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末法時期
我從一個我們會(或幾乎都會)自問的問題開始:「我們是處在末法時期(Kali-Yuga)嗎?也就是說:我們是身處於一個毀滅的時代嗎?是否所有的希望都已消失?依照印度教傳統的說法,Kali-Yuga實際上是『黑暗時代』,起源於三千多年前克里希那(Krishna)去逝後的次日。」
這是一個黑暗、愚昧、無知的時代,道德淪喪,正法消逝。也就是說,現今世界的規律,是充斥著野心、虛偽與商業氣息。阻擋無用,因為一切將會消失。也因為宇宙的輪迴已到了一片乾枯、饑荒、互相交戰,社會關係蕩然無存的時候。如同在《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古印度民族大敘事詩)已經提到過的:已到了人們不再有力量、勇氣,一切都乾枯困難的時候了。枯死與乾熱的土地,也變成了烈火下的犧牲品。一切都已陷在世界末日中。
緊鄰我而坐的,是這位大家皆尊稱為法王丹增嘉措(意為正法大海)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他看著我,並仔細聽著,非常地安靜與專心。
我繼續問完想問的問題:「然而,也有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說法,我相信是較屬於佛教徒的。那就是認為:毫無疑問的,我們現在是生活在一個有道德、互助、嚴守戒律的時代,也就是『賢劫』。在上述二種傳統中,您認為是那一種呢?」
「毫無疑問的,當然是第二種。」
「基於那些理由呢?」
「我想至少可依三方面來說。首先,我認為戰爭的觀念最近已有些修正。在二十世紀初,甚至到六○、七○年代,我們還是認為很多事最後是以戰爭來解決。而且有個很古老的觀念:戰勝者總是對的。勝利者是上帝或諸神的信物,他們總是站在他這邊。如此一來,戰勝者強迫戰敗者接受其法令。往往都以簽訂條約為方式,以抑制其將有報復的藉口。此外,武器設備的重要性,尤其在核子方面,都是末法時期的中心要素。核子武器競備,實已造成世界毀滅的大威脅。」
「您認為此威脅目前已漸漸消除了嗎?」
「當然,我深信這是必然的。其實,現在冷戰似乎已緩和,核子武器也在裁減當中,誰還能抱怨呢?」
「其實我們都很清楚,在我們會談的同時,世界上有超過五十多個戰爭正在進行。而且有些就在我們附近。例如:阿富汗、喀什米爾,或印度境內伊斯蘭教與印度教的交戰;有許多戰爭,歐洲報紙從不提及的,如游擊戰,或不丹王國反對尼泊爾移民工人等。」我告訴他,真正的麻煩是南斯拉夫所謂的「淨化」與炮轟的戰爭。那些已造成整個歐洲的躊躇不前。老實說,沒人敢自稱比以前較不殘忍。
「我知道。」達賴喇嘛如此回答我。「這些當地的戰爭都非常殘忍,而且確實很不好。所有的戰爭,不論大小,都是負面的。它揭露人們險惡的一面,而且只會導致新的衝突。但是在核子的威脅下,地球上的每一個地方似乎無一能倖免。而至少,小的戰爭是有限的。就如今天,我們在達蘭沙拉(Dharamsala),我就覺得平靜。」
2.真正的力量
他微笑了一會兒繼續說。
「不過,的確很多這種戰爭的發生,是由於核子威脅的遠離。」
「怎麼說呢?您有其他樂觀的理由嗎?」
「當然有。那就是我要提到的第二點:雖然有許多表現,但我相信戒殺生、無暴力的觀念,已很明確的指出重點。在聖雄甘地時代,這位我所謂的先人,無暴力常常被視為懦弱,幾乎是種很可恥的行為。但現在的情形已不同了,以現今的觀點而言,無暴力的選擇是種正面肯定的行為,它創造出一種真正的力量。看看在南非的情況,以及阿拉法特與拉賓的和談。幾十年來,巴基斯坦與以色列,除了動武外,毫不相往來,而現在也已和平的對談了。」
「是的,但雙方也都還有所保留,而且會走到暗殺、大屠殺,或者高唱著殲敵的歌聲,屆時到處教導他們的孩子:拿起你的劍,去殺人吧!」
「當然,有可能會有這麼一回事。但您倒不用告訴我,人們有能力做出多麼可怕的事。而且,巴基斯坦人與猶太政府確實是個好例子,並且也已受到世界各國的肯定。此外我還有另外一種感覺,我相信透過新聞報導、媒體傳播,也就是所謂的聯絡交流,宗教團體已較以往更常互相拜訪,且更加的互相認識了。」
