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璞文集‧小說‧十三
我閉著眼睛,
在黑暗中看見了無數彩色的小星星,
就像他所畫的那幅「黑暗中的希望」裡的紅紅綠綠的小圓點一樣。
畢璞從事文藝創作一甲子,為臺灣五、六○代最重要女作家之一。文筆清新簡潔,寫之有物,不論小說或散文,均感人至深,尤其散文作品對於當代社會現象的關懷,平淡中蘊含哲理,影響了當時文藝青年。因此將選出畢璞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重新編校出版,讓讀者重新回味閱讀帶來的感動。
收錄畢璞的十四篇短篇小說成冊。
主角從青梅竹馬的戀人、獨力扶養兒子的母親到每天早上在公車站牌一起等車的陌生男女。
小說採寫實的手法,在當下的時代背景之中探討人性,每篇均從平淡生活中的身邊瑣事描寫溫暖人間及有情世界,進而有所體悟各種哲理與感動。
作者簡介:
畢璞
本名周素珊,原籍廣東中山,嶺南大學中文系肄業。
民國卅八年來台後,歷任《大華晚報》、《徵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家庭版主編、《公論報》副刊主編、《徵信新聞》家庭版主編、《婦友月刊》總編輯等職,現已退休專心從事創作。
從事文藝創作一甲子,作品橫跨散文、小說、兒童故事、雜文、評論、傳記等,也翻譯過英美的文學作品。
已出版的著作有《故國夢重歸》、《風雨故人來》、《寂寞黃昏後》、《心燈集》、《秋夜宴》、《綠萍姊妹》、《無言歌》、《清音》、《春花與春樹》、《明日又天涯》、《畢璞自選集》、《老樹春深更著花》、《有情世界》等三十九種。作品亦曾選入國中國文課本中。
章節試閱
赤腳的孩子
望著文雄邁著大步離去的碩壯的背影,倪問九的鼻頭感到一陣辛酸,眼淚也不由得簌簌地落了下來。連自己也覺得奇怪,除了二十年前在家鄉跟他的娘分別時哭過一次外,這些年來都不曾掉過半點眼淚,想不到文雄的出國卻惹得他哭了,這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竟是如此的重?他掏出手帕揩乾眼淚,擤了擤鼻涕,把身體靠在靠椅的靠背上,注視著書桌上豎立著的鏡框裡面文雄的照片。那是文雄在前年送給他的畢業照,方帽下的寬臉是多麼的淳樸!多麼可愛!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閃著亮光,就像他小時那個樣子。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文雄時的情景。那次是他剛到臺北的第二天,住在公家宿舍裡。早上剛起床不久,他聽見有人在敲他的房門,打開門一看,有一個衣服破舊、赤著腳的小男孩站在走廊上,後面跟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手中提著一籃衣服。
「先生,你要洗衣服嗎?」小男孩仰著頭,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操著不大純正的國語對他說。
倪問九覺得這孩子怪有趣的,就低下頭去問:「你這麼小會洗衣服?」
「不是我洗,是我媽媽洗的。」孩子指著身後的女人說。
女人立刻彎身向倪問九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好吧!我交給你們洗。」倪問九點了點頭說。
「先生,謝謝你!」小男孩很懂事地說。說完了,母子倆又向他作了一次九十度的彎腰。他們的多禮,使得倪問九感到很不慣。
當天晚上,小男孩一個人把洗乾淨的衣服送回來。他還是提著早上他媽媽所提的大籃子,裡面放著一份份乾淨的衣服,上面用白布蓋著。倪問九看見他提得很吃力,就問:「你媽媽替很多人洗衣服嗎?」
「是呀!你們這間宿舍裡所有的人,還有巷子裡好幾個人家都找我媽媽洗,因為我媽媽洗得乾淨。」小男孩仰著頭,得意地回答。
看著孩子那張紅褐色的圓臉,倪問九又問:「你入學了沒有?誰教你說國語的呀?」
