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貝多芬

第一樂章 為妳而聲

01

「永恆藝術學院」──這所學校聚集了在音樂與藝術方面有天賦的好手們，成立兩大學院，兩學院又各自分出古典與現代科系，總共四大派別。其中，現代派與古典派勢不兩立，古典音樂看不起現代音樂唱口水歌，古典藝術也看不慣現代藝術簡化人物、自以為是的美感。

永恆藝術學院理事長最喜愛古歐洲城堡，又是個《星際大戰》迷，於是以截然相反的兩種建築風格設計校園。行政大樓從中央貫穿校區，建築整體成「H」形，左方為現代科系，右方為古典科系。地理環境的區隔讓雙方更不往來，少數能交流的場所，是所有學生都可自由使用的表演禮堂、操場以及前後花園廣場。

期末倒數前兩天，音樂練習室與繪畫教室異常冷清，學生們都乖乖待在教室裡，為期末考埋頭答題。雖說學院以發展藝術天賦、培育個人才華為主旨，畢業後想取得文憑，學生還是得通過基本學科考試。

現代藝術系教室內，綁著兩條垂馬尾的少女，左手不時捏著一隻小鴨娃娃舒壓，右手寫下以橡皮擦當骰子骰出的選擇題答案，又在證明題空白處畫些Q圖，試圖博取老師的同情分。懊惱讓她稚氣的臉蛋揪在一塊，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拿錯了考卷，所以一半以上的題目都看不懂。

擔憂的事情還有一件：一旦期末考結束，意味著新年將近，印刷廠一定會將截稿日提前。

今年寒假的同人場，她已經報了攤，也繳了費，本子卻還沒生出來。眼看截稿日將近，該不會真要開天窗吧？

「真桑腦筋！」她抱頭哀嚎。

聲音與下課鈴聲同時響起，後排同學無奈地起身收考卷。少女把考卷交出去，一秒趴桌。

這時期正是「現代藝術系動畫兼漫畫設計科」最忙的時候，答題時她不時構思本子的漫畫分鏡，導致圖沒想好，考試也宣告戰敗。捏在左手心裡的小鴨隨她越顯懊惱，啾啾啾叫得越大聲。

四周傳來靠攏桌椅的噪音，少女撐起臉蛋，繼續構思漫畫分鏡。

教室前方，醒目的紅緞帶晃過，引來男同學們的愛慕眼光。一名將長髮束成馬尾的朝氣女孩用力向少女揮了揮手，見沒得到回應，接著扯開喉嚨，「小綠，期末考還可以嗎？」

被稱為「小綠」的女孩嚇得突然豎直雙馬尾，「這個不能說出口的名詞，潘朵菈勇者居然說了！我要懲罰妳！這周末到我家集合，帶筆刀來貼網點！」

雙馬尾女孩名叫「夏綠蒂」，用紅緞帶在腦後束起長馬尾的是「潘朵菈」，兩人是同班同學兼兒時玩伴。夏綠蒂喜歡看漫畫、追動畫新番、練習人物靜態素描，夢想成為漫畫家。潘朵菈則是學院的田徑社兼籃球社助理，喜歡戶外活動，夢想成為動畫原畫師。

三人從小就玩在一起，而且許下了誓言，要完成約定的夢想。

所謂「第三人」，是夢想成為全世界最厲害小提琴演奏家的少年，司徒耀。

他有著天賦的驚人才能與混血兒般的俊美外表，在入學式就引起了學姐們的騷動，並於短短一個月內成為校園風雲人物。去年聖誕節的「理想情人」票選，他獲得最多的巧克力，是全校公認最受歡迎的男學生。順帶一提，潘朵菈位居女生組票選第三。至於夏綠蒂，只有潘朵菈和同班同學給的友情巧克力。

小耀上高中之前明明跟她們很要好，到底是為什麼，如今變得……

夏綠蒂一邊想著，一邊將桌上的東西全塞進書包，「小耀會不會跟我們去吃冰淇淋？」

潘朵菈幫她將原稿紙、筆尖用具收進B4壓克力盒，「妳還記得上禮拜的體育課嗎？同時段兩個班級聯合上課，他假裝完全不認識我們。他從上高中之後就一直躲著我們，真不知道為什麼？」

