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家
莫望山喊了一聲媽,立即就尷尬在大門口。讓他尷尬的不是他與這家人之間的陌生,而是他媽滿臉的苦笑和難堪。他後悔來到這門口,讓他一時進退兩難。
莫望山上午十點一刻走下火車。爸媽離婚,是他們都重又再婚後,姐姐寫信告訴他的。插隊離開家,回家不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一趟有一趟不同的心酸。如今,他成了衙前村最後一名知青。他是個男人,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天爺這麼擺佈他們一家三口的命運,他堅信唯有他回城,才有可能重新創造他和她們母女倆的未來。他回來了,可他已沒有落腳安身的家。他知道媽現在這個家不可能收留他,但他還是決定先來看媽。
他媽現在的一家人正準備吃飯。莫望山從那個伯伯和他的兒子、兒媳、女兒還有孫子的目光
裡看到了自己的落魄,在他們眼裡,他是個叫花子。那位伯伯連請他進屋的話都沒能像樣地說出口,而向兒子和兒媳投去懇求。看老頭那窩囊相,媽的苦笑和難堪便不難理解。那位伯伯沒得到兒子兒媳恩准,勉強地說要不要吃了飯再走。莫望山心裡在笑,他腳還沒跨進門就說走,要不要?問誰呢?是人問的話嗎?看他兒子兒媳那樣,就算桌子上擺的是山珍海味,他也絕不會摸他們家的筷子。媽走出這個家的門,才恢復成他的媽。兒子永遠是媽的孩子,媽一出門就不顧腳下的地只管側著臉盯著莫望山看,好像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兒子。媽看到兒子雖然還是理著那種平頭,但人壯了。鄉下不光強壯了他的身子骨,還給他骨子裡注進了不屈的威嚴和兇狠。莫望山看出,他不留下來吃飯,媽是高興的。兒子就是兒子,莫望山可以不計較他們對他是冷還是熱,但他在乎媽在那裡開心還是不開心。「媽,您過得好嗎?」「這把年紀了,還什麼好不好的,過一天算兩個半天。」「您別忘了,您還有我這個兒子呢!」莫望山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自己胸前的口袋。他媽說,「兒啊,那時你在哪裡呢?」
莫望山伸進胸脯的手又縮了回來。是啊,那時他又能幫媽什麼呢?這時他也沒法把手伸進口袋去,那裡面是有錢,整四百塊。他們家的積蓄只有五百塊,華芝蘭全給了他,臨走莫望山又抽出了一百塊,華芝蘭和莫嵐還要過日子。他的手指觸到錢時才想起,這錢是華芝蘭讓他帶回來派用場的。看到可憐的媽,想給媽一點,可他一想不能,這錢另有重用,他只好愧對自己的媽。「我算個什麼兒子!」「哪能怪你呢!回城就好,回城就好。」「還不知道知青辦批不批呢。我沒有事,您自己多保重,別委屈自己,有什麼事跟我說,如今我回來了。」莫望山說得母親掉了淚。
莫望山沒一點回家的快樂。窗外這個喧鬧的都市讓他陌生,陌生得叫他不敢相認,陌生得讓他難以融入,這裡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這座城市養育了他,給了他十九年幸福的歲月。命運把他帶到了那個衙前村,他給了衙前村十五個春秋,衙前村給了他十五年艱辛。十五年,人生一個相當的生命段落,他幹了什麼?他得了什麼?空空而去,空空而回。他無奈地搖搖頭,搖斷自己的思想。「爸。」莫望山背著背囊走進自家的門,他爸現在的一家剛吃完飯,父親悠閒地坐椅子上剔著牙,隨便應了句,「回來啦。」彷彿莫望山是剛出門去打醬油回來。在廚房洗碗的阿姨聞聲,倒是立即讓那位毫不相干的妹妹給莫望山端來一杯白開水。「是回來看看,還是長住?」父親若無其事地問。「打算回城。」莫望山肚子很餓,但他這時還顧不得肚子。「回城?家裡可沒地方住啊!」莫望山端著水杯,傻著兩眼看父親,他不相信這會是他爸說的話。成千上萬的人一起下鄉的,人家父親傾家蕩產想盡一切辦法,利用一切能利用的關係,把兒女都弄回了城。早回城的房子都分到了,有的還當了官。他自己兒女的事不管,只顧謀劃自己的日子,喜新厭舊,拋棄了媽,又弄了個年輕的。把人家的女兒當親的養,自己的骨肉倒往外推,開口就說沒地方住。他可以不計較那阿姨的態度,也可以不管那位既不同爸又不同媽的妹妹的感受,也體會到自己妹妹和妹夫的難處,可你是爸,我是你親生的兒子,這裡的財產有我的一份!莫望山受不了了。「你還沒有宣布我不是你的兒子!這房子有我的一份!」莫望山忍無可忍,手裡的杯子和話一塊兒落到地上,他轉身衝出了自己的這個老家。