「我已經讀一年級了。還沒有上學以前,我就會講國語,是你們這裡的伯伯叔叔教我的。」孩子很伶俐的回答。
倪問九覺得自己漸漸喜歡這個孩子了,他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蔡文雄。」孩子回答說。他怕倪問九聽不懂,又問倪問九要了紙筆,寫給他看畫雖然寫得歪歪斜斜,但是也還清楚,寫完了,孩子問他:「那麼,先生,你的名字呢?」
「我嗎?你叫我倪叔叔好了。」倪問九微笑著說。
蔡文雄起初發不出「倪」字的音,叫他「李叔叔」;倪問九懂得注音符號,他把「倪」字的拚音寫給蔡文雄看,孩子馬上就很準確的說出來。
那個時候,本省同胞會講國語的不多,剛到臺灣來的倪問九感到很不習慣。他問孩子:「蔡小弟,你今天晚上有空嗎?」
「有空。倪叔叔,有什麼事嗎?」孩子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看著他。
「我想你陪我去買點日用的東西,好嗎?」
「好呀!我最喜歡去踢土的了。」孩子興高采烈地說。
「什麼叫踢土?」倪問九問孩子。
「踢土嗎?」孩子歪著頭想了半天才回答得出來:「踢土就是去玩。」
「好!晚上我們兩個人踢土去。」倪問九哈哈大笑。他頭一次學會了一個閩南語的詞彙。但是,到如今廿年來,他還不能講出一整句閩南語,甚至聽得還不十分完全。
倪問九吃過晚飯不久,蔡文雄就來了。他換穿了一身洗燙得很乾淨的學校制服,本來光著的小腳鴨子上套著一雙木屐,一進門,就開心地裂著嘴傻笑。
「倪叔叔,我們走呀!」他把倪字說得很用心。
「好!可是,你穿著木屐怎麼走法呢?」倪問九說。
「為什麼不能走呢?媽媽帶我上街我都是穿木屐的。」
「你為什麼不穿鞋子?」
「我沒有鞋子。」
「啊!」倪問九摸了摸孩子的頭,一面就坐在玄關上繫鞋帶。「我們走吧!」
大小兩個人走進了夜的市街。倪問九牽著孩子的手,孩子的木屐聲閣閣閣地在他的身邊響著,他看著路旁的日式房子以及賣日本料理的小店,不覺起了異樣的情懷。
在一家洋貨店裡,他買了一瓶髮油和一盒牙籤;然後,當他想買一包萬利刀片時,卻是跑了幾條街道都買不到。
最後,跑累了,倪問九帶著孩子走進一家小吃店。他問孩子要吃什麼,孩子毫不考慮就說花生湯。他瞥了一眼價目表,知道花生湯是最便宜的一種,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問:「你最喜歡吃花生湯嗎?」
「因為我只吃過花生湯。」孩子一本正經地回答。
於是,他要了花生湯,又要了紅豆湯和糕餅,把一張小桌子堆得滿滿的,也把孩子的肚子撐得滿滿的;假使他不是怕吃壞了孩子,假使那家小店不是只有這幾種食物,他真想再多要幾樣。
看著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微笑著問:「好吃嗎?」
「太好吃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倪叔叔,你真好!」孩子露出滿足的笑容,衷心地向他感謝。
他的眼睛溼潤了。一碗花生湯、一碗紅豆湯、幾塊糕餅,就已使得孩子如此滿足!
「文雄,你媽媽沒有帶你出去踢土嗎?」他問。
「很少。我媽媽要洗衣服,很忙嘛!」
「那麼,你爸爸呢?」
「我沒有爸爸。」
「為什麼?」他吃驚地問。
「我爸爸死了,是被日本人拉去打仗打死的。」孩子很平靜地像背書似的在說。也許他太小了,對死去的父親毫無印象,根本不懂得悲哀。
「啊?」倪問九叫了一聲,就說不出話來。他的心裡像塞進了一堆石子似的難受。
走出小吃店,倪問九偶然發現馬路對面有一間賣橡膠鞋的店鋪,他領著孩子進去,為他買了一雙球鞋。
在回家的路上,蔡文雄緊緊地抱著那鞋盒子,睜著大眼,不相信地問:「倪叔叔,這雙鞋子真是送我的嗎?」
「當然,你明天就可以穿著去上學了。」倪問九說。
「倪叔叔,你是不是很有錢?」孩子又問。
「我?啊!倪叔叔沒有錢。」
「那麼,倪叔叔為什麼要買鞋子給我呢?」
「因為你乖,倪叔叔喜歡你。」他摸著孩子的頭說。
可憐的孩子!他還以為我多有錢哪!他想。我只是個起碼的委任級辦事員,薪水只夠一個人吃飯;若不是在離家時母親硬塞過來幾張鈔票,我恐怕連這雙鞋子也送不起哩!
