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年的農曆新年,歲次庚午。
大年初十的這天清晨,阮愛國醒來的時候,意識中仍殘存著昨夜的興奮之情,但要過了兩三秒鐘才慢慢記起之所以會這樣興奮的原因:來自國內兩個組職的代表,在他的安排之下來到九龍,從陽曆一月初開始,經過整整一個月連串祕密而冗長的會議之後,印支共產黨和安南共產黨終於同意結合為一個統一的政黨。雖然代表只有寥寥幾人,另一個獨立組織印支共產聯會的代表又不克出席,但越南共產黨總算是正式誕生了,黨綱也草擬完畢,缺席的印支共產聯會可以稍後再簽字。多年來的努力終於見到了一點成果,重要任務完成,與會的各路人馬陸續散去後,阮愛國舒了一口氣,連日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反而難以入眠,擁著身邊的小秘書,他將無處宣洩的亢奮盡數傾注在她身上。
香港的天氣和北圻差不多,清晨平和的空氣令人有種錯覺,以為人世間亙古以來就是這樣安定嫻靜。
很多年之後,阮愛國回到北圻,攀上政治生涯的最高峰,並且遺棄阮愛國的名字一如當初遺棄他的原名阮必成,北圻冬天清涼的早晨仍會令他想起在九龍的這段日子,且不無感慨的發現:生命中這一難得的小小空隙,當立黨任務已告一段落、另一個也許更艱辛的革命紀元尚未開始的時候,擁著年齡比他小一半的小秘書,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竟是他革命生涯中最幸福的時光。
身邊的小秘書阮氏明開睜開了眼,一對相濡以沫的革命鴛鴦並沒有互道早安,原因很簡單:越南語彙中從來也沒有早晨起床後互相問候的句子;這個奇怪的特點令越南人在翻譯外國文學作品時經常遇到一個難題,Good morning, Bonjour, 早,……這些至為平常的寒暄語,不譯也不是,勉強譯出來呢,又成了極不自然的翻譯腔。但假如因此而認定越南人是粗魯不文的蠻族,則又過於武斷了。越南人在言詞間自有其嚴格遵守的禮法,最明顯的是:一個普通的稱呼,你和我,就因對話雙方的地位、關係、輩份而有種種不同的變化,並不僅僅是你或您、tu和vous的分別。阮氏明開用來稱呼阮愛國的,則是最親密的一種,只有情人、夫妻之間才可以用;若勉強直譯為任一種外語,聽起來同樣是極不自然的翻譯腔。
「該稱呼你甚麼好呢?」她問身邊的越南共產黨創辦人:「主席嗎?還是總書記?」
「還早著呢。」阮愛國故作淡然,唇邊卻忍不住漾起一抹微笑:「要等下次各方代表都到齊了,才能選出總書記。」
「你一定會當選的,是嗎?」
「應該沒問題。」阮愛國充滿自信:「各派意見一致,就是心心社也沒有異議。」
「心心社也有派代表來?」
「我是說以前心心社的人。心心社散了之後,他們的成員大半被安南共產黨吸收了。鄭廷九就是心心社的人。」
「鄭廷九?就是那個河內口音、右腮下面有顆痣,長著幾根毛的?我見他和你談了好久,說些甚麼來著?」
「他離開北圻的時候收到情報,說是有革命黨計畫在農曆年期間發動武裝起義。」
「農曆年期間?不就是現在嗎?是哪個革命黨?」
「你說,」阮愛國反問:「目前哪個黨有能力搞武裝起義?」
「你這是考我來著?」阮氏明開眼珠子一轉:「嗯,我看看……,老一輩的,潘周楨已死,潘佩珠的越南光復會也已凋零,應該不會是他們,除此之外,就只有阮太學的國民黨了。」
阮愛國微微頷首:「可能受到中國革命的影響,這些年他們發展得很快,實力不容忽視。」
「阮太學追隨中國孫文的三民主義,越南國民黨說來也就是中國國民黨的一個支部。……」
「越南共產黨也是國際共產黨的支部,」阮愛國插口:「一樣的道理。」
「既然這樣,依你看,他們起事,會得到中國政府的支持嗎?」
阮愛國摸摸他光禿禿的下巴,這是他必須回答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或者連他自己也沒有肯定的答案,卻不得不裝出深思熟慮的樣子時常有的動作:「實質的支持,很難;中國自從革命成功以來,一直亂得很,大家你打我我打你,南京當局自顧不暇,哪有閒功夫理我們的事?不過,不管有沒有中國政府的支持,越國黨都是必敗的。」
「怎麼說呢?」
「你想想,」阮愛國在這一刻決定開始留一把山羊鬍子,這樣他摸下巴的習慣就可以改為捋鬍子,看起來更有一副成竹在胸的自信:「中國國民黨當年革命,是推翻排外排西方的滿清朝廷,西方列強自然樂見其成,所以武昌之役一戰成功,西方國家馬上紛紛承認中華民國。而越南國民黨要對抗的,卻是法國人,是列強的同夥,越南國民黨要得到他們的承認,只怕不容易。」阮愛國清清喉嚨,又說:「話雖這麼說,我們還是要密切注意。近年大規模的武裝起義不多,越國黨這麼一攪和,固然成事不足,卻會令法國人加強鎮壓革命黨。……」
「對我們也有影響嗎?」
「所以眼下最要緊的,是盡快選出領導幹部、分配任務,更要擬好對策,應付即將出現的大鎮壓。」
「下一次會議是……五月?」
阮愛國點點頭。
「那時你就是主席了,對嗎?」
「我是主席,你就是主席夫人了。」阮愛國難得的俏皮了一下,有意要沖淡太嚴肅的政治話題造成的凝重氣氛。
阮愛國不幸而言中,因為雙方實力過於懸殊,越南國民黨的武裝起義果然是不自量力的以卵擊石。殖民政府平亂之後,也真的在全國上下加強鎮壓,使各派的革命黨都不敢妄動。與此同時,阮愛國和他一手創立的共產黨的蜜月期也結束了:在接下來的幾次黨部會議上,他都受到一批比他年輕、也比他激進的黨員的猛烈批評,其中一個更當選為越南共產黨的第一任總書記。不過這位叫陳富的激進黨員當選後不久,就被法國人抓去,旋即死在牢裡,死時只有二十七歲。繼陳富之後出任總書記的是另一個同樣年輕的黨員,叫黎鴻鋒,他不只從阮愛國手中奪去總書記的位子,也奪去了他的女人阮氏明開,然後和陳富一樣不明不白的死在法國人的牢獄裡。這些都是此後十年間發生的事,此刻躺在溫暖被窩中擁著阮氏明開的阮愛國,即使可以預見他自己將來終於會當上黨主席,也很難想像在他能成為黨主席之前,小秘書阮氏明開已早他一步當上了總書記夫人。幸好此刻並沒有人把這些事預先透露給阮愛國知道,否則他在嗤之以鼻之餘,難保不會笑得滾在地上,一口氣上不來,那就甚麼主席、甚麼總書記都沒他的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