夏綠蒂撥順亂翹的髮絲，不穩地起身，吃力地把所有工具背上身，「約不成小耀，就把他的那份也吃掉，這樣我們一人可以吃一點五份！」

「如果妳真想約他，不妨等表演過後問問看，他現在應該正在禮堂準備表演。期末考結束後，不是有一場開放給校內師生的免費小型演奏會嗎？太晚就擠不進去囉！」

「咦咦？那不就快來不及了？」夏綠蒂將剛吃到一半的蘋果麵包往嘴裡塞，手忙腳亂地推著潘朵菈，朝花園廣場的表演禮堂前進。

「讓我再次聽見音樂吧！」

夏綠蒂猛然回頭，方才似乎聽到了男人的聲音，但後排全是漂亮的學姊，不見男性身影。

進入禮堂，夏綠蒂與潘朵菈只搶到二樓座位，還好是距離舞台很近的右二樓座位區。視線有些死角，但舞台旁的門沒有關，她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後台的景象，這正是學姐們紛紛選擇坐這裡的原因。

潘朵菈從提袋裡拿出印有櫻花圖案的保溫杯，「來，手伸出來！給妳熱巧克力！」

夏綠蒂一臉幸福地接過潘朵菈特製的熱巧克力。朵菈家經營甜點專賣店，就在學校附近，且深受學生喜愛。轉開杯蓋，撲鼻而來的濃郁香氣一掃冬天的寒意，緊閉雙眼喝下一口，巧克力在舌尖溫潤地劃開。

「嗚哇！蘋果麵包好吃，熱巧克力也是極品！我現在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生命值完全恢復了！」

「這是媽媽特別叮囑我帶給小綠喝的。她去年去巴黎參加巧克力研討會，認識了比利時的商家，巧克力是向他們訂購的。我也覺得這巧克力特別好喝，連考試時都會不時地回憶起這味道。」

「要是讓我考前喝，一定會神遊天堂，恍神到底！」

兩人在禮堂偷喝飲料，同時注意舞台那邊的動靜。只要後台有身影晃過，不管是不是司徒耀，女學生們都會發出尖叫。

外頭只有十二度低溫，夏綠蒂將小手縮進針織袖，等待司徒耀登場。

終於，以成為全世界最強小提琴演奏家為目標的司徒耀吊兒啷鐺地走上舞台，自負地仰著臉，耳垂的銀環閃閃發光，帥氣姿態立刻引起幾乎掀頂的尖叫。

夏綠蒂仔細觀察司徒耀的舉止，現在的小耀和以前截然不同了。從前的小耀怕蟲又愛哭，因為長相太秀氣，經常被男同學欺負，當時她總是站第一線挺身保護他。所以一直以來，小耀都當她是勇者，為何上高中之後，就疏遠她了呢？

夏綠蒂鼓著腮幫子用力想，到底是為什麼呢？不經意地歪歪頭，頭皮感到一陣刺痛，眼眸一瞄，發現自己的長髮勾到了隔壁學姐的手機吊飾。

夏綠蒂狼狽地向學姐道歉，忍痛抽回被勾住的頭髮。同時，舞台上的司徒耀已經準備好了。

這場演奏會只對校內師生開放，司徒耀索性穿制服上陣。站穩三七步，拿起長弓，迅速將小提琴甩上肩，似是打算草草應付這無聊的行程。

「要開始了！」夏綠蒂望著隨司徒耀的側傾而滑落的稍長金髮，柔順髮絲垂落於肩托，耳環在微暗的禮堂不時反射出光芒，格外耀眼。

她捉住潘朵菈的手，「要開始了！好緊張！」雙馬尾又焦慮地豎直。向來比她穩重的潘朵菈也冒出了手汗。

第一次看司徒耀站上舞台是國中時，參加「全國青少年小提琴比賽」。那次他沒有進前三名，連特別賞也沒進。如今再次站上舞台，一定不會失常！

夏綠蒂雙手交握，為他祈禱。

神啊！請讓小耀演奏出最棒的旋律！

「讓我再次聽見音樂吧！」

這時，竟然又聽見同樣的男人嗓音。

夏綠蒂慌張地左顧右盼，找尋聲音的來源。同一時間，貝多芬《G大調第一號小提琴浪漫曲》隨著司徒耀拉下的第一弓優美展開。和聲洋溢著穩重、寧靜的氛圍，立刻拉回夏綠蒂的目光。小提琴精湛地領唱，鋼琴作為調和，哪怕對音樂一竅不通的她也曉得這是一首好音樂，不管是曲子的旋律或者司徒耀的演奏，都屬極品。