第二天下午蔡文雄把乾淨衣服送來,倪問九發現今天有點特別:他的外衣都上過漿燙得又平又滑,一雙破襪子也給補好了,倪問九問他是不是他母親做的,孩子回答說,我母親這樣做是為了謝謝那雙鞋子。
倪問九又是感動得眼睛濕潤。他發現孩子仍然赤著腳,就問:「你的鞋子呢?怎麼不穿上?」
「我媽媽叫我留到過年的時候才穿。」
倪問九不覺又難過起來;但是,他只是微微地一笑的說:「傻孩子,留到新年你的腳就會長大的呀!」
兩個不同年齡的人友情在無聲地滋長著。在倪問九寂寞的異鄉歲月中,七歲的蔡文雄成了他不可一日分離的伴侶。每天晚上,蔡文雄都要到倪問九的宿舍裡,兩個人不是出去逛夜市,就是在房間裡消磨。倪問九教會了蔡文雄下象棋,不久,那聰明的孩子就成為跟他奕棋的理想對手。蔡文雄遇有功課上的疑難,就抱著課本來問他。倪問九有時也會自動地給孩子講講歷史上的小故事以及大陸上的風光;這時,孩子就睜著好奇的眼睛聚精會神的聽著。由於有了這個義務的家庭教師,蔡文雄的學業成績很明顯的進步了,那個學期,他考了第一名。
一個晚上,蔡文雄如常地敲開了倪問九的房門。出乎倪問九意料的,蔡文雄的母親竟然跟在孩子身後,手中捧著一個用一塊花花綠綠的布包著的包裹,母子二人看見了他,一齊向他作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做母親的把手中的包裹交給兒子,嘴裡說了幾句話;於是,蔡文雄雙手捧著包裹,恭恭敬敬地遞給倪問九說:「倪叔叔,這是我媽媽做了一點食物,她要請你嘗一嘗。」
「不,不,我不能要你們的東西。」想到他們母子生活的清苦,倪問九連連的搖著手。
孩子把倪問九的話翻譯給母親聽,母親跟著唧唧噥噥一陣以後,孩子又說:「我媽媽說,倪叔叔常常教我讀書,使我得了第一名,她要謝謝你。」說著,也不等倪問九回答,逕自走進房間,把包裹解開,捧出一份蓋得密密的食物,放在他的桌子上,接著便退出房間,然後母子倆又向他鞠了一躬,就立刻離去。
倪問九呆呆地望母子兩人匆匆下樓的背影。聽著他們赤足踏在樓板上的聲音,發愣了好久,過了好一會,他才走到桌旁,掀開那盤食物。啊!一盤炒得香噴噴的米粉,上面放著一隻白切雞腿,雞皮上直滲著黃油,米粉還在冒著熱氣哪!
他的眼睛溼潤了。這母子倆是何等善良的人!他們連鞋子也買不起,送給他也捨不得穿;但是,只為了我對孩子的一份友情,他們就要如此鄭重酬謝。這隻雞腿,恐怕要剝奪了他們幾頓菜錢吧,不,我何忍獨吃?
