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永遠都記得那次深呼吸。
吸氣的勁力大到我懷疑自己會不會不小心把附近正在飛舞的小昆蟲一併吞了下去。
「楊在軒,我喜歡你。」
雖然事先曾經偷偷幻想過,但實際上脫口而出的瞬間卻依然顫抖不已,手心冒汗。更糟的是,我還臨時興起多說了一句楊在軒應該不懂也完全超出自己預期的話──
「──雖然喜歡,但我沒有要和你交往。」
我到底在說什麼?!那我幹嘛告白啊?!語氣平靜的我在內心上演著狂抓自己頭髮還伴著尖叫的劇碼。
都是亮亮的錯!我一定是中了亮亮的毒!
要不是她整天亂說什麼告白跟交往是分開的,我才不會──
楊在軒果然露出不甚理解的表情。
他側著頭,過了一會兒,展現笑容,「剛好……我現在,沒辦法跟妳交往。」
再怎麼善意去看,都覺得這句殘酷的話不該配上那無比強大的爽朗微笑。雖然眼神裡透著歉意,但過於美好的笑容使人有種把話消音之後重上字幕會變成:「其實我也喜歡妳很久了」這種恐怖的錯覺。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
不只是因為這輩子第一次告白失敗得可笑,更是因為我自己竟然毫無預警地脫稿演出;當然,拒絕我的對方在耀眼奪目的燦爛陽光下展現了比太陽更耀眼更明亮更令人難以直視的閃亮亮笑容也是令我不得不記住這丟臉一刻的原因之一。
那種殺傷力十足的笑容不是在把妹時才派得上用場嗎?
跟打槍氣質美少女(誤)神聖初戀的情景一點都不搭。
不過,
我緊緊攥著拳,忽然意識到楊在軒的話──
剛好……我現在,沒辦法跟妳交往。
這麼說來,我那句中毒後脫稿的──雖然喜歡,但我沒有要和你交往。
其實算是替自己挽回了一點面子吧?
總比說了請和我交往後被拒絕來得好,不是嗎?
我一句話也沒說,在心裡想著。
楊在軒看著我,保持著動人無比的笑容,「雖然現在沒能交往,但謝謝妳。」
「嗯。沒關係。」我是那樣說的,「之所以告白並不是想要獲得什麼結果,只是覺得不說出來,卡在胸口很不舒服。」冷靜!我要冷靜!
他的笑容更深更美好了,「我一直覺得妳很特別,果然。」
因為我是第一個主動告白後又說不要交往的女生對吧?唉。
「……這算是安慰嗎?」
「不,這不是安慰。」他認真地說,「我不太會安慰別人。不過,同班的這段日子裡,我真的覺得妳很特別、很可愛。如果不是因為某些理由──也許我們就能馬上交往。」那雙深邃烏黑的眼眸之中,寫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情緒。
之後到底說了些什麼其實印象隨著歲月過去逐漸變得淡薄,但不知為什麼在學校操場告白的那天夏日午後陽光在回憶裡比任何一天都還要燦爛,而站在那顆老榕樹下的他那殺傷力超強的笑容即使在多年後也依舊如此清晰。
或許是因為他那一句「如果不是因為某些理由──也許我們就能馬上交往。」而使得那次的告白無法被完整劃下句點,帶著某種隱秘的幻想與期待,就這樣進駐在我的心中也說不定。
更糟的是似乎隨著青春流逝,這段回憶帶著追憶的情緒而更加鮮明,它化作了短暫夢境頻繁來訪。夢裡的男孩穿著白色襯衫,爽朗清新的笑容美好得讓人彷彿有種世界即使在下一秒粉碎也無妨的錯覺。
01.
手機畫面一再跳出提示。為了策劃這場相親陰謀,我上司兼高中大學同學的老媽光是今天就已經傳了七、八通LINE給我。
從兩個星期前楊媽媽就不停不停地騷擾我……
──相親?
──對啊,妳也知道我們在軒超討厭相親的,上次好不容易約到了東方醫院院長的千金,結果他竟然放鴿子。所以如果直接告訴他是相親,他一定不肯的。
──那……要設計他?