「但對有些回教國家,並不真的是這樣子。相反的,他們反而有將自己封閉在自己圈子裡的趨勢;並想杜絕所有外國人的影響。尤其是對西方人。在阿爾及利亞,有些激進團體更是進一步的殺害外國人。甚至,有些事業也同樣的荒謬與殘忍。他們反對時代精神,根本相反的培養出其他團體,去傷害那些被假設可傷害的,這些事進行得很快。」
「對一個國家而言,孤立是非常不好的,因為它會變得不實際。在本世紀前中葉,藏人非常少與其他種族或教義接觸,這導致很大的損失,時間遠遠的把我們拋在後頭。至於那些回教國家,雖然有些人同時維持甚至更強化他們的封閉性;但若以全世界來看,孤立的確是喪失了生存空間。二十年來,我拜訪了許多國家,所到之處,大家都告訴我:我們彼此更認識了。自第七到第十世紀,在極具包容性的唐朝;於中國西北土蕃區的敦煌,是一個亞洲宗教的研究中心。道教、佛教、景教、摩尼教(後兩種宗教皆源自波斯)在那裡匯集,教義交流,致力於彼此的認識。」
「他們的原則是加強共通的義理,並略及迥異之處。」我說。
「無疑的,我們現在所欠缺的,就是類似那樣的交流中心。」達賴喇嘛接著說。「若能成立一個那樣的單位,將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在我這邊,也經常盡可能的與其他宗教領袖碰面,並一起外出拜訪他們的聖地。所以經常發現有些傳統其實是互相關聯的。這也是我們常在一起思索的問題,並分享片刻的寧靜,我常常於其中獲得很深的領悟。」
3.和平的觀點
三月,也就是訪談達賴喇嘛幾星期後,他到以色列訪問。在那裡他還見了猶太教徒、回教徒、基督教徒、德魯茲教派穆斯林,甚至巴哈教派。當時,他也參觀了教堂,奧瑪(Omar)的清真寺、哭牆以及其他地方,並以和平的觀點,分別與巴勒斯坦人、以色列人會談。雖然他認為彼此的鴻溝還是很深,但同時,從各方面看來,他也很肯定的宣稱已看到雙方極佳的「脈動」。
「我一直堅信在宗教領域裡,與世紀之初相比,我們是在進步中。」他繼續說。
「但很多評論家卻持相反的看法。甚至在基督教與印度教裡,我們也到處聽到談論宗教整合主義。」
「這個現象的高漲,是令人擔憂的。」他告訴我說。「許多人想在那裡看到人們對於亙古恐懼的反應。」
「或者是對於空想破碎的理論所提出來的一種補償作用。基於一些理由,許多人認為五○年代全體教會合一的經驗,似乎已變成日益擴張的信仰分化。現在,宗派林立,各種不同的理論也在戲劇性的拓展中。去年,美國的大衛教派,寧願與信徒死於火中,也不願屈服於警方。」
我補充了一個個人的實例。「一九九三年十二月於孟買,我擔任了由一些法國專家所舉辦一系列會議的助理。內容是開於瑣羅亞斯德教(拜火教)的歷史,瑣羅亞斯德教以前是源自波斯,現在信徒約有八萬多人,大多數是印度瑪哈瑞斯塔(maharashtra)地方的居民。」
「是的,他們稱為祆教徒,我知道。」
「有一場會議主題,是在討論瑣羅亞斯德教在七世紀阿拉伯人入侵波斯時,他們逃至中國所帶來的影響。其中,也影響了另外一個現已流竄他處的教派摩尼教。此兩種教派為適應在早以被佛教深入影響的土地上生存,很自然的被迫接受一些佛教的傳統。」
「這種情形,經常發生。」
「我們只是很單純的做了語言學的研究,重點放在當時銘文的探討。在會議結束時,我們看見一位身材肥胖,像生意人的男士站起來,以非常好的英文大喊著:『瑣羅亞斯德教不可被曲解。不論如何,阿胡拉‧馬茲達(Ahura Mazda)是唯一的真神,瑣羅亞斯德是唯一的先知。』這宣告帶來了許多種族、政治的省思。例如:我們是真正的雅利安人。當時,我驚訝的愣在那裡。我今天剛剛發現了一位瑣羅亞斯德的基本理論者。當時我只知道如此回答那位男士。」
達賴喇嘛微微的傾身向我,並問道:「他代表多少百分比的祆教徒?」
「據別人告訴我,大約是百分之八。」
「那還好。其他的百分之九十二就是答案了。」
他第一次笑,一個很直接、自然的笑。往後,他就經常露出可親的笑容了。這就是人們所講,過著神祕的生活,卻也會突然顯露自己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