儘管他們宿舍中伙食團的膳食雖然辦得極差,倪問九還是把雞腿留了起來,那盤炒米粉已夠他大快朵頤了。
第二天當蔡文雄收取髒衣服時,倪問九把雞腿拿出來給他吃;但是,蔡文雄卻堅決拒絕,一溜煙似的就跑掉。
那個晚上,他帶蔡文雄出去看了一場電影,請他吃了一頓點心,又買了一些學用品給他,說是獎勵他考到了第一名,孩子高興得什麼似的,一路上都像隻快樂的小鳥一般在蹦跳著。看見孩子開心,倪問九自己也感到滿足了。
也許因為孩子天性聰明,也許由於倪問九的從旁誘導,蔡文雄從此沒有考過第二名,在小學的六年裡,無論大考小考,他總是第一。
不消說,這些年來,他跟孩子的感情已演變到幾乎像父子一樣。雖則他比孩子大了二十歲,似乎還不夠做他父親的資格;然而,孩子的聰明、伶俐、勤奮、乖巧,已深深的扣住了他的心,如今,年逾而立的他,不但還沒有成家,甚至連女朋友還沒有一個。
孩子的母親仍然在幕後默默地為兒子報答他的友誼。她自動替他漿洗衣服、縫鈕扣、補襪子,還不時的叫兒子送上一些可口的食物;這,使得無家的倪問九在無形中享受到家的溫暖。
倪問九的同事們打趣他:你既然這麼疼愛這孩子,為什麼不乾脆娶了他的母親呢?那女人雖然是一個不識字的洗衣婦,可是,長得並不醜,性情又溫順,年齡也跟你差不多;如今,跟下女小姐結婚的光桿兒多的是,一個洗衣婦應該不至於辱沒你老兄吧?
不會!怎麼會?我也只是個起碼的小職員罷了!對同事的話,倪問九也曾怦然心動過。娶了那個女人,蔡文雄就是我的兒子,又將會有人照料我的生活起居,不必再吃伙食團那些難吃的大鍋飯,這主意似乎不錯呀!
然而,他並沒有那樣做;因為,他認為假使那樣做,別人就會以為他疼愛蔡文雄是另有企圖的,那麼,那就跟他原來純潔的動機相違背了。何況,他對洗衣婦完全沒有愛意。
現在,倪問九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著急,他另外有一樁重要的心事,那就是蔡文雄的升學問題。
當蔡文雄升上了六年級不久,倪問九就問他是否準備升學。在倪問九的心裡,以為這樣窮苦的人家,肯讓孩子去受完義務教育已經很難得,想他花錢上中學,那不是夢想嗎?他打定主意,要供給文雄升學的費用。
想不到,孩子卻爽爽快快地回答,他母親早已決定讓他繼續升學,學校的老師也是這樣主張。
倪問九聽了很高興,可是,他又不方便問孩子,升學的費用有沒有問題,他只能這樣說:「文雄,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一定會考取的,考取了,倪叔叔願意負責你的學費。」
誰知,孩子的回答又是出乎他的意料。「謝謝你,倪叔叔,我媽媽和我自己會想辦法的,我媽媽現在上午洗衣服,下午去賣愛國獎券,晚上替裁縫店縫扣子,她已經存了好多錢,她說夠我交付學費了。而且,將來我也可以半工半讀,我可以送報、擦皮鞋、賣冰棒,我身體很好,能夠吃苦的。」
孩子侃侃而言,圓圓的大眼睛閃閃發光。他現在已長成一個壯碩的少年,在母愛的照耀下,他並沒有因為物資的貧乏而影響到正常的發育。如今,他不再赤腳了,一雙半舊的球鞋,洗擦得非常潔淨。
倪問九沒有再說什麼,對於這兩個有志氣的母子,他不想破壞他們的快樂。他悄悄地把一筆自己節省得來的數目存進銀行裡,準備隨時給蔡文雄作學業上的支援。
然而,十四個年頭過去了,蔡文雄果然半工半讀的由中學而大學,當年那個赤腳的小男孩,現在已是一個正正式式的醫學士。他始終沒有接受過倪問九的支援,他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倪問九也沒有幫助他的機會。
倪問九把目光從照片移到桌上一小疊綠色的美鈔上。當年的五百元新台幣,在他的省吃儉用下,現在已增加了三十倍。前幾天,他為蔡文雄的出國,特地把全部存款提了出來,去買了美金,想給蔡文雄壯壯行色;但是,蔡文雄仍然是拒絕了。
「不,倪叔叔,我不能接受你的錢。」蔡文雄像小時那樣,又倔強又驕傲地。
「為什麼?」倪問九的自尊受到了打擊,幾乎是生氣地問。
