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烙印
1.
五十雙眼睛,凝望著他們的音樂老師。幾縷溫和的陽光從窗外的綠葉間滲透,照在倪蕊清瘦白皙的臉上,使她的臉上泛著柔和的光。倪蕊有著光潔的皮膚,不算多的黑髮柔垂在腰際。不笑的時候冷得讓人不想和她說話,一笑起來,連眉眼都笑了。無聲,富有感染力,讓人不禁也跟著笑。
五十雙眼睛,投入的目光,這一刻充滿了喜愛。倪蕊用鋼琴為孩子們彈唱《森林裏歌兒多》。
聽完了這首歌,你們開心嗎?倪蕊笑著問。
開心!孩子們響亮地回答。如此響亮的聲音,熱切的眼神。孩子們說的就是他們所想的,心裏想的眼睛就說出來。她令孩子們開心,孩子們也令她開心。倪蕊想,不要五十個,只要一個,彼此開懷,像此時一樣。短暫的走神讓她彈錯了一個音,她搖搖頭迅速調整自己,使她的思緒完全回到了課堂上。
「老師先教你們念歌詞。來,一起拍手念。」
森林裏,歌兒多,森林裏,歌兒多,小兔唱,綠綠的青草歌……
只念了三遍,孩子們就學會了歌詞。歌詞會了,他們就隨著倪蕊的琴聲,一句句跟著旋律唱,三遍也學會了。這是倪蕊的「三三」音樂教學法,很受孩子們喜愛。別的音樂老師說一節音樂課上下來都不想講話。倪蕊說還好啊,她上完了嗓子一點也不累。她誠心介紹自己的「三三」教學法,他們聽了不以為然,疑惑地問:真的嗎?倪蕊也不爭辯。當人們習慣自己的做法,想改變,很難。
下課鈴聲響起,倪蕊笑著跟孩子們道再見,走進了陽光下的操場。她的影子緩緩地移動,思緒悠悠地飄著。
倪蕊想心事的方法很特別。別人大都把自己關在家裏靜靜地想。倪蕊不。她如果能把自己關在家裏,就是心很靜的時候。她會好好利用靜心的時間,看看書,寫寫東西。心裏不靜,煩或鬱悶,躲在家裏不能理性地控制,她就會找人打電話,長篇大論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當找不到人說話她就會感到深深的絕望。於是她乾脆走出門,調整情緒。她匆匆趕路,走在人群裏,融入人群就不會有出格的舉動。那些變態之所以變態,只因為他們不能融入人群。他們超凡卻不能脫俗。她用這樣的方式管住自己飄散的思緒。如果遇見熟人,問她:倪老師,你怎麼一個人啊?她就快快地走路,急急地回答:買東西啊。這方法不錯,既控制了情緒,又鍛鍊鍛鍊了身體。煩惱的時候,她就用凡俗的方法解決。
操場上現在有一些孩子,倪蕊多不認識。她教的是小學高年級的孩子。那些孩子下課後不像低年級的孩子,喜歡在操場上瘋鬧,只是待在教室裏或走廊上,講話或觀察別人。同事們下了課會快速回到辦公室,靠在椅子上喝茶。所以這課間的十分鐘的操場,對倪蕊而言,反而安靜。她走得很慢很慢,不擔心有人打擾她的精神世界。
漸漸地,回憶慢慢變瘦。而立之年,開始寫遺書,長篇遺書。人都需要寫遺書。
只不過時間早晚,方式不同罷了。一些話像人心上的毒刺,不拔出來,我怕挨不了餘生。不拔出來,我怕我活著的身體不會安寧。
當我老了,我就不會那麼辛苦地保持形象。我能隨便坐在一棵下的石頭上,一瓶水,慢慢地喝;一枝菸,慢慢地抽,看路人行色匆匆。這是許多老人愛做的事:在人們的漠然目光中,安靜回憶、思索。
現在我還年輕著,還有遲花一樣的容顏,卻像一個坦然面對死亡的老人一樣,陷在回憶裏。我希望,回憶讓我生出夢想。
與丈夫分床不分家的半分居隱秘事實,對慾望、愛情以及種種掙扎,多久以後,皆成往事?痛苦、憂傷和甜蜜,終會靜成一幅畫,落滿歲月的灰,無聲無息。懸浮在腦海中。
天上白雲悠悠、無邊無際,一隻大雁獨自飛過。一聲孤鳴,有誰聽見?若干年後,風吹動我的白髮。昏花淚眼中,一個人走來,像他年輕時說的那樣:我要為你梳頭,直到青絲變白髮。
倪蕊記錄完了這些話,心像服了鎮靜劑一樣平靜了。她的頭腦裏常常充滿一些想法,這些想法很多很多,一會好一會壞,一會樂觀一會憂鬱,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倪蕊知道,如果不把這些想法像水一樣倒出來,那她的腦袋就會像一個可憐的桶一樣,遲早會被撐破。她必須在有生之年把這些想法(她姑且叫做遺書)取出來,不讓它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