莫望山的心裡好痛,離開衙前村時,他沒法讓莫嵐停止哭喊;華芝蘭在離婚過程中,超乎尋常地平靜,讓他很不安;回來見母親寄人籬下,蒙受屈辱,叫他抬不起頭;自己婚離了,知青辦是不是就能批准他回城還是個未知數。三十四歲的人了,他卻成了沒人管的孤兒。莫望山忍著眼淚衝出門,他好像聽到父親追出門吼他,問他要上哪去!他心裡更酸,眼淚止不住湧出,他不去抹它,任它在臉上流淌,兩腳堅定地朝前走,他沒回頭看身後的一切。其實追出門的不光他爸,還有那個阿姨和那個既不同爸也不同媽的妹妹,還有他的妹妹和妹夫石小剛。火發了,想收也收不回來。莫望山在一家小麵館裡吃了碗陽春麵。莫望山很餓,但吃得很慢。他一邊吃一邊盤算,指望不了天,指望不了地,一切還得靠自己。吃了麵,喘口氣,他直接上了知青辦。當莫望山看到那個院子的大門時,心裡不免緊張起來。這裡他並不陌生,當年下鄉時,他們就是在這裡辦手續的。後來他又來過三次,三次的印象讓他終生難忘。
第一次他領著妹妹莫嫵媛走進這裡,沒有一點準備,只是想碰碰運氣摸摸底,當時已有三分之一的知青以「特困」、「疾病」等種種理由回了城。接待他們兄妹的是位中年男子,態度還算和氣。「你們有什麼特殊情況?」「我們爸媽離婚了。」「離婚算啥特殊?爸媽離婚的多著呢!特困是指特殊困難!」「我和妹妹兩個都在鄉下。」「家裡再沒有兄弟姐妹了?」「姐姐出嫁了。」「還是啊,家裡不是還有子女嘛!」「出嫁了,不在父母身邊,我們兩個應該可以先回來一個吧?」「現在的政策是特困戶和重病可照顧。兩個下鄉算啥特困呢?人家三個四個的都有呢!」莫嫵媛在背後拽莫望山的衣服,莫望山捏住妹妹的手。「我爸沒有人照顧。」「你爸多大年紀?」「五十三。」「幹什麼?」「教師。」「有什麼病嗎?」「病?氣管炎。」「五十來歲的教師,正當年。氣管炎算什麼病?還有你姐嘛!」「姐姐不在家住。」「不在家住也在城裡啊,也不能算身邊沒有人啊,回去吧,好好幹,廣闊天地嘛,同樣有前途。」莫嫵媛用一根食指摳莫望山的手心,她一直躲在哥哥的身後,沒說一句話。第二次莫望山來之前跟別人學了些經驗,聽說一家兩個下鄉可以先回來一個。他提著兩瓶「五糧液」先上了那位接待過他的官員家,此人已經升了辦公室副主任。副主任態度還是很和氣,他說是有這個精神,但原則還是先照顧特困戶。莫望山比原來聰明多了,他說妹妹在學大寨的工地上摔壞了腰。副主任問有沒有醫院的證明。莫望山說沒有帶。副主任就告訴他,醫院證明是一定要帶的。莫望山就千恩萬謝地把酒留下告辭,副主任還是客氣讓他把酒帶回去,莫望山當然不能這麼做。莫望山求了同學,同學求了他爸,同學他爸再求了同事,莫望山給妹妹弄到了一張腰椎錯位後遺症的證明。妹妹就順利回了城。第三次是華芝蘭拖著他一起來的。那位副主任已經當了主任,他親自接待了他們夫妻倆。莫望山給主任帶了一些田七、天麻,說是土特產。主任沒有客氣,說土特產他可以收,他認這些東西。整個會見只見華芝蘭說話,主任聽了說事情有些麻煩,在當地結了婚,又有了孩子。現行政策是孩子的戶口隨低不隨高,父母雙方哪一方是農業戶口就隨哪一方,這樣回城等於拆散了家庭,加劇了城鄉、工農之間的矛盾,也影響到黨群關係。
莫望山來到門前,不由得一驚。他睜大眼睛仔細看門牌,沒有錯,愛民街七百四十八號,可牌子不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辦公室」換成了「市體制改革委員會辦公室」。傳達室老大嫂給了他一頭霧水,說可能是撤銷了,也可能是搬家了,具體情況說不準。莫望山給自己的神經放了假,迎著人迎著車馬走上街頭,身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全是一片茫茫。他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走得鬆鬆垮垮,郎郎當當。不時有人撞他碰他,別人回過頭來罵他,他只當沒聽見。此時,衙前村妻子女兒揪著他心。
夜幕剛剛一抖一抖落地,村子裡便當靜如一池死水。村東周家那隻貓在叫春,饑渴難耐的求愛呼喚,一聲一聲在夜空中嘹亮而尖厲,刺激著村前村後的角角落落。莫望山默默坐在舊竹椅上,把自己按在《今夜有暴風雪》裡。華芝蘭埋頭批學生的作業,只是床上睡得香甜的女兒莫嵐,不斷讓她分心,不時分去她的目光。屋子裡的空氣有些黏稠,稠得有些沉悶。寂靜中只有華芝蘭醮筆劃過紙面的哧啦聲,是對勾,是叉,清晰可辨。除此,間或也夾進莫望山一兩聲翻閱雜誌的聲響和莫嵐的夢囈。「望山,咱們離吧。」華芝蘭沒有抬頭,也沒有看莫望山。「咱們?……」莫望山的目光慢條斯理離開雜誌,把眼睛投到華芝蘭的臉上。「嗯。咱們。」華芝蘭仍埋頭批著作業。「離?」「離。」華芝蘭十分平靜。他們彷彿在商量一件生活瑣事,好比說,望山,把襯衣換下來洗洗吧?噢,換。望山,咱們吃飯吧?噯,吃。望山,咱們睡吧?好,睡。莫望山把眼睛移到華芝蘭的臉上,她眼睛裡閃著晶亮,她的話說得這麼軟綿,鼻子卻在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