「倪叔叔,你忘記了嗎?我是怎樣受完我的中學和大學教育?那時,我年紀還小,就已經很能吃苦;現在,我已經長大,又有了獎學金,還怕什麼呢?」蔡文雄理直氣壯地說。
倪問九怎樣也不聽,一定要塞給他。最後,蔡文雄說:「倪叔叔,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在世界上,除了母親,你就是第二個愛我的人,難道我還怕多受你一點恩惠不行?這樣吧!我請你把這筆錢留著,用來幫助比我更不幸的學生,好嗎?」
想到這對母子的志氣,倪問九只得屈服了。他問:「那麼,你母親呢?她需要錢嗎?」
「不,她還沒有老,她要照常工作。再說,我學成了就會回來的,我不像其他的人一樣,出去了就不回來。」說到這裡,蔡文雄站了起來,走過去伸手跟倪問九相握。「倪叔叔,我得走了。你永遠是我的叔叔,我永遠記得你的。」
說著,他低著頭擦著眼睛走了,皮鞋閣閣地敲打著樓板。倪問九起初是呆呆地坐著,後來,鼻子一酸,便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淚。二十年來跟他相親相愛的孩子走了,這個,曾經是他空虛生命中的精神支柱,曾經使他因此而忘了終身大事的孩子,竟然把他的心也帶走。他惶恐的想:從今以後,我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孤家寡人一個,晚上誰陪我去逛街?誰跟我一起夜讀?想著,想著,從來不曾做過父親的他,竟然有著像失去兒子一般的哀痛。
於是他又想起了蔡文雄的母親,還有他自己的親娘。這兩個母親又如何?還不是也失去了兒子?娘今年應該七十有一了。她失去兒子二十年,關在竹幕裡也十七八年,假如她還在人世的話,她的哀痛又如何?
好久沒有想家的他,忽然鄉愁大發,他讓淚水痛痛快快地流著,心裡暗暗在叫著:哭吧!盡情的哭吧!但願我的悲憤能化為力量,助我早日回鄉。
赤腳的孩子
望著文雄邁著大步離去的碩壯的背影,倪問九的鼻頭感到一陣辛酸,眼淚也不由得簌簌地落了下來。連自己也覺得奇怪,除了二十年前在家鄉跟他的娘分別時哭過一次外,這些年來都不曾掉過半點眼淚,想不到文雄的出國卻惹得他哭了,這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竟是如此的重?他掏出手帕揩乾眼淚,擤了擤鼻涕,把身體靠在靠椅的靠背上,注視著書桌上豎立著的鏡框裡面文雄的照片。那是文雄在前年送給他的畢業照,方帽下的寬臉是多麼的淳樸!多麼可愛!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閃著亮光,就像他小時那個樣子。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文雄時的情...
作者序
長溝流月去無聲──七十年筆墨生涯回顧/畢璞
「文書來生」這句話語意含糊,我始終不太明瞭它的真義。不過這卻是七十多年前一個相命師送給我的一句話。那次是母親找了一位相命師到家裡為全家人算命。我從小就反對迷信,痛恨怪力亂神,怎會相信相士的胡言呢?當時也許我年輕不懂,但他說我「文書來生」卻是貼切極了。果然,不久之後,我就開始走上爬格子之路,與書本筆墨結了不解緣,迄今七十年,此志不渝,也還不想放棄。
從童年開始我就是個小書迷。我的愛書,首先要感謝父親,他經常買書給我,從童話、兒童讀物到舊詩詞、新文藝等,讓我很早就從文字中認識這個花花世界。父親除了買書給我,還教我讀詩詞、對對聯、猜字謎等,可說是我在文學方面的啟蒙人。小學五年級時年輕的國文老師選了很多五四時代作家的作品給我們閱讀,欣賞多了,我對文學的愛好之心頓生,我的作文成績日進,得以經常「貼堂」(按:「貼堂」為粵語,即是把學生優良的作文、圖畫、勞作等掛在教室的牆壁上供同學們觀摩,以示鼓勵)。六年級時的國文老師是一位老學究,選了很多古文做教材,使我有機會汲取到不少古人的智慧與辭藻;這兩年的薰陶,我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文學的死忠信徒。