她摀著嘴，被驚豔全場的精湛演出深深震撼，頓時有了一種小耀離她們越來越遠的感受。

「如果可以，我想要擁有年輕又健康的身體，讓我重新聽見音樂！」

夏綠蒂壓著怦怦跳的胸口，這股悸動不知是因為聽見如此美妙的琴音，還是因為一直有陌生男子在耳邊說話而產生。複雜的情緒讓她不由自主地翻開B4壓克力盒，在眾人皆陶醉於貝多芬《第一號浪漫曲》的當下，拿出鉛筆，開始為這樣的旋律勾勒線條。

柔美樂音一掃學生們應付期末考的疲倦，樂曲內斂成熟，搭上司徒耀自負的演奏風格，不僅不違和，更增添了幾分男性的獨特魅力。

潘朵菈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司徒耀，「太不可思議了！這跟一年前的小耀完全不同！」

樂曲結束，夏綠蒂甩著汗水，將鉛筆抽離稿紙，「完成了！」

潘朵菈湊近她，「這是什麼？」

夏綠蒂興奮地將紙拿到臉旁，介紹道：「這是我對作曲家的印象圖！」

「作曲家不是貝多芬嗎？妳沒看過貝多芬的肖像畫啊？就掛在音樂教室的牆上。」

夏綠蒂略往後退縮，又撞到身旁的學姐，急忙向對方道歉，然後道：「沒注意，我從沒有認真上過音樂課。」

潘朵菈把夏綠蒂的圖拿近，仔細打量，「妳畫得太像現代高中生了啦！」並用手指比了一下圖中人物的身形，「還是八頭身！這種比例的身材，只會在漫畫或者模特兒圈子出現。」見夏綠蒂雙眼瞄向走回後台的司徒耀，又補上一句，「還有小耀身上。」

夏綠蒂沮喪地拿回圖稿，「妄想無罪！我決定了，我心中的貝多芬就長這個樣子。不過說真的，這首樂曲很美，邊聽能邊畫出帥哥來！」

「這倒是真的。跟上次全國小提琴比賽的失誤連連相比，小耀真的進步太多了！」

既然是例行公事性質的小型校內演奏會，司徒耀只打算演奏一首曲子，可校方要求至少演出半堂課時間，不得不再選一首曲子，並於兩首曲子中間做十分鐘的休息。休息後，是貝多芬的《F大調第二號小提琴浪漫曲Op.50》。

潘朵菈正低頭閱讀介紹傳單，後台突然傳出巨響，像是摔東西的聲音。

「發生什麼事了？」

距離較近的二樓觀眾席全聽見了這聲響，夏綠蒂與潘朵菈對視幾眼，前者趕緊起身，「朵菈，這些幫我拿著，我去瞧瞧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跟妳一起去吧！」

「沒關係，我去就好，搞不好沒什麼事發生。」其實夏綠蒂真正想說的是，搞不好小耀根本不想見她，但她選擇將真話吞進心裡，搶在其他人之前衝下樓去。

02

後台的入口位於禮堂外，夏綠蒂穿過花園廣場的小徑，還沒走近便能聽見裡頭傳出的吵架聲。想湊到門邊偷聽，裡面的人卻剛好打開門，碰！門板應聲撞紅她的額角。

「嗚哇！好痛！」

「我再也受不了你的自大了，去找別人幫你伴奏吧！」

「好啊！反正比你音感準的人多得是！」

夏綠蒂原本還想喊痛，但聽見司徒耀說出口的話，不難想像此時大步奔出後台的男同學有多難過。自己身上的傷遠遠不及別人心中的痛，於是收回聲音，走進只剩下司徒耀一人的後台房間。

「小耀，你怎麼了？怎麼對伴奏這麼說話？」

司徒耀訝異地盯著出現在眼前的夏綠蒂，但只看了一眼便甩開頭，「不關妳的事。」怒火不但沒消退，見到不想見的人，火氣更大，「『閒雜人等不能隨便進入』，妳沒看清楚外面的告示嗎？」

夏綠蒂雙手交握，從國中畢業後就沒有再好好和小耀說話了，心裡難免有些緊張，「我和朵菈在二樓觀眾席聽到聲音，以為你發生了什麼事……還好嗎？沒有伴奏怎麼辦？小耀，接下來的表演樂曲能不能單獨演奏？」停了停，鼓起勇氣再次開口，「還有就是，結束後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