──妳就假裝拗我們在軒請妳去吃義大利菜,然後妳一定要指名那家FIRENZE喔!進了餐廳之後,妳就「不小心」發現我跟那位小姐正在用餐,接著只要帶著在軒走過來就好啦。
──呃,可是,我好像沒什麼理由要拗楊在軒請客耶。
──哎唷樂樂妳怎麼這麼天真啊?就說妳工作很累什麼的,而且上司請下屬吃飯哪需要什麼特別理由啊?就這麼說定了喔。
──這樣啊……可是楊在軒不會發現這是安排好的嗎?
──不會啦,在軒知道我一向不吃義大利菜,所以一定沒想到會在FIRENZE碰到我跟那位小姐的。
──……好吧,我知道了,我會努力試試看的。
──謝謝妳呀樂樂,多虧有妳幫忙,呵呵,妳真是我們在軒的好朋友。
「余樂樂小姐。余樂樂小姐。余樂樂!」
「啊?」我握著手機,大夢初醒,看著眼前的目標人物楊在軒。「你叫我?」
楊在軒彎腰湊近我,鼻尖對著我的鼻尖,「妳在做什麼白日夢?連叫妳好幾聲都沒回,在想男人啊?」他直起身,「走吧,從昨天就開始吵著要我請妳吃飯,我好不容易把午餐會報排開了,要去就快點吧。」
這傢伙一臉施恩於我的樣子,看了就討厭。
「好啦好啦,沒看到我正在拿包包了嗎?」這時手機又傳來一通LINE,楊媽媽和相親對象已經到了。
「話說,妳這幾天手機好像訊息不斷,就連在開會時也響個不停,跟哪個男人情話綿綿啊?」
如果是男人就好了,可惜那個用訊息騷擾我的人是你媽。
我白了楊在軒一眼,「並沒有什麼男人。」
「不會吧妳。再過兩年就三十了,妳還不把握所剩無幾的青春,這樣可不行。」說就說,還一邊搖著手指。
「那你就介紹好男人給我啊。」我從座位起身,揹起皮包。
「那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以我的標準來看,這世上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好男人了。」楊在軒突然攬住我的腰,「還是,妳也要排隊跟我談戀愛?」
「……楊在軒,我警告你這裡是公司,而且我不當無知少女已經很久了。」雖然認識這傢伙已經十幾年,但只要每次和他目光相對,心跳多少還是會亂個幾拍。
「真可惜,沒想到我被拒絕了啊。」他鬆開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我的心好痛。」
「……走吧走吧去吃飯吧,吃飽就不會痛了。」我決定跳過這個永遠不會有任何進展的話題。
FIRENZE是家貴到令人恐懼的高級義大利餐廳,隨便點份套餐就好幾千,更別說還要選酒了,若不是託這場相親陰謀的福,我大概十年都不見得會來一次吧。一面故作輕鬆的走進FIRENZE,一面用眼角餘光逡巡,沒想到服務生才剛說完請往這邊走,就聽到了楊媽媽刺耳的招呼聲。
「哎呀!怎麼這麼巧?!」特意選了一張靠走道邊的四人桌,想不路過都很難,楊媽媽霍地站起,激動地朝著我招手。
楊在軒以寒冰般的眼神看著我,以口形呢喃,「幫兇。」
呃,果然還是被看穿了。
今天楊在軒的相親對象可說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一次,眼前這位名媛在談話性節目上曝光頻繁,是某家金控的千金。不但家世背景一流,而且頂著美國名校的高學歷和不輸名模的身材樣貌,簡直就是女神般的人物。
話說回來,這種等級的女神,為什麼需要相親呢?
