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黃能福教授、陳娟娟研究館員和黃鋼的專著《服飾中華—七千年藝術巨作》快要出版了,他們要我為此書作序,我於此道實屬外行,因此也只能說些外行話。
我國素稱「衣冠文物」之邦,這「衣冠文物」大概就相當於「文明」、「文化」之類的意思。於此可見,「衣冠」也就是「服飾」,確實就是「文明」或「文化」的象徵。
考我國的原始文化,是多元的文化,早在距今4000年到8000年的時期內,我國境內不論東西南北,已經有數以千計的屬於新石器時代的原始文化發生了,這許多原始文化,有不少是自生的而不是由一處向四周傳播的。但是偉大而豐富複雜的中華文化,並非僅僅是這許多原始的自生的文化,而是在漫長的歷史時期中,由這許多原始文化交融發展而成的。在交融發展的過程中,又有一種作為主體的文化在起著主導的作用,這種主體的文化,也就是華夏的文化或中原的文化。研究我國的原始文化或早期文化,這多元論、交融論和主體論是緊密連繫的,三者缺一不可。僅僅承認其中之一或之二,都是不全面的。
服飾是文化的象徵和代表,我國的服飾史,有著與原始文化同樣長的歷史,如果從周口店山頂洞人製造的骨針算起,則已經有2.5萬年的歷史了,它遠遠超過了以新石器時期計算的原始文化的歷史。由此看來,中國的服飾史,也應該是多元的、交融的和有主體的。
服飾是文明和文化的象徵,人類之所以區別於動物,是因為能直立,能勞動,能進行高級的思維,能用語言交流。服飾就是高級思維的成果。服飾的發展,也反映了人的思維的發展,生產和生活方式的發展,審美觀念的發展。
從服飾,可以區別各個不同時期的不同民族。古人對民族服飾的區別是十分重視的。孔子曾說過:「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這就是說,改變服飾,當亡國奴是絕不容許的。所以明末清兵入關,下薙發令,易服,造成了漢人的奮死反抗。
從服飾,也可以區別不同時代不同的社會等級。大家知道,在封建時代,從皇帝、文武百官,到庶民,到刑徒(罪人),在服飾上是有嚴格的區別的,絲毫也不能混淆。
從服飾,也可以反映我國紡織業的發展,皮裘業的發展,印染業的發展。我們看到浙江吳興錢山漾出土的4700年前的絲織物,不能不感到我們服飾文化的源遠流長。我們看到各地博物館所藏的漢唐織物,尤其是看到馬王堆出土的西漢初年的素紗禪衣,薄如蟬翼,輕如煙霧,衣長128公分,兩袖通長190公分,領邊、袖邊還鑲有5.6公分寬的夾層絹緣,但全部重量只有48克,不足一兩(50克),不能不為之驚歎。我們在敦煌莫高窟見到的北魏和唐代的塑像,其服飾之華麗名貴,簡直莫可名狀,雖然是繪畫,並不是實物,但這必然是依據服飾實物描繪的,絕非虛構。
從服飾,也可以看到我國工藝美術的發展。從上舉這些例證,尤其是現存各地博物館的各個時期的服飾和織物,可以充分證明,我國的服飾文化,有著輝煌燦爛的歷史。所以一部服飾史,也就是一部中華文化史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常說,歷史是圓柱形的,不是平面的。那麼,服飾史,也就是圓柱形的歷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我常說,無論是學文學還是學歷史的,不能光學空洞的理論。理論是重要的,但要與實際結合,涉及具體事物,則要與具體事物結合。漢詩《陌上桑》描寫羅敷的服飾:「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如果結合服飾史與出土文物對照來看,那麼這許多描寫就立體化了,讀者所得的概念就不是平面化的了。同樣,杜甫的《麗人行》說:「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㔩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隱稱身。」這許多描寫,如果能與唐畫、唐墓的壁畫以及出土文物來對照,所得的結果,自然也就不會停留在概念化上了。