上了初中,可以自己去逛書店了,當然大多數時間是看白書,有時也利用僅有的一點點零用錢去買書,以滿足自己的書癮。我看新文藝的散文、小說、翻譯小說、章回小說……簡直是博覽群書,卻生吞活剝,一知半解。初一下學期,學校舉行全校各年級作文比賽,小書迷的我得到了初一組的冠軍,獎品是一本書。同學們也送給我一個新綽號「大文豪」。上面提到高小時作文「貼堂」以及初一作文比賽第一名的事,無非是證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更彰顯自己的不才。
高三時我曾經醞釀要寫一篇長篇小說,是關於浪子回頭的故事,可惜只開了個頭,後來便因戰亂而中斷,這是我除了繳交作文作業外,首次自己創作。
第一次正式對外投稿是民國三十二年在桂林。我把我們一家從澳門輾轉逃到粵西都城的艱辛歷程寫成一文,投寄《旅行雜誌》前身的《旅行便覽》,獲得刊出,信心大增,從此奠定了我一輩子的筆耕生涯。
來台以後,一則是為了興趣,一則也是為稻粱謀,我開始了我的爬格子歲月。早期以寫小說為主。那時年輕,喜歡幻想,想像力也豐富,覺得把一些虛構的人物(其實其中也有自己和身邊的人的影子)編出一則則不同的故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這股原動力的推動下,從民國四十年左右寫到八十六年,除了不曾寫過長篇外(唉!宿願未償),我出版了兩本中篇小說、十四本短篇小說、兩本兒童故事。另外,我也寫散文、雜文、傳記,還翻譯過幾本英文小說。到民國一○一年,我總共出版過四十種單行本,其中散文只有十二本,這當然是因為散文字數少,不容易結集成書之故。至於為什麼從民國八十六年之後我就沒有再寫小說,那是自覺年齡大了,想像力漸漸缺乏,對世間一切也逐漸看讀,心如止水,失去了編故事的浪漫情懷,就洗手不幹了。至於散文,是以我筆寫我心,心有所感,形之於筆墨,抒情遣性,樂事一樁也,為什麼放棄?因而不揣譾陋,堅持至今。慚愧的是,自始至終未能寫出一篇令自己滿意的作品。為了全集的出版,我曾經花了不少時間把這批從民國四十五年到一百年間所出版的單行本四十種約略瀏覽了一遍,超過半世紀的時光,社會的變化何其的大:先看書本的外貌,從粗陋的印刷、拙劣的封面設計、錯誤百出的排字;到近年精美的包裝、新穎的編排,簡直是天淵之別。由此也可以看得出臺灣出版業的長足進步。再看書的內容:來台早期的懷鄉、對陌生土地的神奇感、言語不通的尷尬等;中期的孩子成長問題、留學潮、出國探親;到近期的移民、空巢期、第三代出生、親友相繼凋零……在在可以看得到歷史的脈絡,也等於半部臺灣現代史了。
坐在書桌前,看看案頭成堆成疊或新或舊的自己的作品,為之百感交集,真的是「長溝流月去無聲」,怎麼倏忽之間,七十年的「文書來生」歲月就像一把把細沙從我的指間偷偷溜走了呢?
本全集能夠順利出版,我首先要感謝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宋政坤先生的玉成。特別感謝前台大中文系教授吳宏一先生、《文訊》雜誌社長兼總編輯封德屏女士慨允作序。更期待著讀者們不吝批評指教。
民國一○三年十二月
長溝流月去無聲──七十年筆墨生涯回顧/畢璞
「文書來生」這句話語意含糊,我始終不太明瞭它的真義。不過這卻是七十多年前一個相命師送給我的一句話。那次是母親找了一位相命師到家裡為全家人算命。我從小就反對迷信,痛恨怪力亂神,怎會相信相士的胡言呢?當時也許我年輕不懂,但他說我「文書來生」卻是貼切極了。果然,不久之後,我就開始走上爬格子之路,與書本筆墨結了不解緣,迄今七十年,此志不渝,也還不想放棄。
從童年開始我就是個小書迷。我的愛書,首先要感謝父親,他經常買書給我,從童話、兒童讀物到舊詩詞、新文藝等,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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