「不要開口閉口小耀、小耀地叫不停！誰是妳的小耀啊？我跟妳有這麼熟嗎？我的事情跟妳有關嗎？妳不就只是一個沒用的動漫宅女嗎？成天畫那些不入流的圖就能完成夢想？別笑死人了！」司徒耀不等夏綠蒂把話說完，帶刺的言語一句句襲向她，「所以我說，跟妳們聚在一起，一輩子都做不了大事！」

夏綠蒂睜大雙眼，不敢相信這番傷人的話是從司徒耀口中吐出。雙手握得更緊，有一些又酸又冷的東西湧進心頭，看著司徒耀的臉，顫抖著身體，一時之間根本沒辦法好好地反駁他。

司徒耀斜睨夏綠蒂生氣又委屈的模樣，勾出得意的笑容，「拜託妳用大腦想一下！自從遠離妳們，我的前途變得一片光明，妳如果真把我當作兒時玩伴，就該好好為我著想。」說完，手揮向她身後的牆，「滾遠點，少來接近我！」

不能哭，這時候掉淚就輸了！

夏綠蒂呆愣於原地，視線變得模糊，強忍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注視司徒耀想提前結束演出而快步走向舞台的身影。

「我想要健康的身體！讓我聽見旋律！」

忽有一陣金色光芒從天而降，打入夏綠蒂的心口，強烈暈眩感讓她跪倒在門邊。跪地聲響引起司徒耀的注意，他冷血地回眸，卻不出手幫助，眼睜睜看著夏綠蒂按住胸口，痛苦倒地。

「我可不會被妳的演技騙倒，如果真的身體不舒服，就去保健室吧！」

金色光芒不斷竄入夏綠蒂體內，微睜的雙眼隱約察覺司徒耀對這光芒沒有太大反應，難不成只有她看得見？

模糊的視野裡，金色光芒以五線譜形態盤旋於身周，將她緊緊包圍。意識逐漸被別人取代，那個「別人」隨即開始控制她的身體，她感覺視野變高，原來已經站了起來，而且離司徒耀越來越近。顯然，「別人」正操控著她的身體，走近小耀。

一隻手摸向司徒耀的肩膀，「幹嘛？」他剛回過頭，夏綠蒂便握緊右拳，往他的帥臉揮去。碰！拳頭的力道之大，難以想像是出自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嬌小女孩。

司徒耀摸著發紅的臉頰，「妳！」倒在區隔後台與舞台的雙開門邊。

「臭小子，滾開！」夏綠蒂用低沉的聲音吼了一句，繼續前進。

「喂！妳瘋了啊！前面是舞台！」

不理會司徒耀的阻止，夏綠蒂一把拉開雙開門。

舞台門開得比預定時間要早，學生們來不及反應，鼓掌聲零零落落。發現走上台的人不是司徒耀，掌聲立即轉為噓聲。

耀眼燈光灑落在身上，清晰的噓聲令「他」深感興奮，睜大雙眼。有多久、多久沒聽見如此清楚的聲音了？開心地環視四周，完全不在乎這是叫他滾下台的噓聲，隨意地敬了個禮，隨即一屁股坐在鋼琴前。

「小綠？」二樓觀眾席的潘朵菈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怎麼會換成夏綠蒂上台呢？而且還是坐在鋼琴前，難道她要表演彈鋼琴？素來對音樂一竅不通的夏綠蒂要當眾演奏？怎麼可能啊？

被附身的女孩將雙手擺上黑白鍵，無視要求下台的聲浪，扳著嚴肅的臉，深吸一口氣，挺直身，手指開始在鍵盤上快速地移動。

聽得見！終於又聽到自己的琴音了！

激動的急版升c小調《第十四號鋼琴奏鳴曲Op.27-2》第三樂章在指尖下快速展開，虛幻的湖泊以鋼琴為中心往外擴張，聽眾們當著旋律的陶冶，彷彿看見月光隨波蕩漾。高昂的魄力讓他們全部安靜下來，專注地凝視眼前不可思議的畫面。如此具渲染力的鋼琴技法……她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嗎？可是，在場無論是古典或者現代音樂領域的學生，都不知道這號人物的存在。

坐在一樓前排的辛德勒老師不自覺地張開嘴，沒點燃的香菸隨節奏滾落地面。

「……貝、貝多芬？月光奏鳴曲！」身披保健室老師的白袍，剛滿二十六歲的辛德勒睜大雙眼，想確認自己究竟是不是在作夢。台上女孩演奏時的習慣動作、樂曲的詮釋方式，全都跟他前世的摯友──貝多芬一模一樣！

