所指的過程(becoming)。
這樣的看法與王弼相當一致。王弼注老子第一章說:「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王弼雖然沒有說明「道」是什麼、「名」是什麼,但顯然王弼認為「道」是指「事」而言,「名」是指「形」而言。「道」指何事?「道」指有序與無常的轉化方式。「名」指何形?「名」指有序與無常的表現形式。正因為如此,任何浮現出來的事與形,都不可能永恆。因此,永恆的常道必然不可道,即指不出任何事,故「常道無事」;永恆的常名必然也不可名,即造不出任何形,故「常名無形」。
現在,我們以水為例。相對於水,冰的結晶組織嚴密,故可以形成堅硬的固體。相對於冰,水分子的結構鬆散,無法形成固體。「水」與「冰」都是「名」之所指,都代表著水分子所含資訊的某種「有」、「無」表現形式。單以水與冰而言,水代表「無」,冰代表「有」,因為冰比水更「有序」,水比冰更「無常」。當冰化成水的時候,資訊組織化的程度下降,「有序」變少了,「無常」變多了,「有」「無」發生了轉化,儘管水分子本身並沒有任何改變。冰化成水呈現的就是一種「道」的運作。同理,水結成冰呈現的是另一種「道」的運作。雖然資訊組織化的程度提高了,資訊是從「無」流向「有」,但依然是一種「有」「無」的轉化,故還是一種「道」的運作。水與水蒸氣之間的變化也一樣。相對於水蒸氣而言,水代表「有」,水蒸氣代表「無」,因為水比水蒸氣更為組織化。水氣化成水蒸氣,或是水蒸氣凝結成水,所呈現的也都是「道」的運作,因為都是「有」「無」的轉化,只是轉化的方式不同而已。故不論是水結成冰、冰化成水、水化成水蒸氣等等各種變化都是「道」,而在所有萬事萬物變動背後所包含共通的資訊「有序」與「無常」之間的轉化方式則是「常道」!任何的變化方式只要具體呈現出來,如水結成冰,或冰化成水,就不是存在於所有變化方式背後共通的變化方式!所以老子才會說:「道可道,非常道」。因此,將本句中第二個「道」字解成「說」是錯的,它仍然是「道」。如果解成「說」,則「道可道,非常道」與「名可名,非常名」在意義上將有所重複,而且「道」與「名」的意義也會發生混淆。
如果「名」代表「有序與無常的表現形式」,則任何一個可以描述出來的表現形式都將只是某一個特定的形式,都可以用某個「名」來稱呼,如冰、水與汽。而萬事萬物背後所包含共通的資訊上「有序」、「無常」之一般化的表現形式則是「常名」,因此,「名可名,非常名」應解為:「任何有序與無常的表現形式只要具體表現出來,就不是存在於所有之『有』、『無』背後共通的表現形式!」所以,老子所說的「名」不應該理解為「名稱」或者「命名」(陳鼓應,2000;高明,1996;傅佩榮,2006;吳怡,2010),因為一旦如此,則不僅本章於多處出現的「名」將很難理解,全書各處出現的「名」也將無法得到一致流暢的解釋。「名」如果是指「名稱」或者「命名」,則「名可名,非常名」只能解為「可以命名的名,就不是常名」,或者「可以用名稱界定的,就不是恆久的名」。結合「道可道,非常道」之後,此兩句所討論的就只能是語言的侷限性了。這個觀點顯然還值得商榷,因為老子全書看不出有那裡像是在討論語言的侷限。此外,如果將「名」解為「名稱」或者「命名」,「名」指的將只是人類語言的產物,人類的語言中怎麼可能會有恆常不變的「名」呢?「常名」這個詞立刻陷入自我矛盾的窘境,就像「黑白的彩色電視機」一樣。何況,老子自己也說「道常無名」、「道恆無名」、「道隱無名」,既然如此,何以又說「常名」呢?豈不連老子自己
也自我矛盾?