前些年,我在作校注《紅樓夢》的工作,在第三回鳳姐出場時,有這樣一段精彩的描寫: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灑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這一段描寫,光是服飾和佩戴,就有八種,如果將這樣一個角色搬上舞臺或螢幕,就必須首先解決角色的全身服飾,而我們在注釋過程中,就是調查了不少博物館,參考了不少實物才得以初步解決的。
由此看來,一部服飾史,卻牽動著整個文化史或者說整個歷史。也因此,一部服飾史的作用,何止於服飾,它實在是讀文化史、文學史、歷史等所不可缺少的。
昔年,沈從文老先生索居斗室,撰寫《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我曾去拜訪過他,丈室之中,只能放一張雙層床(上層放書,下層睡覺),一張二屜桌,此外就再無寬綽之地了,但沈老終於完成了此皇皇巨著,為中國服飾研究樹立了豐碑和典範。以至於今天我們談到服飾研究,就自然而然地會懷念這位受人尊敬的老人。
但是,歷史是發展的,學術也是發展的,從那時以來,我國的考古發掘,又有了許多進展,何況已出土的文物,也難於以個人之力去窮盡究索,故近年來服飾研究之作,續有所出,足證這一學術領域的蓬勃氣象。
黃能福及其已故夫人陳娟娟兩位先生,是我國著名的絲綢織繡、文物考古專家,工藝美術專家,他們主編的《中國美術全集•印染織繡》上、下集,早已馳譽國內外,他們有關這一領域的其他專門論著,如《中國大百科全書•文物博物館卷》、《中國大百科全書•美術卷》和《中國服裝史》、《中國服飾志》等,也久為學術界所珍視。現在這部《服飾中華—七千年藝術巨作》,則更是他們的皇皇巨著。他們根據考古學和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成果,按照人類演化的歷程,以大量具體的考古材料與中國原始神話相對照,探討了中國原始服飾藝術的起源及演變,把中華原始服飾的研究推向深入。
服飾文化具有精神和物質兩重屬性,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思想觀念給予服飾藝術以內容的制約和形式的規範,時代的物質生產和科技發展給服飾藝術的發展提供了物質的依據,而多元文化的交往和相互融匯,是繁榮發展民族服飾文化的重要條件。《服飾中華──七千年藝術巨作》抓住以上脈絡,按照時代順序,分章論述我國各個時代的社會背景,並參照歷史文獻和考古實物圖文並茂地介紹章服制度、服裝面料、印染織繡科技、紋樣色彩、服裝款式、首飾佩飾的基本面貌,從而揭示中華服飾藝術的光輝成就和發展的基本規律。為了照顧可讀性和興趣性,他們還盡量採用白話文配合圖片,做到既通俗易懂,又有學術深度。這是與他們數十年從事中國工藝美術史、中國印染織繡美術設計及史論、中國古代織繡文物鑑定、中國服飾、藝術史研究的實踐,掌握了豐富的歷史文獻資料和形象資料,有廣博的專業知識和技能修養分不開的。就形象資料而言,本書已經包容了目前國內外出土和收藏的各個歷史時代有關服飾藝術文物資料的精華,內容之系統廣泛,包容量之豐富,也可說是空前的。我相信,這樣一部體大思精的學術著作,它的問世,必將對我國的服飾史、服飾藝術研究,乃至於服飾文化的研究,產生有力的推動作用。
我個人讀書,一向喜歡旁搜遠鑽,橫看成嶺,側看成峰。學一句現在時髦的話,叫做多角度、全方位地看問題。其實蘇東坡早就提出了「八面受敵法」,也就是從多角度去「攻書」(古人稱讀書叫「攻書」),從書的一面說,就要多角度地受攻。現在有此一部淵深而又曉暢的服飾藝術史專著,對我來說,無疑是增加了一個讀書的角度,多了一個憑藉,我自然欣喜無量,我自然也為天下的讀者欣喜無量。承蒙本書著者要我寫序,我就把我的這一點私心竊喜和盤托出,公之於世。至於其中謬誤,我自然希望得到專家和讀者的教正。
馮其庸
中國藝術研究院原副院長、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原院長,紅樓夢學會會長,
書畫家,研究員,著名學者,現任中國文字博物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