他撥開稍長的瀏海，專注地思考起來。

名為「辛德勒」的男人是這所學校古典音樂科系的高二總導師，和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在於他保有前世的記憶。前世的他，是樂聖貝多芬的學生、好友兼助手「安東．辛德勒」，世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貝多芬！

這一世，他與潘朵菈是同母異父的兄妹，妹妹與夏綠蒂又是兒時玩伴。他算是看著夏綠蒂長大的，壓根沒想過她是貝多芬的轉世，但她現在的演奏……完全跟他上輩子認識的貝多芬一模一樣。

唔，他都能投胎成這所學校的老師了，為何貝多芬不能投胎成這所學校的女學生？

禮堂內的學生聚精會神地欣賞表演。夏綠蒂一改平常可愛的模樣，臭著一張臉，自負地快速挪動雙手。

這架鋼琴和他認知的鋼琴型態不同，但音色準確又飽和，琴鍵數量也比他使用的鋼琴還多，看來這個國家很先進。

被附身的夏綠蒂忘我地持續彈奏，上頭傳來的光卻刺眼得讓他分心。抬頭望去，這麼高的天花板居然也能放置蠟燭，僕人們想必是從二樓攀繩索上去更換，實在太勇敢了，敬佩、敬佩！

原本心情很不好，但使用先進的鋼琴宣洩了情緒，現在意外的暢快。到了旋律的中後段，他的心變得跟現在的身體一樣輕盈。

奇怪了，手為何張開也彈不到十度音？他微愕，這才察覺自己的手掌變小許多，體型也跟著縮水了。

一邊彈奏，一邊轉而觀察台下聽眾。天啊！裙子竟然穿到了膝蓋上方，還全都穿著同樣款式的衣服出席沙龍！這國家的人有先進的鋼琴、勇敢的僕人，卻也窮到連衣服布料都要省！

台下忽然傳來電子樂旋律，吸引了他的注意。聽眾的素養太差了，怎麼會跟他同時間演奏音樂呢？而且用的是只有手掌大小的方形樂器，那到底是什麼怪東西？

他伸長脖子，正好瞥見那演奏者向方形樂器講話。

噢！原來心靈已經空虛到只能跟樂器對話，太可憐了！也罷，就讓自己用這首奏鳴曲好好地安撫他們吧，希望他們能從音樂中獲得救贖。

話說，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為何他寫完遺書之後就來到了此地，難道不小心睡著了？是夢嗎？這夢倒還挺真實。

樂曲在內心產生疑問時結束。他得到如雷貫耳的掌聲，起身敬禮時，赫然發現自己身上穿的並非燕尾服，而是與台下女人相同的裝束。身為男人的他怎能穿裙子？真是丟臉至極！

羞愧地奔下舞台，潮水般的安可聲讓他更覺丟臉。聽眾們該不會是想看他穿裙子的醜態，才要他再出去表演？

大步衝回後台，方才被揍了一拳的金髮男人忽地擋住去路，一手拿著冰塊冰敷紅腫處，一手抵住他的肩膀，不讓他離開。

「妳不可能是夏綠蒂！妳是誰？怎麼會有如此精湛的技法？」

司徒耀的話沒說完，後台往外的門被踹開，辛德勒和潘朵菈不約而同地出現，同時張口大喊。

「貝多芬！」

「小綠！」

兄妹互看一眼，隨即努力往夏綠蒂身邊湊，不客氣地將司徒耀擠到一旁去。

「喂！這傢伙揍了我一拳耶！為什麼你們只關心她？」

被圍住的「他」一臉尷尬，看了看叫出他名字的男人，印象中沒見過這男人，也許是慕名而來的粉絲。另外一個女人喊的是「夏綠蒂」，奇怪，夏綠蒂是女人的名字，就算認錯人，也不可能荒唐到連性別都誤認。