我真是不懂。
就像我不懂像楊在軒這種人為什麼需要相親一樣。
那頓午飯簡直就是楊媽媽一人的舞台秀。先把女神小姐誇讚得有如智慧與美貌並重的仙女下凡,接著把楊在軒說得好像英雄與俠義的化身這樣,雙方根本就是難得一見十全十美的超級完美基因人類。想到這裡,好像會覺得楊媽媽似乎過度天真,但她在話中三不五時就向女神小姐強調我只是楊在軒的高中同學兼助理,別無其他,在這種小地方上的用心,又讓人覺得楊媽媽並不是毫無大腦。
午飯結束前,為了讓場面不要太過於「相親」,於是楊媽媽要我們「三個年輕人」互加LINE好友。還真是細心,把我算進去之後,這就更像是普通聚會而非刻意安排的相親了。問題是,我到底幹嘛要加女神小姐為好友呢?唉唉楊在軒你一定要以加薪來彌補我精神上的損失才可以。
「……妳什麼時候變成我媽的共犯了?」回程的路上,楊在軒冷冷問道。
「我一直都是她的共犯啊……」
「我以為妳最近收歛一點了,沒想到還是搞不清楚自己的上司是誰。」
「我知道,你就是我的上司,問題是你媽是你上司的老婆,是我上司的上司的太太,跟你比起來,還是她比較可怕。」我諂媚地笑道,「你大人有大量,會體恤我是被惡勢力所逼的喔?」
「哼。」
「哎唷,我也不想暗算你。誰叫你一直不正正經經交個長期女友,你以為來吃這種午飯會好消化嗎?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嘛。」
「妳有資格說我嗎?光是去年我的女朋友數字就比妳過去十年來的男朋友還多。」
「炫耀鬼。問題是那麼多個女人沒一個是你要娶回家的啊。拜託你行行好,隨便選一個吧,不然以後這種機會還多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媽的個性。」
「我不是說過了嗎?等到我們三十五歲都還單身,我就把妳娶回家,完成妳高中時代的心願。」
「你少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死也要在三十四歲的最後一天結婚。這種無聊的事拜託你不要老是掛在嘴上,而且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我三十五歲時願意嫁給你。」
「不然三十六歲?太老結婚會變高齡產婦喔。」他握著方向盤,「還是說先生兩個孩子再登記結婚也是可以的,這部份就按妳的意思辦。」
什麼叫「就按我的意思辦」?
真是,怎麼接話都很怪。
「……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一定會嫁個好男人給你看。」
「好男人不就是我嗎?妳一直把未來老公推到別的女人身邊,太奇怪了吧。」
「你一直重複三十五歲結婚的老笑話才幼稚咧。」
他拉下手煞車,看著我,「余樂樂,妳怎麼知道我不是認真的?」
「兩個沒談過戀愛的人最後會結婚?你以為你是在清朝啊。」我鬆開安全帶,準備下車,「還有,從高中到現在你交過多少女朋友,別以為我不知道。」
「妳該不會是因為高中那時向我告白但沒交往,所以內傷到現在吧?」他輕浮一笑。
所以說,人生真的不能犯錯,一次過錯足以遺憾終身。我瞪著他,「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就是啊,妳也早該平復了。反正我向妳求婚那麼多次都被拒絕,算是扯平了。」
「你把『三十五歲都還單身的話就勉強點娶妳回家』這種話稱之為求婚?你不如直接問我死後願不願意葬在楊氏墓園好了。」
「樂樂。」他突然嚴肅起來。
「幹嘛?」我將手放在車門上,以便隨時逃跑。
「其實,我家的長輩都葬在金寶山……」
「楊在軒你真的很無聊。」我就知道這個人正經不起來。
本來以為那天的相親午餐就和之前幾次的狀況一樣,就這樣無疾而終,但在幾天之後,我收到了楊媽媽的道謝訊息。大意是女神小姐對楊在軒還滿有好感,兩個人約了這個週末跟另外幾個朋友一起外出,非常感謝我的配合演出等等。
嗯、畢竟是女神般的人物啊,和楊在軒確實很登對。
看著訊息我點點頭。
「又看著訊息發呆。」楊在軒神清氣爽地走進辦公室,「這個週末一起出去。有朋友聚會。」
「朋友聚會?你不是約了女、不、你不是約了詠婕小姐嗎?」
「妳怎麼知道?」
「我剛剛收到楊媽媽的感謝訊息,她說你們這週末會出去玩。」
「梁詠婕跟James是研究所同學,要辦個歡迎會,歡迎James學成歸國,所以這次大家一起約。」他非常難得地解釋了一句。「妳也一起來。」
