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從十八歲到現在的二十多年間,和其他門類的寫作相比,雖然也寫過字數不算太少的隨筆作品,但那只是在讀書、求學、教學的間隙,或在寫作所謂「學術文章」需要喘氣時,像個資深票友一樣偶爾為之;仰仗的,僅僅是老農民對待自留地的那股子熱情和執著,從沒拿出整整半年光陰用於隨筆寫作。在接近完成這部小書的時候,才意識到這個暗暗滋生出來的問題,才讓我大吃一驚。我下意識地問自己:當初決定花費如此大塊的時間,到底是怎麼想的?現在,本書已經正式殺青,我只能粗略地估計:也許是一如既往地想改變自己的語言風格吧;要不,就是因為我是個每天晚上都要做夢的人,想對不請自到的夢境發表一點點小感慨?眼下,我已經無力回答自己給自己提出的問題,姑且存疑吧。有祕密才有美麗,但這到底是誰說的話呢?雖然,作為一個按照四捨五入原則相貌僅僅及格的人,我跟「美麗」這等「美事」不可能有任何關係,甚至八竿子打不著,但那個被我忘記名字的人說出的那句很「美」的話,實在太契合我此刻窘迫的心境。
我非常喜歡隨筆這種文體,但我不願意稱它為「散文」。稱「散文」,實在太輕薄——至少從音調和過於隨意命名的角度看,把「隨筆」叫「散文」,就是無聊之極的事情。隨筆輕鬆、自然、活潑,尤其是表達上的幾乎無所不能,可以最大限度地也很容易地幫助我,把矯揉造作的東西全部排除在外;將自我本性盡可能多地歸還給自己——我闖蕩江湖這麼多年,真的還有「自我」和「本性」存於世上的某個角落,等待我去收回?但希望自己還有「自我」和「本性」存在,總該不會有問題吧?
通過對這本隨筆小冊子的寫作,我還想做一個小小的實驗:看看能否將學術、思想、文筆、靈感、想像力、修辭術和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糅合在一起;看看隨筆,我喜歡的文體,究竟能夠達到怎樣的密度——它能滿足我對堅強的渴望和幻想嗎?多少年來,我喜歡厚描法,喜歡古波斯的細密畫派,喜歡中國濃墨重彩、一筆筆細細描摹出來的工筆劃。我討厭清湯寡水、淡而無味的東西。無論是文字、人情交往、麵條,還是十元紙幣和五十元紙幣之間的微妙關係,我都不輕易允許它過於寡淡、淺顯和直白——儘管在生活中,我是個堅決信奉「極簡主義」的人。或許,是對密度和厚度的迷戀,最終誘惑我寫下了這部小冊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達到了目的(我猜,跟以往對自己的期許一樣,這回同樣未曾達到目的),但在寫作過程中獲得的快意,確實令我十分懷念——此時此刻,它仍然歷歷在目。既然如此,額外還有什麼值得苛求和渴求的東西嗎?
我是個每天都做夢的人,夢境的內容匪夷所思,就像我在本書中描繪過的那樣,超過了我在白天的所有想像。依我看,人最富有想像力的時刻,只能是在夢中。否則,面對眾多相互衝撞和桀驁不馴的化學元素,一籌莫展的門捷耶夫也不可能輕易發明元素週期表。而按中醫的觀點,做夢是身體虛弱、陰陽不調、剛柔不濟的表現,但我卻明知故犯,將它當作雙倍的人生,當作純粹的享樂:在「夢」中,也能展開白天「夢」想不到的生活——這該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中醫幹嗎非要跟我過不去不可呢。雖然我關心夢,但對夢的解析(它號稱科學)與占夢術(它被稱之為迷信),卻始終將信將疑、時信時疑、半信半疑。在2010年這個災難迭起的年份,我苟且偷生於北京魏公村和梅所屯村,暗自寫下了這些很可能是言不及義的東西,卻不僅僅是對厚描法、細密畫派或中國工筆劃的仰慕,實在有對命運無常的擔憂、惆悵和感傷的因素在內。也許這些因素,就隱隱約約回蕩在這個隨筆小冊子之中。
本書之所以題獻給鍾鳴和韓少功,是因為這兩位前輩作家——他們不過大我十五、六歲——給過我太多的啟發和教益;從我第一次讀他們的作品算起,二十多年一閃而過。我至今還記得當年讀《爸爸爸》和《畜界,人界》時的興奮感。從他們的著述中,我得到過太多的東西;而很多我曾經喜歡過的中國當代作家、學者和思想者,早已被我拋到了九霄雲外。是那些人本來就十分差勁,還是二十餘年過去了,我竟然奇蹟般地稍有寸進?鍾、韓二公至今仍然被我崇敬,不是他們的榮耀,是我的幸運——我也認為自己足夠幸運,因為他們跟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讓我有了自豪的機會、資格和底氣。他們是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家,是文學和思想上的雙重英雄——希望「英雄」一詞,在一個決非英雄的時代,聽上去還不太刺耳,也和矯情不沾邊。人都有感恩之心。第一次將自己不成器的著作題獻給別人,僅僅是為了表達感激之情,不存在任何深意,也不可能有任何深意。敬請讀者諸君明察,也敬請心理不健康、好做誅心之論和好偷窺的狗仔隊員們明察。
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