他大力甩開兩人的手，「休得無理！我、我可是鼎鼎大名的貝多……」

名字尚未說完整，視線突然一片模糊。彷彿沉入海底，身體變得無比沉重，瞬間倒地。



03

喂，臭小鬼，快醒來！

夏綠蒂翻身，窩進柔軟的被窩。

妳就是這樣賴床才長不高！

夏綠蒂眉頭一顫，覺得委屈，但這句話合情合理。

小鬼，妳住的地方到底是哪裡？

「我住在永恆藝術學院附近，嗚呵呵──」

夏綠蒂應了一句，繼續沉入夢鄉。飄在她身旁的男人氣得猛拍她的臉頰，可他此時是半透明狀態，手馬上穿過她的臉，一點作用都沒有。他又氣又無奈，只能繼續喊她。

快給我起床！再睡，我就附到妳身上！

夏綠蒂搓揉眼皮，緩緩起身，眼睛還不願睜開，只是打了個大哈欠，「奇怪，我剛剛不是到後台找小耀……」

回想司徒耀說過的話，意識瞬間清醒。

「跟妳們聚在一起，一輩子都做不了大事！」

司徒耀這句話真是傷透了她的心，夏綠蒂猛地撐開眼皮，難過地抿緊嘴角，心中想著：一定要改變，要讓小耀刮目相看！宅又怎麼了？她可是有抱負理想的有為宅女！

猛力抬頭，一張陌生男子臉孔映入眼簾。詭異的是，她居然能透過男人的身體看見他後方的景象，也就是說，這男人是半透明狀態。

「呀呀呀呀！你是什麼人？」

「我是路德維希．范．貝多芬。」

「貝、貝多芬？你是貝多芬，我就是畢卡索了！」夏綠蒂害怕地將臉埋進掌心，「嗚哇！而且你還會說中文！貝多芬明明是英國人！」

「我是德意志民族神聖羅馬帝國的子民，我也的確是貝多芬，不知道為什麼，能夠說妳的語言。」

「德意志？那就是德國人了。」夏綠蒂抬頭，再次被男人半透明的模樣嚇著，害怕地拿起枕頭往自稱「貝多芬」的他揮去。見枕頭穿過男人的身體，她更是畏懼，微微低頭，發現男人飄在半空中。

「嗚嗚嗚！你會飄！你果然不是人！如果是鬼，為什麼來找我？難道說……我已經死了？還是我欠你午餐錢？晚餐？咦，還是宵夜？」夏綠蒂崩潰地想著最壞的結果，「難道是我害死了你？我搶走最後一個限定商品，你太難過就……」

「妳的腦袋是裝漿糊嗎？」男人略略退開，決定暫時離夏綠蒂遠點，以免這女人持續鬼吼鬼叫，引起別人的注意。要是被人發現他飄在這裡，那還得了？

雖很不情願來到陌生國度，卻有意想不到的大收穫，就是聽力的恢復。難不成，這國家有特殊的治癒能力，可以讓他的聽力恢復正常？可是他正在飄浮，或者就如這女人剛剛所言，他們都死了，所以神允許他恢復聽覺？

不管如何，以早先的經驗判斷，只要附在別人身上，他就能操控被附身者的身體做事，包括演奏音樂。

「妳有沒有可以讓我寄宿的身體？什麼都好。或是妳的身體願意給我？」

夏綠蒂摀著臉，不敢正視貝多芬，「身體？你要用我的身體？不可以！我只是上課偷畫畫而已，不要把我抓去當鬼！以後我會乖乖寫作業，體育課也會認真暖身！」

貝多芬認為夏綠蒂已經沒有溝通價值了，環顧室內，所在之地無疑是女人的房間，不見其他人或生物。飄到外面去，又怕有人看得見半透明的他，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夏綠蒂還未回到能溝通的狀態，他決定仔細找尋房內有無可供附身的形體。沒有立體的人形，但他或許能附身在圖形或物品上。

焦急地伸手往書櫃拿書，半透明的手掌偏偏無法碰觸實體。

「小綠？妳醒來了嗎？聽到妳在尖叫，發生什麼事了？」

貝多芬吃驚地頓在當場，如果他沒記錯，這是表演結束後出現在後台的少女的聲音。不好！她會進房間嗎？

他緊抿雙唇，更急切地尋找可供附身的圖形。望向書桌，B4的壓克力盒裡有一幅年輕男人的肖像，穿著跟這裡的人一樣的服裝。

「我進來囉！」

門即將被轉開，情急的貝多芬決定嘗試附身在圖像上。

短短幾秒，金色光芒以五線譜形態往畫裡鑽。貝多芬首先感受到一股強勁的吸力，將他帶入圖畫，轉瞬之間，夏綠蒂在司徒耀演奏時畫下的作曲家印象圖便活生生地出現在房內。

夏綠蒂慢慢地挪開雙手，愣望著筆下的角色就這麼出現在眼前，驚訝到完全說不出話。

情況不容許她繼續發愣，潘朵菈已經端著熱茶，推門進來，「小綠？還好嗎？保健室只開放到下午兩點，我就跟哥哥就帶妳回我們家了。身體沒事吧？」

夏綠蒂弄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幫陌生男子掩飾，門被推開的同時，她拉起棉被，讓那個頂著她筆下男角樣貌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躲進被窩。奇怪，她設定的男角可是有一百七十七公分高耶！自己怎麼能夠完全擋住他？