「我有約。」
楊在軒瞇起眼,雙手抱胸,「沒男友沒老公,怎麼會有約?」
「如果都不去約會又怎麼找得到男友跟老公?」好吧其實我只是去參加老妹舉辦的聯誼。
「亮亮又辦聯誼?」
可惡被猜中了。「對啦,為了避免真的到了三十五歲還結不成婚,現在要積極撒網。」
楊在軒哼了一聲,「跟我相處久了,想也知道妳的胃口被養大,平凡的男生妳絕對看不上眼的。」
「不,跟你相處久了只是把我的忍耐度訓練得愈來愈高強,所以什麼男人我都可以忍受。」
「這樣說來,妳之所以一直單身不是因為眼光太高看不上人家,而是因為人家看不上妳囉。」楊在軒拋來一個燦爛到極度欠揍的笑容。
「楊在軒,你就好好去跟女神小姐約會,快點把人家追到然後奉子成婚,了了令堂的一椿心事。至於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奇怪了我高中時到底是被什麼遮了眼,怎麼會喜歡上這個討厭鬼呢?重點是喜歡就喜歡,幹嘛學人家去告白呢?結果現在三不五時就被拿出來當把柄,自己都覺得自己白痴沒救笨到死。
□
那是高二下剛開學的時候,連續好幾天身為學藝股長的我和幾名同學留下來做教室佈置和壁報。已經連任四次學藝股長的我,對於教室佈置的班底其實沒什麼想法,一開始就打算沿用原班人馬進行佈置。然而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班底中身高最高、長相斯文可愛人很好、負責所有高處佈置的小清新男同學,在寒假結束後轉學了。
當時的我也沒多想,只是在某節下課、收完作業時讓目光順著座位逡巡,一眼就看見了本校籃球隊的成員兼校草之一的楊在軒,正好整以暇地展閱他今天剛收到的情書們(?)。說實話當時的我並沒有多想,只是恰巧注意到這傢伙的身高特別突出,足以應付教室佈置的需求而已。
「楊在軒!」我站在講台上朝他大喊。
雖然是極吵鬧的下課時分,但不知為何我的話聲一停,班上的女生便整齊劃一地安靜下來。
他放下印有粉紅色小花的信封信紙,清朗的回應,「什麼事,學藝?」
這時我才發現這是同班近兩年來,去除什麼借過謝謝這你的考卷作業交了沒早安再見之外,我第一次正式地和楊在軒交談。
「那個,你放學後有沒有空?」我問。
不只女生們安靜,連男生也都僵住了。
正在被阿魯巴和正在阿魯巴別人的男生們、分散成好幾個小團體的女生們,大家像是聽到什麼不得了的情報似的,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聚精會神來回看著講台上的我和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上的楊在軒。
奇怪,我問了什麼不該問的話嗎?
「有啊,」楊在軒帶著微笑,打破突如其來的寂靜,清晰地回答,「今天不用練球。」
「那你放學後可以留下來嗎?」
教室內的安靜和走廊外的混亂形成一種怪異的對比。感覺大家都屏息以待著楊在軒的回應。
楊在軒似乎沒注意其他同學的異常,注視著我幾秒之後,點頭,「當然好。」
就在句點湧現的瞬間,上課鈴響。
數學課上到一半,突然一張紙條飛到我面前,摺成小小的紙飛機,上面寫著「給學藝」。
趁著老師在黑板上寫算式時,我打開了紙條,是坐在三排之外的好友小瑾寫來的──樂樂妳好勇敢!
──勇敢啥?
我草草寫上了三個字,但隨即放棄,把紙條塞進鉛筆盒,看樣子來來往往會傳很久,還是下課直接問吧。
我好勇敢?
勇敢什麼啊勇敢。
帶著這樣的疑問和睡意撐完數學課,連課本都還來不及收起來,小瑾便咻一聲地衝到我面前。
「幹嘛不回我紙條?」
「傳紙條好麻煩。」我把自動鉛筆和橡皮擦放回筆袋,將課本闔上,「妳傳那是什麼紙條,什麼叫好勇敢?」
小瑾將她的單眼皮瞪得奇大無比,「還裝?!當然是在說妳當著全班的面約楊在軒的事啊!」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
「這超有種好不好?!」小瑾滿是不可思議地望著我,「妳這麼公開,怕大家不知道妳想對楊在軒下手嗎?還是妳打算藉此逼退其他情敵?」
「下什麼手情什麼敵,妳想到哪去了?!」我嚇了一跳,「我不過就是想找楊在軒幫忙──奇怪,我幹嘛解釋?」怎麼會誤解、誤會成那樣?
小瑾斜睨我,「樂樂,我說妳啊,也太會裝了吧。不是說對萬人迷沒興趣嗎?不是說那種男生一定是禍害嗎?結果妳現在──哼哼哼,口是心非!」
我嘆口氣,懶得多說什麼,反正等壁報做完,不,只要開始動手,大家就能解除誤會了吧。