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的魅力
在研究歐洲流行中國風貌的過程中,會遇到一個關鍵性問題,那就是人們面對藝術的反應,其接受的程度與趣味的變化。在十八世紀裡,一個長期由古典趣味主導的藝術傳統,是如何逐漸偏離了平衡對稱而趨向靈巧變化? 生活藝術中的壁飾、擺設、餐盤,又是如何自素雅的古典型制轉向明亮活潑的洛可可趣味?假如趣味的轉移是洛可可新風格出現的前提,我們不禁會問這趣味轉移的緣由,是物質性的還是社會性的?是理性還是感性的?
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曾說,藝術家要在日常生活中掌握新奇(l’étrange)、神祕(le mystérieux)和怪異(le bizarre)。翻閱設計藝術的歷史, 新奇從來都是設計的不二法門。無疑的,十八世紀洛可可圖繪中的仿中國紋飾之所以受到歡迎,不僅僅來自它的異國情調,更出自它純想像性的奇幻;一種意料不到的新奇與荒誕,在一向強勢的古典風格中竟產生了無比的吸引力而導致設計形式的變化;因此,我們可以這麼說,視覺感性的誘因是刺激新風格產生的重要元素,而此視覺感性必然來自耳濡目染的生活環境;換句話說,就是生活中的時尚趣味;更直接的說,洛可可藝術之所以能融合中國風味而風行一時,以當下的觀點來看,是一個時尚趣味的問題。
時尚與趣味的變化
我們可以把時尚看作趣味變化的延伸。時尚標榜了一種與時並進的趣味。它培養想像,建立群體感,也說明一個時代的上層文化特質。
時尚表達了個人的身分,因為它說明了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或者, 我希望是怎麼樣的人。因此可以說是人的「第二層外皮」。此外,時尚還意味著新鮮自在,常被認為是奇異而短暫,甚至瞬息即逝的。這「奇異而短暫」原本就是藝術的特質,但卻往往因此被認為是輕浮而微不足道的, 在正統的歷史中處於次藝術的地位。
另一方面,時尚趣味既然存在於當下,便無法擺脫「過時」的宿命;新奇和新鮮不斷地測試著時尚趣味是否還繼續受到歡迎?為什麼有些設計作品獲得許多人的喜好,另外一些卻不能?究竟設計藝術本身是否有它的美感原則?藝術趣味或藝術品味是否能提出來討論?它是否受制於藝術之外的政治社會因素?這些問題使我們不得不回到了藝術趣味本身。
我們可以自各種不同的方式來探測人們對作品的喜好,如形式、色彩、和諧、對稱、比例、清晰性、黃金律、模仿性等等。但是人類的行為動機是複雜的,它涉及到本能的傾向和視覺意識等不容易說清楚的因素。因此藉由不同元素進行分析的方法,未必能在時尚趣味的問題上獲得滿意的答案。我們不妨退一步,回到物件本身來思考。
物件(les objets)的意義在於對日常生活所形成的影響。一座設計輕盈的燈具創造了輕盈的氣氛,它的實用價值和功能與其美感是並行而不悖的。因此,物件的設計是問題的關鍵。設計是絕對自由的。在「設計」的字典裡沒有「錯誤」這個詞彙,趣味也沒有「正確」或「不正確」(faute de goût) 的區分。設計中的「怪異」(insolite)與「不可思議」往往正是它的特色。但是若說「設計」的自由是無疆界的,也不盡如是,或許應該說,「設計」綜合了現實中的多樣性並賦予其特有的形式。因此,回歸現實環境也許是探測人們對設計作品喜好的最好線索。
在現實社會中,物件的呈現超越了藝術的疆界,並回應了時代社會的需求;它改變生活,也隨著生活而改變。藝術家在變化中凝聚了詼諧、挑戰、質疑,以回應生活中的規律與無趣。因此物件的設計可以說是一種挑釁,也是生活的宣言,在日常生活中有反抗既有價值及重新思考體制的作用。
另一方面,感性的抉擇先於理性。一件具有美感的作品,其魅力的攝服往往產生於思考之前。回溯十八世紀流行的中國風貌,其圖紋設計與其說是藝術運動或美學潮流,毋寧說它是一種精神狀態,一種意願或表情。它不具有意義或內涵,若有任何內涵那便是反教條、反規格、反意識形態的內涵。它的最大優點是在視覺藝術中激勵了驚人的創意及感染力。
流行密碼的非理性與反潮流
洛可可風格流行於1710-1775 年之間,法國藝術史學者夏斯特爾稱之為「優美與工藝的時代」;因為洛可可風格把優美和崇高帶進了西歐當時嚴峻的生活環境中;在金飾、象牙、織錦、陶瓷等工藝作品中發揮得淋漓盡致。但是洛可可風尚的影響遠超過生活環境。一個由纖細優美的細木工、靈巧的小擺設與搖搖欲墜的渦形欄杆所建構的套房,反映的是一個夢幻型的社會。洛可可風尚有意塑造夢幻式的微型的社會,其放肆的悠然自得似乎是對「艱鉅生存」的侮辱。嚴肅成性的人們也許會覺得那是一種輕浮而加以鄙視,然而流行風尚對抗時代的意義便在於此。流行密碼是非理性甚至反潮流,微型與細緻是對偉大風格的嘲諷,它的興起能使偉大壯觀的歷史畫由盛而衰。
洛可可風格的可貴在於它的自由荒誕。其裝飾圖紋中的貝殼、卷葉、岩石洞穴都是無定形的形式,空間似乎有了鬆緊的彈性,物體失去其真實不變的性質,可大可小,似乎有意表達一種對世界質疑的想像力。
在十八世紀裡,對禮教失去了信心、對宗教失去幻想之後,人們轉而追求另一種心靈的安樂。途徑之一便是通過呈現在牆面或家具上的飾紋設計,那些彎曲、鉤形,極度地追求雕琢的優美和放任的暗示。自餐盤、服飾到教堂的祭台,自時鐘擺設到門窗的設計,遍及生活的各個層面;這與當時由傳教士引進的輕巧而美妙的中國紋飾,有不謀而合之處;因此而納入中國鳳鳥奇花的洛可可圖紋,更強化了這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像是一種來自奇幻的魔力,導致藝術風格逐漸偏離平衡穩重的古典。
綜合上述特質,蘊染著中國紋飾的洛可可圖繪成為追求生命與愛情的藉口,發展成流行一時的中國風貌。快樂是唯一的目標。這快樂的洛可可趣味和哥德式風格的雕琢有些異曲同工之處,只是沒有哥德圖式的宗教氣質,除了生活中的愉悅歡樂並沒有其他主題,這是生活性洛可可風格與宗教性哥德圖式最大的區別。
時尚與普世價值
在十八世紀之前由傳教士帶回西歐的中國圖像,其動機是出自人類學的範疇,卻意外地提供了藝術設計的材料。在人類學的研究中並沒有美學價值的位置。若以西方文化的角度來看,也以同樣的標準來評價這些作品:十八世紀的中國圖像並不是以具有普世價值的藝術品傳入西歐,它因緣際會地在洛可可風格中發揮了作用而流行一時。流行時尚,如上所述,擺脫不了「過時」的宿命,它終於在時過境遷之後不再受到重視;在西歐藝術史中,中國風貌,不過是附屬於洛可可風格的一種圖式,正如同清末時期,中國仿歐風工藝品裡的西洋人物景色,總是帶有點偏離正統的缺憾。由此看來,時尚趣味,無論在當時是多麼的流行,似乎與普世價值的藝術還是有一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