「小綠？」潘朵菈關切地湊過來，夏綠蒂趕緊揮手示意沒事。

潘朵菈很想問夏綠蒂，她是什麼時候學會彈鋼琴的？聽身為音樂導師的哥哥說，那技法之純熟，簡直到了神乎其技的程度。彼此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她卻從不知道小綠有這項技能，難免感到挫折，也覺得不大對勁。不過小綠今天的狀況不好，這些問題還是之後再問好了，「現在很晚了，小綠，今天妳就暫住我家吧，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說。」

夏綠蒂慌張之餘，不忘接過潘朵菈端來的蜜桃紅茶，「謝謝朵菈！真不好意思，今天給妳添麻煩了。」

見夏綠蒂沒啥大礙，潘朵菈捧回托盤，「哎唷！這有什麼麻煩？那邊有新的睡衣，穿制服睡覺一定不舒服，妳可以拿去穿，有空再還我就可以了。」

「謝謝朵菈，妳真是我的摯友，有妳在真幸福！」還有很多狀況搞不清楚，幸好身邊有朵菈，幫助她安心地面對問題。

「那當然囉！如果放著不管妳，妳真的很容易出事呢！好了，明天見囉！晚安。」

潘朵菈說完便離開了，大概是察覺到夏綠蒂還處在錯亂中，想讓她早點休息。

安靜地等了幾秒，夏綠蒂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豎起耳朵仔細確認外頭沒人，鎖上房門，立刻轉身飛奔回床上，掀開棉被。果然，活生生的3D美男就躺在被窩裡，還原度超高！

「你為什麼要附身在我筆下的人物……不對，你怎麼能夠把紙張人物變成真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夏綠蒂捏了捏貝多芬的臉頰，「有彈性！還會發紅！」

「會痛！」貝多芬推開夏綠蒂，爬出悶熱的棉被，「我也是不得已，只有附身在妳筆下的人物上。」走下床，挺直身子，他認真地自我介紹，「再跟妳說一次，吾乃路德維希．范．貝多芬。雖然不清楚我為何會出現在這個國家，但事出必有因，我決定靜觀其變，暫時待在這裡，住妳家。」

夏綠蒂的雙馬尾驚訝得再次豎直，「我怎麼能讓陌生的鬼魂住我家？」

貝多芬在房內四處走動，找到類似鏡子的東西，上前觀察自己的外貌。跟原來的外表很不一樣，身形修長、睫毛濃密、五官陰柔，是一張很秀氣的臉蛋。身為男人的他比較希望擁有高壯的身材，但這長相也不錯。他摸摸臉皮，從光嫩的程度判斷，年齡應該在二十歲以下，聽力健全，任何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如此健康的身體，能幫助他創作更多樂曲！

貝多芬握緊拳頭，怎麼樣他都想繼續創作下去，一定得找個理由活下來、留下來，「別忘了，我正頂著妳筆下人物的外貌。若妳不介意我到最後淪落街頭、穿得破爛、連飯也得跟野貓搶，我可以不打擾妳，自己去外面流浪。」

夏綠蒂抿緊嘴唇，眉梢一顫，短時間內居然再找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她的夢想除了成為漫畫家，更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能夠動畫化。現在作品已經開外掛直接變成真人了，她其實非常開心。

為了確認，她步向書桌，打開B4壓克力盒，人物果真從稿紙上消失，陌生男子真的附身在圖上了，「你說你叫貝多芬？真的就是那個偉大的音樂家貝多芬？」

「我不想重複這麼多次，明天我再彈一首鋼琴曲給妳聽，妳就曉得我是不是貝多芬本尊了。」

夏綠蒂立刻抬手制止他的提議，「嗚！不行啦！就算你願意彈，我對音樂一竅不通，無法聽出個所以然。我先相信你就是貝多芬，那麼，為何你會出現在這裡？」

貝多芬走回床邊，大方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的燈光，「我也不清楚，也許是厭倦本來的生活了吧！」