任何資訊中的「有序」都從「無常」中凝聚而成(Prigogine and Stengers, 1984; Kauffman, 1993)。「無」並不是一無所有,而是指資訊上的「無常」,即毫無秩序可言、毫無條理可講的物質與能量的配置方式。人類不但不能用語言文字來描述或稱呼,甚至也無法用有限的思維去理解。在這個宇宙中,如果存在任何一項事物,一出現就已經具有某種程度的秩序,那將是人類理性根本無法想像的事。或者,人類思維也必將繼續追問:那存在的秩序又是從何而來?因此,以人類有限的思維能力,只能沒有選擇的接受:「無,名天地之始」。也就是說,宇宙間一切的有序都只能來自無常。
宇宙中任何的事物之所以能夠存在,必然是因為它擁有某種秩序。如果一項事物完全沒有任何的秩序,則它只能是一種「無」,就不會是所謂的事物。故所有的事物都只能是「有」。萬事萬物的差異在於其中「有」的表現形式不同,也就是其中所包含的秩序各不相同。因此,宇宙中所有的萬事萬物必然是各種不同形式之「有序」的呈現,這就是「有,名萬物之母」。
接下來,「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是指面對「常有」與「常無」應該觀察的重點,觀察到重點才容易理解老子的思想。「常無」是指恆常不變的「無」,一種存在於天地萬物之內共通的無常狀態,並不是指某一種特定的「無」。例如,水對冰而言是一種「無」,水對水蒸氣而言卻是一種「有」,故水中的「無」即不是一種「常無」。「常無」應理解為天地萬物中資訊上共通的散漫狀態,如相對於冰之水的狀態,或相對於水之水蒸氣「常有」是指恆常不變的有,一種存在於天地萬物之內共通的有序狀態,並非指某一種特定的「有」。例如,水對水蒸氣而言是一種「有」,水對冰而言則是一種「無」,故水中的「有」即不是一種「常有」。「常有」也應理解為天地萬物中資訊上共通的有序狀態,如相對於水之冰的狀態,相對於水蒸氣之水的狀態等等。面對常有,老子告訴我們要觀察有序所帶來之各式各樣之組織上的形式,因為「有」包含了無窮無盡、千變萬化的「有序」。「徼」是邊際之意,引申為形式、形狀,因為任何的形狀都有邊際。
最後,老子說:「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主要是在說明一切的萬事萬物都來自「有」與「無」兩者之間的循環轉化。「此兩者,同出而異名」中的「兩者」是指「有」與「無」,「有」與「無」出自同一個源頭,卻擁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因為只要有形式即可以用「名」來稱呼,故曰:「同出而異名」。「玄」是一個象形字,形狀類似一個環節接一個環節:「」(南懷瑾,1992),有一環扣一環、循環不已之意,可以解為「旋」。「有」「無」既然是「同出」,就表示有無之間的轉化是循環的,也就是「玄」,因為只有循環的想法可以讓我們理解「同出」的意義,故曰:「同謂之玄」。牟宗三也認為:「圓周之轉就是玄」,以及「玄是個圓圈」(牟宗三,1983),因為只有接受玄就是循環,才能真正理解有無同出的道理。此外,只要「有」、「無」之間存在任何的落差,轉化運作就會繼續循環不已。根據熱力學,宇宙中任何一個地方的「有」「無」都不可能達到完美的平衡而使「道」的運作停下來,除非處於絕對零度。故「有」、「無」之間的循環轉化會不斷發生,此即的狀態等等。面對常無,老子告訴我們要觀察無序所帶來之千變萬化的奧妙,因為「無」可以產生無窮無盡、千變萬化的「有」。老子所謂的:「玄之又玄」。一旦「有」「無」的轉化循環持續發生,就會形成各式各樣的「有」與「無」及其間的組合。於是,各種不可思議、奇妙異常的萬事萬物就會源源不絕的出現,這就是所謂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傳統上一般均將「玄」理解為幽昧深遠,或神秘難解、高深莫測、神奇奧妙等,或甚至文字無法形容之意,還進一步被引申為赤黑色(陳鼓應,2000;吳怡,2010)。當然,這些都是誤解,因為如果這些解釋正確,則「同謂之玄」將莫名其妙。當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時候,「玄」與「妙」很自然的連在一起而成為「玄妙」,代表一種無法理解的奧妙,於是「玄」開始擁有幽暗難解之意。其實,老子「玄妙」的本意顯然是指往復循環所產生的各種奧妙,而不是在說這些奧妙幽昧難解。只是因為這些奧妙確實幽昧難解,造成後人誤以為那就是老子的本意。不過,由於這個誤解已經由來久矣,早已積非成是而為大家所沿用。