他抬起雙手，望著彈琴的手指，光線從指縫間透出。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就只有音樂，不管是不是一場夢，他都想利用這身體好好創作。話說這裡的蠟燭位置也好高，僕人到底是從哪裡上去點燈的呢？難道說樓與樓之間有夾層，僕人都躲在那邊更換燭火？

「啊！那是朵菈留給我的床，你怎麼可以全部佔走？」夏綠蒂趴倒在床邊，不管怎樣推，貝多芬就是不肯挪位置。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貝多芬終於不耐煩地顫動眉頭，「我穿越到這裡也很累，讓我好好睡一下不行嗎？」

「可是，這床明明是借給我睡的！」

貝多芬大力拍胸口，「身為庶民的妳，把床奉獻給偉大的作曲家，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我是女生耶！你們那個時期不都是女士優先、女性至上嗎？」

「哼，我不承認穿短裙的妳是女人。」貝多芬轉身背對夏綠蒂，假裝沒聽見她的抱怨。

夏綠蒂將臉貼著床，凝視處在這種情況還能心安入眠的貝多芬，「難不成……貝多芬的女人緣很差吧！」

一箭直接穿心，被說中的貝多芬摸著發疼的胸，故作鎮定地起身，「念在妳畫的角色還算帥，我勉強讓出二十公分。」

貝多芬不甘願地讓出空位，但這空間如此狹窄，夏綠蒂根本無法躺上來。她轉而去找衣櫃裡的東西，以前時常在潘朵菈家熬夜趕稿，寄住於這間客房，所以把家裡擺不下的幾個抱枕放到了這裡來。

「啊！找到了！」她抱著幾個動漫美男的等身抱枕上床，用力推開貝多芬。

「喂！暴力女！」

夏綠蒂把貝多芬推去另一邊，用等身抱枕在床鋪中間畫出界線，「雙人床本來就是給兩個人躺的，超越中間這道界線就必須接受懲罰！我可是有SR等級的魔法喔！」

貝多芬睜大眼睛觀看夏綠蒂拿來的抱枕，枕面全是秀氣的男性，正反面擺著同樣的姿勢，只是一個有穿衣服，一個半裸──竟然愛看男人裸體到如此大膽的程度！躺在隔壁的他豈不是很危險？

貝多芬趕緊跳起身，注視安心躺上床的夏綠蒂，這女人神經未免太大條了，就這麼躺在陌生男人旁邊？

「我要關燈囉！范德希。」

「啊？誰是范德希？」

「我記得你剛剛有把全名說出來，裡頭有這三個字，這名字配合你現在的外表恰恰好！晚安囉！」

「不要擅自改別人的本名！」

「Fantasy！很好聽啊！」

貝多芬見夏綠蒂伸手按向床頭櫃的開關，燈立刻暗下來，不由驚訝上頭的僕人無時差的關燈，真令人敬佩。

「對了，范德希，知道現在是西元幾年嗎？」

「什麼意思？」

「現在是西元二○一五年唷！這裡對你來說，是不折不扣的未來世界。你是從西元幾年來的呀」

「西元一八○二年……」被改名為「范德希」的貝多芬好奇地步向房間唯一的窗戶，撥開窗簾，發現窗戶的開法和認知有所不同。推敲後往左拉開，沁涼的微風伴著燈火通明的夜景映入眼簾。這兒是二樓，能眺望屋外的街景，從沒見過的陌生交通工具呼嘯而過。

他關上窗，把好奇心拉回室內，走到床頭櫃旁，按下開關，室內的燈全亮。又按關，燈全數熄滅。再次按開的同時，臉上綻開新奇的笑容。

「真是太神奇了！」開開關關好幾次，他想把心中的驚喜和夏綠蒂分享，她卻已沉入夢鄉。

看著夏綠蒂的睡臉，這女孩根本沒有危機意識嘛！

范德希替她蓋好棉被，「晚安了。」

第一樂章 為妳而聲

01

「永恆藝術學院」──這所學校聚集了在音樂與藝術方面有天賦的好手們，成立兩大學院，兩學院又各自分出古典與現代科系，總共四大派別。其中，現代派與古典派勢不兩立，古典音樂看不起現代音樂唱口水歌，古典藝術也看不慣現代藝術簡化人物、自以為是的美感。

永恆藝術學院理事長最喜愛古歐洲城堡，又是個《星際大戰》迷，於是以截然相反的兩種建築風格設計校園。行政大樓從中央貫穿校區，建築整體成「H」形，左方為現代科系，右方為古典科系。地理環境的區隔讓雙方更不往來，少數能交流的場所，是所有學生都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