後論
老子在第一章裡開宗明義就先提出道、名、有、無四大範疇,作為《道德經》的起點。對於「道」與「名」,老子只說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並沒有解釋「道」是什麼與「名」是什麼。對於「有」與「無」,老子不但解釋:「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而且還進一步描述「有」與「無」如何運作,以及該如何觀察。在比例上,本章的重點應該在講「有」與「無」。不過,「有」、「無」的觀念太深奧,老子的闡述遂讓人難以理解,甚至造成誤解。當然,造成誤解的不只「有」、「無」而已,「道」、「名」也一樣造成誤解。不過,因為「道」、「名」都是針對「有」、「無」而發,如果能夠清楚理解「有」與「無」,則「道」與「名」將不易誤解。反之,一旦誤解「有」、「無」,則不可能正確理解「道」、「名」。
從資訊的組織化與散漫化角度來解釋「有」、「無」確實是現代科學的觀點。老子當然不可能懂現代科學,故老子不可能擁有「有序」與「無常」的科學概念,但這卻並不表示老子就無法建構「有」、「無」的想法。更何況老子所觀察的大自然跟現代人所看到的本是同一個,所描述的對象也相同,描述很接近也是非常自然的事。古代中原人對於水在冬天結成冰的現象必然習以為常,對於水燒開之後化成水汽的現象想必也司空見慣。當老子看到冰在春天又溶化回完全一模一樣的水,或是水汽遇冷同樣凝結回完全一模一樣的水的時候,必然會去思考到底是什麼變了,以及又是什麼東西回來了。我國古人基於漢字的影響,非常善於觀察各種現象的變化與其間的關聯,易、八卦、五行、中醫都是典型的例子。當水結成冰的時候,水跟冰之間有何不同?當冰化成水的時候,冰跟水之間又發生什麼事?在冰、水、水汽之間,顯然作為水的本身並沒有不同。因此,水結成冰之後,除了水本身,冰比水多了什麼東西?是不是多了形狀?多了可描述的邊界?水化成水汽之後,除了水本身,水汽比水又少了什麼東西?是不是少了形狀?少了可描述的邊界?反過來說,基於同樣的道理,冰化成水的時候,除了水本身,什麼東西不見了?是不是剛才多出來的邊界不見了?水汽凝結成水之後,除了水本身,什麼東西回來了?是不是剛才失去的邊界回來了?老子既然要我們透過「觀其妙」去理解「常無」,以及透過「觀其徼」理解「常有」,說明了在老子心中,難以捉摸
就是「無」的本質,形式邊界就是「有」的呈現。當冰化成水的時候,水比冰更難捉摸;當水化成水汽後,水汽同樣比水更難捉摸。另外,水結成冰之後,冰比水多了可觀察的邊界;水汽凝結成水,水比水汽也多了可觀察的邊界。因此,當老子以非常接近現代科學之有序與無常概念的「有」與「無」,來表達在冰、水、水汽變化之間所出現與消失的東西時,也就十分合理而且貼切。
只是老子雖觀察到萬事萬物之間「有」「無」的交替變化,卻無法確定誰先誰後,只好推論「有」與「無」同出。可是「有」與「無」卻又明顯不同,只好又說「而異名」。而且,在老子眼裡,不論是「有」或「無」,都無法離開對方而單獨存在,就像所有生命有生必有死一般,所呈現的是一個往復循環的過程,故老子又說「同謂之玄」。接著老子又發現大自然裡似這般往復的循環過程無休無止,而用「玄之又玄」來形容。所有萬事萬物的奇妙變化都從這樣的過程中不斷地冒出來,就像是一個奇妙之門被打開了一般,老子於是把這個過程形容為:「眾妙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